时间也停滞在这一刻,流动的小溪,漂浮的云,吹拂的风,一切都已停滞。
哞哞两声打断了这份静谧,张彪也从愣神中清醒过来。
李宛还在缝补着,听到动静依旧低垂着头道了句:“张大哥,你回来啦。”
语气淡淡,听不出一丝情绪起伏。
“嗯,你手里那衣裳是我的?”张彪跨过那道霞光,步入阴影处。
李宛打了个结,又将余线剪断,捋平衣裳检查了遍,发现没有破洞,这才应声道:“是啊,现在缝好了,你拿回去吧。”
张彪怔怔地将衣服拿回房,观察了眼修补好的破洞处,又对着自己身上所穿的这套端详片刻,也发现好几个缝补好的线头。
霞光消逝,房内一片漆黑,入手处的油灯没有被点燃,静静地安放在那儿。
昏暗的环境下,视线模模糊糊,谁也看不清屋内人此时的神情。
倏然,咣咣咣,咣咣咣,声音震耳欲聋。
棚屋门被猛烈撞击着,随即一阵女子尖叫声传来。
李宛这个罪魁祸首被吓得拖着火钳快步藏回了房间里,还不忘将门栓锁得紧紧的。
门还在被猛烈撞击着,棚屋内的牛似是被惹怒。
只见它两眼斜视着李宛房间方向,一顿胡乱猛冲,尖利的牛角用力碰撞着关闭的棚门,想逃脱门的桎梏。
张彪忙不迭地从室内跑了出来,手里捏着草鞭,对着牛恐吓一番。
可牛似处于暴怒状态,恐吓压根不管用,还在猛烈撞击着。
棚门已经开始松动,再任由它撞下去门会被彻底撞破。
张彪别无他法只得拿出鞭子对着牛抽打几下,这才平复下来。
他又从墙边搂来一捆青草来安抚他的老伙计。
待一切解决后,他随即对着李宛房间方向大声喊道:“给我出来。”
李宛在房内磨蹭片刻,放下她的作案工具后,才悠悠地迈步出门。
脚步顿在廊下,不肯再往前行,双手扣着衣角,一副惴惴不安的样子。
“不解释下?”张彪喝问道,手中握着的草鞭垂落在地上。
李宛立马缩得像个鹌鹑。
张大哥实在是太凶了,特别是生气时的样子活像电视里看到过的鬼面煞神。
她一定不能承认。
于是战战兢兢地说道:“我...我也不知道它是怎么了,真是好奇怪啊。”
她佯装无措地挠了挠头。
“奇怪?你还敢说奇怪?”张彪指着院子内整齐散落着的青草。
顺着散落方向可以看出一条清晰的轨迹,从棚屋到李宛的房间。
“你没事动牛吃的草干嘛?”
第十九章
真是一天天的给他找事。
李宛见证据确凿,无力反驳,这才低垂着头,支支吾吾道出实情。
原来她一早就对牛吃草时的样子感到好奇,观察了好半晌发现牛只吃青绿的嫩草,稍微老一点草闻都不闻,直接扒拉到一边。
于是李宛思来想去想到了一个好办法。
她拿来一个极佳的作案工具——火钳,借助火钳的夹力将被扒拉到一边的草又夹到中间让牛吃。
边夹嘴里还边念叨着:“牛儿乖,可不能挑食啊。”
可牛好似故意和她作对般,她刚夹到中间,转眼的功夫就被牛撂到一边,一夹就撂,如此循环往复。
她实在有些气不过,就用火钳将牛吃得正香的嫩草夹了出来,独留被撂到一边的蔫巴巴的草。
嘴里还振振有词,“这下没法了吧,挑食的牛儿长不壮,乖,先把这些吃完再吃嫩草。”
哪知牛眼睁睁看着自己面前的嫩草被夹走,瞬间就被激怒,对着棚门就是一阵猛撞,这才发生后来那一幕。
张彪听得又好气又好笑,收起手上的草鞭。
“你没事管那么多干嘛,牛爱吃嫩草就让它吃,地里嫩草多的是,你管它挑食不挑食。就算挑食它照样长得壮,哪像你。”
“我...我怎么了?”李宛弱弱地反驳道,毫无底气。
“油不吃,腻不吃,太甜不吃,太酸也不吃,软不吃,硬不吃,就你这样的还好意思说牛挑食?”张彪一骨碌说了一长串。
他早就容忍已久,真是娇气到没边,嘴又馋,想吃这儿想吃那儿,买回来后又挑这儿挑那儿,上次他以为能逃过一劫的零嘴,现在正满满当当堆积在他房里,问她她就说吃腻了。
“你都看出来啦。”李宛沉默好一刻后才开口,自己真有这么挑食?还表现得这么明显?
张彪不想和她掰扯,甩手向灶间走去。
袅袅炊烟从烟囱内升起,四周都飘散着烟火气。
待炊烟弥散,蛙鸣声渐起,奏响了此起彼伏的催眠曲,村民们陷入了酣眠。
李宛房内还亮着油灯。
夜深人静的时候人总是会胡思乱想,不知她是不是今天惊吓过度,躺在床上竟翻来覆去睡不着,起身来到桌案前。
她坐在桌前木凳上,左手撑头,右手执笔在纸上勾勒着什么,不一会儿就出现了一个朦胧的轮廓。
好想妈妈啊,不知道妈妈现在怎样了,她看着天边的明月,沉思着,希望哥哥能替她照顾好妈妈。
都说明月寄相思,不知能否将这份挂念传达给远方的亲人。
我在这里很...还好,不要担心。
一只萤火虫承载着她的心声向皎洁的月光处飞去。
她继续提笔描画着,这次画了个大头娃娃,因为做错事被圈禁在玻璃水瓶里,他不停地拍打着瓶身,求她放他出去。
表情既生动又无辜,惹人怜惜。
仔细观察可以发现那个大头娃娃的眉眼与张彪有些相似。
李宛边画边笑,乐得不行,看你还敢不敢凶我。
心情放松下来,困意也跟着袭来。
吹熄油灯,室内恢复了平静。
远处李家村李大富家此时却不平静。
李大富深夜捕鱼回来后,像往常一样去看了下隔壁李顺的情况,原本一切如常,直到他探上李顺的额头,才发现大事不妙。
摸黑找到搁置已久的油灯,因为寻常舍不得用,油灯上都积了厚厚一层灰。
借着油灯的光亮跑去灶房烧水给李顺擦身子。
因是深夜,屋内又漆黑一片,找油灯时噼里啪啦弄出一阵响动,惊醒了正在熟睡中的李黄氏。
有贼?
她顿时一个激灵,闪身来到床下,直到油灯亮起她才放下警惕。
没有哪个贼偷东西时还点个油灯吧。
“今儿个怎的还点上油灯了?”她打了个呵欠后问道。
“你醒来正好,快给顺子找身衣裳,他身上的那身湿透了。”
李黄氏听到后瞬间清醒过来,忙去探了探李顺的额头,神色一片慌乱,怎的又发热了,这可怎么办?
“还愣着干嘛快去找身衣裳来。”
李大富吩咐完就扶起李顺的身子为他擦洗着,这时李黄氏的衣裳也拿过来了,正好给他换上。
“上次的药还有剩的吗?”李大富问道,语气有些烦闷。
岁月丝毫没有善待于他,三十五六的年纪两鬓已经花白,家庭的重担也压弯了他的脊背。
李顺接连几次的高烧已经让家里捉襟见肘,根本没有钱再去买药。
李黄氏从厨间拿出一包已被熬过四五次的药渣,凑上前几乎都闻不到什么药味。“只有这包了。”她哽咽着说道,家里太穷了,实在是太穷了,不知这种日子何时才是个头。
她去灶房熬着药,思绪不禁飘远:要是那时她没生下顺子,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三丫不会被卖,家里也不会如现在这般。
可只要想到她没生下儿子时,婆婆尖酸刻薄怒骂她的样子,还有村里人背后的指指点点,她就觉得一切又都是值得的。
苦日子总会熬过去的,等顺子再大些,大些身子自然就好了。
药罐内咕噜噜冒着水花,她将药汁倒入碗内,却没闻到一丝药味,好似清水般。
她的信念顿时崩塌了,连药都吃不上,顺子的身子真的还能好吗?
“药熬好了没,尽在那儿墨迹些什么?”李大富大声喝道,真是不着四六的玩意儿。
李黄氏被喝得大惊失色,脚步一急,端碗的手被滚烫的药汁溅到,哐当一声,药碗掉在地上碎了。
空气在这刻彻底凝滞,气氛也变得压抑而沉重。
李黄氏蓦地一下崩溃得大哭出声,贫苦的生活已经将她折磨得面目全非,新升起的一点点信念又接连破碎,这一刻她实在绷不住了。
泪水流过她枯黄消瘦的面颊,沾湿她皲裂的唇,苦涩的味道在她的唇齿间蔓延。
她一个人瑟缩在原地哭着,没人劝她,没人理她,只那样默默的一个人,放声大哭着。
灶间的火再被引燃,药罐内又重新添上了水,李大富面无表情地烧着火。
明天卖鱼的钱先不还给老秦了,还是先给顺子再买副药吧。
他佝偻着脊背缓缓地将药碗端到李顺房间,喂他喝下。
随便擦洗两下,就爬到床上睡了。
油灯依旧在闪着微弱的光亮。
李黄氏心疼灯油钱,顾不上哭,胡乱洗了把脸也吹熄油灯去睡了。
翌日一大早,李黄氏心情已经恢复如常,隐约还能看出些许激动。
她双眼红肿,眼内还夹杂着血丝。
昨晚一夜未眠。终于被她想出了个好主意。
她看向水缸处正在用草绳串鱼的李大富,走近一步说道:“孩他爹,你说咱要不去找找三丫。你反正要去安阳镇卖鱼,卖完后多打听下,咱三丫长得又出挑,应该很快就能找到。”
李大富停下手中的动作,抬头斜睨了她一眼,“找到后呢?”
李黄氏不自觉呷起一抹笑,“找到了肯定就多来往走动啊,虽说当年不得以将她卖掉,可咱们毕竟是她的亲爹娘,难道还能不认?再说她弟弟现在身子不好,她又过得不错,还能不帮衬着些。她就这么一个弟弟,以后可是要给她撑腰的。现在她跟的那男人或许贪一时新鲜对她还不错,可谁又说得好以后呢,万一以后受了什么委屈,娘家可就是她的依靠。”
李大富将篓子重重一摔,双眼直直瞪着李黄氏,训斥道:“我今日就跟你明说了,这个家只要还是我当家,你就收起你的小心思,少跟外面那些个懒婆娘凑在一起。三丫那边你不要打任何主意,我们做爹娘的已经亏欠她太多,你还想趴在她身上吸血,我告诉你想都不要想。我李大富现在还能动,有手有脚的,顺子的药我会想办法。”
挑着扁担就走了。
李黄氏虽横着一口气,但仔细想来确实又有些没理,她也不知怎的就提了,都是穷闹的。
可平山媳妇说的也没错,做儿女的孝敬爹娘不是天经地义的嘛。
李大富这边到了安阳镇后,来到之前摆摊的位置。
今天不是集,加上天气又热,镇上来往的人不是很多。
不远处一个和他同样卖鱼的商贩在卖力吆喝着,引了好些需要买鱼的人,而他的摊前一片荒凉,人影都不见一个。
他嘴不灵便,又有些包袱,撇不开面儿去叫卖,每次都是等到很晚才能卖完收摊,今天也不例外。
这条街的入口处,张彪正驾着牛车缓缓驶来,中午时李宛缠着说要吃四喜居的玫瑰酥,说什么秀秀听别人说的可好吃了,当时她还给了他三十文,要他带。
他哪敢给她买三十文那么多,万一不好吃,最后还不是要留给他。
一听那名字,玫瑰酥,嘴里直泛甜水,齁得他嗓子疼。
最后只买了十文钱的给她尝尝鲜,还剩二十文准备给她买条鱼,补补脑。
牛车驶至卖鱼处停了下来,他来回观望了下,有两家卖鱼,不过对面那家人太多,最后他来到人少的这家,也就是李大富摊位前。
李大富昨晚没睡好,本有些昏昏欲睡,乍然看到如此彪悍的壮汉正向着他走来,脑袋瞬间清醒,心里猛地咯噔一下,他已经交过保护费了,怎的还有人来?
手里摩挲着暗兜内所剩无几的铜板,还是挨顿打吧,于是他慌忙蹲下身子双手抱头。
第二十章
李大富蹲下后不久,迟迟不见有拳头捶下来,抬头看了眼,刚好对上张彪诧异的眼神。
四目相对,没有产生火花,只有满腔疑惑。
这...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李大富见壮汉迟迟没有动手,想来是有回旋的余地,忙请求道,希望壮汉能体谅他的难处,不要再收他的保护费。
“这位壮士,不知可不可以打个商量,我家里的小儿子还病着,急需我这卖鱼的钱来买药,这边的保护费我也已经交过了,实在没有多余的钱,您看这次能不能宽容下,下次过来我一定交。”
张彪听完顿时明白他误会了,自己不过就是来买鱼的,不是收什么保护费。
他自我审视一眼,纳闷道:自己真有那么凶?
想到上次李宛站在廊下面对他时战战兢兢的样子,再看着眼前卖鱼人畏畏缩缩的模样,顿时觉得画面出奇的相似。
他轻咳了声准备开口,可这咳声听在对面人耳里,只觉是要发怒了。
李大富双腿抖得像筛子,颤声说道:“壮士,实在不行,要不你就当宽限我几天,下次...下次过来我一定补上。”
张彪不欲解释,直接看向木盆内的鱼,“这鱼...”
“这鱼送给您。”李大富忙顺嘴接上,挑了条又大又肥的鱼送了过去,这条鱼估摸着要五文钱。
要知道他卖鱼一天拢共也才赚十几文钱,这五文钱的鱼不亚于在割他的肉。
可有其它办法吗?没有。出钱和挨打他一个都不想选。
张彪这下真无语了,都想离开去对面卖鱼处看看,可想到那句:小儿子还病着,要钱买药。
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这里所有的鱼我都要了,你算一下多少钱?”
李大富下意识地遵从指令,“一条大鱼,五条小鱼,总共十八文钱。”
“好,我都要了,这钱你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