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他不耐烦时,苏蕊说这是后宅之事,理应由当家主母出面。无论是延请太医,还是去请高神医,杜氏责无旁贷。他觉得十分有理,后宅有事哪能让他堂堂侯爷出面,杜氏这个当家主母未免太过心胸狭隘。
杜氏见他上门,初时很是吃惊。听他提起许氏的病,又口口声声说她是侯府主母,应当料理内宅之事后,险些气得将他打出门去。
“依侯爷之见,我应该递帖子进宫,请太医来给她治病?”
“若是你觉得于理不合,也有其它的法子。我知道你们与高天云走得近,你开口相请他一定不会拒绝。”
高天云是高神医的名字。
杜氏冷笑连连,“侯爷还知道于理不合,真是稀奇。她一个不奴不主的玩意,我要是真递了帖子进宫,你怕是要被御史弹劾。”
苏洮面色有些挂不住,他当然知道这点,所以他才不愿意自己出面。这个女人年纪一大把了,还是如此的咄咄逼人。他不是给了她选择,并非有意为难她。她如果不愿意请太医,还可以让高天云过府给许氏看病。
“那你派人去请高天云。”
在苏洮看来,高神医医术再高,再被世人推崇,那也是一个平头百姓。他是侯爵之尊,岂会把一个平民看在眼里。他们侯府去请,那是给对方脸面。对方若是拿乔托大,那就是不自量力。
杜氏忍着胸中怒火,坐着不起身。
“侯爷难道不知高神医有三不治?”
“许氏并非真正的妾室,他敢不治!”
“侯爷真是威武,那你为何不自己派人去请?”
“你是侯府主母,内宅之事皆是女子出面。”
杜氏将手中的拐杖重重顿地,“呼”地站起来怒视着眼前的男人。她出身澹州望族,妙龄怀春时也曾想过以后的夫君是哪般人物。即使不喜欢她,最少也会与她相敬如宾,敬她重她。没想到嫁了这么一个宠妾灭妻的东西,害得她儿受了这么多年的罪。
她一站起来,苏洮立马下意识后退。
“你想做什么?”
“做什么?”杜氏举起拐杖,挥向他,“疯狗乱叫,我要打狗!”
“你疯了!”苏洮往屋外跳窜,模样十分狼狈。他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根本想不到杜氏发起疯来和乡野村妇差不多。
杜氏追到门外,抡着拐杖气喘吁吁,“苏洮,你以后再敢踏进我院子半步,休怪我手下无情。”
苏洮面色铁青,努力维持自己的尊严。尤其是看到院子里的下人,还有苏离,那脸上的表情可谓是十分精彩。
苏离过去扶住自己的祖母,替她拍背顺气。
她怒视着苏洮,“滚!”
苏洮丢了脸,又没有台阶下,更是觉得杜氏面目可憎。他本就是自大自负的性子,气得丢下几句狠话,一拂袖子怒气冲冲地离开。
杜氏心口急剧起伏着,等苏洮的身影消失之后,徒然没了力气一般靠在孙女的身上。她没有看到苏离一直盯着苏洮的两条腿,水眸凝结出寒冰冷箭,胶在那两条疾步而行的腿上如芒针一般。
“当年我听人说荣归侯世子相貌不俗,举止有度,还曾暗自窃喜自己觅得一位如意郎君。万没想到良人原来心有所属,不顾纲常无视礼教,比那戏文里的负心汉还叫人痛恨。”
苏离收回视线,垂遮掩去眼底的冷意。老渣男一把年纪还上窜下跳,还真是碍眼的很。即然他那么心疼自己的老妾,想来也愿意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身为晚辈,是时候该尽尽孝心了。
“为了他这样的人伤心,不值得。”她说。
杜氏苦笑,“你说的对,不值得。”
她望着京外的方向,那里大概是澹州的方位。女子一旦出嫁,无异于再世为人。可惜她命不好,误闯了别人的桃花源地。早知此地已有人觊觎,再是富丽堂皇她也不稀罕。她深受其苦,万不会让她的满儿重蹈覆辙。
顾家那门亲事,不做数也好。
有时候她想,只要男人知冷知热,倒是不必非要进高门大户。便是让她用嫁妆贴补,她也心甘情愿。
“满儿,祖母盼着你找个好归宿。不图他荣华富贵聘礼丰厚,也不图他家高门大宅金堆玉砌。但求那人待你好,怜你惜你。若真是良人可依,纵然清贫一些也无妨。只愿他一心一意,许你白首不离。”
苏离听着祖母这番话,脑子里不自觉就冒出一个人。那人凤眸潋滟,如星如华,正摇着扇子对她抛媚眼。
“日后我貌美如花,你赚钱养家,可好?”
第24章
那边苏洮出了东院,一进西院的地界就看到苏蕊在路边等他。他心里的怒火瞬间迁移,对这个一向懂事的大孙女也有了几分不喜。
苏蕊特意等在苏洮会经过的路上,她迫切想知道事情的结果。祖母不能有事,至少不能现在有事。她的焦急担心不是装的,眼眶还泛着红。
“蕊儿给祖父请安。”
“你不在你祖母跟前侍候,在这里做什么?”苏洮刚才丢了脸,目光自然带着几分阴沉。
“蕊儿担心祖母的身体,苦于帮不上忙,心中万分难受。”
“曾大夫都说了,你祖母是中风,以后要好生静养调理。”
苏洮的话显然很敷衍,甚至还有些冷漠。其实他谁也不看重,他最看重的是他自己。他心眼小爱面子,自私自利性格偏执。
他一副不想和苏蕊多说的样子,苏蕊更是焦灼。看这样子,祖父是没能在东院讨到好,那么祖母怎么办?
“祖父,祖母病成这样,哪是静养调理就能好的?”
“那你想如何?”苏洮的语气很不耐烦。
一个妾室,难不成真让他去请太医!
苏蕊心中暗恨,祖父这个态度,分明是没将祖母放在心上。可恨世人都说祖父宠妾灭妻,祖母真是枉背负了这样的名声。
她不止是为祖母担心,她更担心她自己的姻缘。好不容易说动祖父换亲,谁知祖母突然生病。祖母若真是不能好,恐怕事情会有变数。
须臾间的功夫,她不仅恨苏洮无情,也对许氏生了恼怨。她恨祖父只顾自己的脸面,不顾夫妻之情。恨祖母病的时机不对,坏了她好不容易铺好的路。
苏洮似是看出她的心思,面色更是不耐烦。
锦乡侯府的那位世伯很是看上不自己,每回见面都端着长辈的架子训斥他。他承袭爵位后,自认为与对方平起平坐,自然不耐烦再听对方的教训。所以近些年他没有和顾家走动,大有山不就我,我不就山的架势。
如果两家的亲事真不成,其实正合他心意。不过他那日听了大孙女的话后,突然生出逆反的恶意。既然顾家看不起他们荣归侯府,他还偏就换上自己最不尽人意的孙女,非要让顾家人吃个哑巴亏。
这个换亲的人,自然不是大孙女。
“仔细侍候你祖母,方是你的本分,旁的事情不该你操心。”
苏蕊闻言,心下生出不好的预感。
可惜苏洮根本不想和她多说什么,已经背着手端着侯爷的架子踱步走远。
这一夜不知多少人无眠,许氏的院子彻夜灯火通明。
苏离也是毫无睡意。她靠在床头看书,橘黄的烛光笼罩着在她莹白如玉的脸,似上等的美玉氤氲在暖光中。如扇的睫影不时轻轻颤动着,与那鼻梁的侧影形成一副上好的水墨画。
她在等人,等的是谢让。
子时将过,窗外飘来淡淡的药香,然后传来一声低低的轻咳。她趿鞋过去,轻轻推开窗户,果然看见摇着折扇故作姿态的某人。
谢让今夜未穿夜行衣,暗红的锦袍上绣着之间见过的那种枯枝花纹,想来他应该极其喜欢这样的绣纹。夜黑如墨,屋内透出的光映在他的脸上,有种让人叹为天人的惊艳。
他凤眼带着打量,似乎想从苏离脸上看出什么。
“你不难过吗?”
苏离莫名,“我为何难过?”
“外面都在传你和顾大公子的婚事是假的,当年就是两位老侯爷的一句戏言。我可不信顾苏两位老侯爷是信口开河之人,分明是他们顾家想悔婚。你这丫头真的不伤心?”谢让狐疑地看着她。
她心下冷笑,顾家还真是不迫不及待,如此也好。
“我为何要伤心?背信弃义的是他们,自毁承诺的也是他们,我应该感到高兴,高兴及时认清他们的真面目。”
“亏得我还担心你,怕你躲在被窝里哭鼻子。那顾大公子也没什么好的,还不如我长得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如果你真嫁不出去,我倒是愿意……”
谢让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他看到苏离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根细长的银针,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
“怎么不说了?”苏离眼眸清澈,淡淡地睨过来。
谢让露出怕怕的表情,“好歹我也救过你的命,现在还给你跑腿卖命。你个小没良心的,动不动就拿那玩意儿威胁我。你说我上辈子是不是欠你的?”
苏离停下动作,表情严肃地回道:“上辈子我根本不认识你。”
谢让一愣,随即凤眸似洒满星光的湖面,波光粼粼涟漪不绝。他方才若是没看错,这丫头似乎像是认真回想了一下,好像真记得上辈子的事一般。
“满满,你真有趣。”他摇着折扇,望向漆黑的天际,“这世间繁华美不胜收,还有像你这么有意思的人,直叫人留恋不愿归去。”
苏离心道,此人确实是个悲观主义者。听说他生母早亡,幼年时一直流落在外,想必也吃过不少苦。即使后来谢家找到他,却也没有让他认祖归宗,他还是一个人孤单在外。所以才会养成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性子,看着活得纵情放任,实则极为空虚。
“下辈子投胎做个王八,保证你能活个千年万年。”她说。
谢让凝视着她,眼中星光浮动,“这个提议好,到时候我们还可以一起爬上岸晒太阳,想想都觉得十分惬意。”
苏离瞪他,“谁和你一起晒太阳,你小心别被我逮到。我必将你养在砂锅中配上人参枸杞炖个大补汤。”
他夸张地惊呼出声,“满满,原来你想吃我!”
“谁要吃你!”苏离白他一眼,朝他勾手指。
他左看右看,颠颠地上前,笑得颇有几分谄媚,“满满,你让我做什么尽管开口,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帮你办成。”
“不需要你上刀山下火海。”苏离压低声音,仔细交待一番。
他眯着眼,暗芒转瞬即逝。
苏离取出一张银票递给他,道:“这是三百两,记得事情要办得利落干净,多出的银子都归你。”
“满满放心,你现在可是我的衣食父母,我都听你的。”
“我可当不起。我们是买卖的关系,你不必如此。”
谢让眉眼弯弯,一副财迷的样子,“满满说什么就是什么,假使有一天你让我卖身给你,我也是愿意的。”
苏离觉得他这张嘴太欠,显然平日里也不怎么讨人喜欢。如果不是长得人模狗样,恐怕早就被人打死了。就他这样花钱大手大脚的性子,能活到这么大也是不容易。
她视线落在他的袖口处,再是光线不好也能看到他那磨毛的内衫。原本不想多管闲事,不知为何没忍住。
“趁着手里还有一些银子,给自己置办几身体面的衣服。”
“满满,你在关心我吗?”谢让忽地凑近。
药香味更浓了一些,苏离下意识往后仰,不期然看到他眼下的乌青,以及白到不太正常的脸色。
这人最近肯定是夜夜笙歌!
“我是怕你外面光里面破,平白让你的那些相好取笑。”苏离说着,“嘭”一声关上窗户,“赶紧走,别误了我的事。”
这次药香味很快散去。
她走到床边,弯下腰从暗格中取出放置银钱的匣子。匣子里有一些银票和银锭,是她这些年攒的私房钱。近些日子花出去差不多一千两,几乎占了她私房的三分之一。想着待此事一了,一定要找一个赚钱子的路子。
忽然她数钱的动作一停,无比郁闷地想到一件事。
谢让那个混蛋,还真是在靠她养!更可气的是,她居然还心心念念想着多赚点钱,就是为了养他。
简直是鬼迷心窍!
第25章
顾苏两家并无婚约的传言传到侯府时,东院一派风平浪静。众人对此绝口不提,仿佛是一件再是寻常不过的市井闲事。
苏闻和苏离兄妹二人给祖母请过安,正准备告辞时听到一阵匆乱的嘈杂声,紧接着传来苏蕊哀求凄楚的抽泣。
“求求你们,救救我祖母!”
苏蕊是一人过来的,仅带着自己的两个丫头。她一路哭来,倒是引得不少西院的下人跟过来,呼啦啦在她身后跪了一地。
杜氏欲起,被苏离拦住。
像苏蕊这样的晚辈,哪里用得着祖母出马。
兄妹二人一起出去,但见苏蕊白衣素面,哭得是梨花带雨好不悲切。瞧见他们出来,更是凄楚可怜了几分。
“离儿妹妹,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救救我祖母。我知道你们都不喜欢她,她以前确实做得不够好。可是她如今病成那样,求求你们看在我们是一家的份上,救救她吧!”
“病了为何不请大夫,难道你们西院连诊金都付不起吗?”苏离冷冷地道。
“不是的…大夫看过了,说是治不了。”
“大夫治不了,侯爷为何不请太医?”
太医是有品阶的官员,出诊也确实有章程。但是那些个世家受宠的姨娘妾室,不知有多少人被太医诊治过。只要主家借着自己的名头相请,事后多给些银子,谁也不会说出去。
苏洮不肯为许氏出头,看来所谓的宠爱也没有多少真心。为妾者,尤其是宠妾,年轻时多半以为自己才是男人的真爱。等到年老色衰的那一天,她们才会明白何为色衰而爱驰。不知半瘫在床的许氏,此时是哪般感想。
苏蕊心中有怨,口中却是为苏洮开脱,“祖父为人正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