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出了屋,站在外面默默无言半晌。
阳光从树叶的间隙中折射而下,树影在地上随意变化。苏离双手微握,手指仿佛还沾着那人身上的体温。
“先生如何知道此人是中毒?”
高神医长叹一声,“他第一次毒发时,我在场。”
“此毒很是隐晦,我方才探其脉相,与常人并无异。若不是您施针之后将其体内的毒逼进几分,恐怕很难发现。”苏离如实说。
“这一点我百思不得其解。”高神医愧疚之中还有自责,是对眼前的这个孩子,还是屋子里的那个人。
苏离也不解。
照理说行针排毒之法就算无效,也不至于雪上加霜。外婆教给她的针法虽说不是万能解毒之法,但绝不是催命的符咒。
除非……
“先生,他中的到底是什么毒?”
她已经掺和进来,没道理连这个也不问。
高神医的脸色瞬间变得凝重无比,整个人如笼罩在重重阴影之中。这是他们高家最大的秘密,从来都不曾向外人说过。
“你可知殷觞帝之死?”
“听说过。”
前朝的宫闱之事,在秦朝不算什么忌讳。殷觞帝是中毒而亡,听说那毒奇难无比,连当时第一圣手的高太医都束手无策。
至于是什么毒,倒是无从知晓。毕竟是前朝秘辛,秦氏皇族似乎也对此事讳莫如深,是以世人只知觞帝死因,却不知具体情形。
苏离大约猜到一些,只等高神医说下去。
高神医的神情越发凝重,“这是不传之秘事,除去一些知情者外,无人知晓。觞帝死时身上筋脉胀如青蛇,毒发筋脉暴裂时血肉横飞,极为惨烈。”
苏离呼吸一窒,心中的猜测得到证实。
原来真有这种毒。
“是不是听着都很吓人?”高神医见她脸色微变,越发愧疚自责。“我虽未亲眼见过,但听父亲描述时,亦是觉得恐怖无比。此毒不发作时与常人无异,发作时身上如蛇虫攀爬,又如树枝缠绕。每发作一次,毒性积累一分,直到蛇虫满身,枝缠遍体。最后血树开红花,花开血满天,故名血树红花。”
真是血树红花!
这个名字苏离从外婆那里听过,她忽然眼前的一切更加玄幻。明明是不同的世间,明明隔着永远无法到达的时空,为何她会在高神医的口中听到同样的东西。
所以床上的那个人,中的就是这种毒。怪不得他那么放纵,怪不得他又那么悲观,他身上所有的违和与矛盾都有了解释。
短暂的恍惚过后,她想起书中关于他的结局。
所以后来有人传他是酒后疯癫至死,还有人传他是死于淫乐无度,却没有人知道那是他毒发时的模样。
“难道屋里那位公子中的就是这种毒?”她问高神医。
高神医没有回答,他的眼神说明一切。
苏离以前一直以为这样的毒只存在古书野记中,是外婆不知从哪里看来的。没想到真的有,而且还活生生地出现在她眼前。
顺朝皇族对此毒绝口不提,高神医的祖父因此遗憾离世。这样令人不寒而栗的毒,足可以让人闻之生畏。
外婆说此毒霸道无比,中毒者虽不会当场毙命,但绝对活不过一个春秋。屋子里的那人中毒肯定不止一两个年头,为何还未毒发身亡?
“这些年,我试过无数解药,皆不能减缓半分。若不是他当年仅是喝了一口汤,恐怕根本撑不到现在。”话说到这个份上,高神医自然会提起此毒的来历。
当年高太医有一好友,医术极为高绝。那人醉心医术,不耻世俗之事,每每有绝妙的方子或是制出新奇的毒,都会写信告之。
有一年那人制出一种奇毒,引以为生平第一杰作,兴致激昂地写信给高太医,且还送来一份毒样,并下战书让高太医想出破解之法。
那时前朝已经风雨飘摇,朝中人心不稳,宫中上下也是人心浮动。江山不稳时,又有几人能沉心于私事。高太医将此事搁置一旁,直到觞帝突然中毒,他才惊觉自己最为得意的大弟子已经投靠秦氏。是那位大弟子偷走毒样,下在觞帝身上。对方错估此毒之厉害,以为仅下一半的毒便会神不知鬼不觉。哪成想此毒如此霸道惨烈,连后来夺得天下的秦氏皇族都讳莫如深。
高太医之所以引咎自尽,除去自己未能尽职尽责之外,更因为他是真正的愧对前朝。他临终前的遗训还有一条,便是高氏以后收徒,只问人品不问天赋。
苏离初闻这些不传世的隐情,终于明白先生此前的愧疚来自哪里。此毒结束了殷氏王朝,如今的顺朝皇族焉能不锋芒在背。一旦有人知道她知道此毒的解法,她以后的日子注定不会太平。
“丫头,此事是老夫对不住你。”高神医说。尽管他努力不走露风声,但世事无绝对,万一落在有心人的眼里,这孩子将来怕是难以脱身。
苏离沉默,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从没想过卷进皇权之争,也没想过富贵登天。她唯一期盼的是这世的家人无恙,旁的事情都在她的计划之内。
然而她出生天子脚下的荣归侯府,侯府是顺朝世族,世族与皇族之间走动频繁,有些事情他们侯府避无可避。
“这些年先生一直没找到那位前辈和他的后人吗?”
高神医摇头,“全无影踪。”
所以这孩子偶然得到的手札是唯一的希望。
“此毒外人难解。”苏离想起外婆的话,如实告之。“解铃还需系铃人。”
高神医目光先是一亮,紧接着又黯淡下去。若不是他有家学渊源,还有祖父留下的记录,以及这些年不断的尝试,恐怕他都不能参透这一点。这孩子果然天赋极佳,只一眼就能看出此毒的关键所在,当真是天生的医者。只是那位高人多年来像是从人间销声匿迹,还能去哪里找?
苏离看出他的愁绪所在,道:“我看那位公子不似短命之人,将来肯定有能人为其解毒。都说吉人自有天相,先生不必太过悲观。”
高神医眉头未展,“但愿如此。”
他亲自送苏离出去,见到前厅等着的苏闻时,眼底的忧思散去一些,染上些许尘世的温情。兄妹二人都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他自是知道他们兄妹感情极好。
苏闻是不放心妹妹,悄悄跟来的。来了之后也没走,一直等着妹妹出来。他朝高神医行了礼,然后带着妹妹离开。
苏离一路想心事,胸口如坠石铅般沉重。马车走得平稳,车轮碾压石板的声音厚重而沉闷,一如她的心情。
“满儿,是不是有什么事?”苏闻见妹妹半天不说话,担心地开口询问。
“无事。”
苏闻再是不懂姑娘家的心思,也能看出妹妹的情绪不高。便作主让车夫停在路边,准备陪妹妹逛一逛。
苏离倒是没有反对,和他一起下了马车。
他们停车的地方非闹市,往前走是圣都城唯一的寺庙浮图寺。浮图寺建在城中,香火自然不会少。
还未走近,便闻到浓郁的香烛气,求神还愿的百姓络绎不绝。有人欢喜有人愁,求了好签的喜气洋洋,求了坏签的如丧考妣。
世间之事似乎总是如此,或生阴阳,或生悲欢。阴阳有时候就在转瞬之间,悲欢亦如手足般相爱相杀。
低低的啜泣声传来时,她自嘲一笑。
她一心想远离女主和女主有关的一切,没想到命运偏偏这般作弄人。越是避之不及的人,越是甩之不去,躲在一角暗自伤神的那位少女不是霍清音还能有谁。
苏闻也认出霍清音,原本打算装作没看到的,心里莫名生出一种感觉,让他不由自主想向对方靠近。
他脚步才一动,苏离便拉住他。
“哥哥,我觉得有点不舒服,我们走吧。”
“好。”苏闻回答着,耳边回荡的却是霍清音的哭声。仿佛有个声音从心底冒起,催促着他上前去保护对方。
苏离心下一紧,拽住他的衣服。
“哥哥,我好难过,你不要走好不好?”
她的声音很轻很软,带着虚弱的乞求。
苏闻感觉自己的心像被什么东西刺中,满儿很少这样。他不明白方才自己为什么没有注意到妹妹的不舒服,满脑子都是那个哭泣的霍四小姐。
“好。”
他赶紧拉着妹妹上马车,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满儿,你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先去半日堂?”
苏离轻轻摆手,道:“就是刚才闻到香烛味,有些不舒服。”
“真的没事?”苏闻不放心。
“没事。”苏离挤出一抹笑意,“我缓缓就好了。”
说着她闭目靠着车壁,脑海中一时是前世今生的记,一时又是书里的情节。画面与文字相交错乱,她感觉自己似乎浮在这些东西的上空。所有的一切都是如此的不真实,包括她自己。她不知道两辈的经历是一场梦,还是书里的故事是一场梦。
回到侯府后,她睡了一觉。
一觉醒来烛火温馨,仿佛还在梦中。
杜氏见孙女醒来,脸上的皱纹慢慢舒展开来,慈祥的眼神让人心安。听闻儿说满儿身子不太舒服,她还以为出了什么事。等过来时看到孙女睡着了,这才微微放心。心想着这孩子应是和高神医谈了一些医术,略有些乏累而已。满儿从小到大就喜欢钻研药材,也亏得一直没有放弃,否则中儿不会有今天。
她摸着孙女的发,轻声问渴不渴饿不饿。
苏离眼神迷离,眼前仿佛出现外婆的样子。小时候她生病,外婆也是这样守着她,不管白天黑夜都不会离开半步。
“这孩子,不认识祖母了?”杜氏见孙女一直盯着自己看,打趣道。
“祖母。”苏离眼眶一红,扑进她怀中。
杜氏轻拍着孙女的背,这孩子鲜少有如此粘人的时候。“是不是做恶梦了?”
“我…我梦见二房的人成为侯府的主子,他们有人成了侯府的老夫人,有人成了侯爷,有人是侯夫人,有人是侯府世子和嫡女。”
“只是梦而已。”杜氏眼底一寒。
“祖母,这个梦好真。”
“傻孩子,梦就是梦,不可能是真的。”
在书中,这一切就是真的。
“祖母,我怕。”
她怕一切的努力都是白费,她怕书中的力量无法抗拒。
杜氏抚摸着她的发,“不会的,除非我死了。”
她眼眶又红,紧紧抱着自己的祖母。上天让她觉醒前世的记忆,让她知道自己穿书的内容,她怎么能容忍书中的悲剧再次发生。外婆教给她的一切,就是她在这一世绝地重生的筹码,这一世都是冥冥之中的注定。
夜静人不静,西院那边无人能眠。
今天苏敬东去衙门打点,没想到根本求见无门。他憋了一肚子的气回到府中,自然要先去许氏那里诉苦。
许氏这些年要风得风,早已习惯称心如意的日子。前些日子她想着如何让侯爷改立世子,自己能名正言顺当上侯府真正的老夫人,却不想形势急转而下。
她瘫痪在床,那种身不由己的感觉险些将她逼疯。接着最寄予厚望的儿子出了事,她是身心两受创。短短几天的功夫,她看上去老了不下二十岁。
“老夫人,这事还得侯爷出面。”洪婆子在一旁道。她身上的伤还没好全,走路还有些跛。若不是院子里的下人发卖了不少,又用得不太顺心顺手,许氏也不会急着让她过来侍候。“若不然就说是您找他商议抬举柳姨娘的事。”
柳姨娘是苏洮新纳的小妾,很是得苏洮的欢心。
许氏阴着脸,黑沉沉地想了半天,才咬牙切齿地吩咐。“派人再去请侯爷!”
这一回,苏洮果真来了。
他一出现,许氏的面色更是难看。
千请万请请不来,自己生病了他不管,儿子出事他也不管。一说是要抬举那个小妖精,他倒是来得快。
现在的她好似一颗蔫巴的老白菜,早已没有当年的水灵秀美。苏洮看了一眼立马别开视线,背着手远远地站着。
他的嫌弃写在脸上,许氏气得心口急剧起伏。她忍了又忍,努力作出往日体贴的模样,让下人侍茶倒水。
苏洮看到倒茶的人是洪婆子,略微有些惊讶。
洪婆子没好利索,倒茶时也不复以前的稳妥,溅了几滴在桌上。她慌忙用帕子擦着,慌乱告罪不已。
许氏喝斥她两声,让她退下。
苏洮皱着眉,越发不耐烦。
“侯爷,都是妾身不好。妾身这一病,身边连个会侍候的人都没有,这才不得已让洪婆子回来当差。她是跟了妾身多年的老人,这么多年一直忠心耿耿。您快尝尝这茶,是您最爱喝的碧螺春。妾身特意给您留的,还是今年的新茶。”
苏洮不为所动,皱着眉。
苏敬东心里急,用眼神暗示母亲快些说正事。
这时,洪婆子又端来一碗黑漆漆的汤药。道:“侯爷,夫人心疼您最近操劳,想必是没有按时辰服用补汤,特意让奴婢早早备好。”
以往苏洮来时,许氏都会让人备上一碗补汤。这补汤不仅有暖身益气的功能,还有某种不可言说的功效。许氏早年独占宠爱,不是没有原因的。后来她年老色衰,即使苏洮喝了补汤也不会留宿,反倒是便宜那些狐媚子,所以许氏有些年头没有给他准备补汤。
许氏眼中迸射出嫉恨恶毒的光,她眼下病成这样,自然是不能侍候这个男人。她瞪了洪婆子一眼,暗骂这个贱婢多事。眼见着苏洮一口气喝完补汤,知道这男人等会肯定要去小妾的屋子,她面色更是扭曲得厉害。
苏洮舌头发苦,他觉得今日的补汤比以前要苦,而且还有一股子腥气。不过他并没有多想,还暗想着许氏知趣,知道他等会要去柳氏的屋子。
谁知他刚要开口主动提起柳氏,突然身体僵硬无比地直直地栽倒在地。
“侯爷!”
“父亲!”
只见苏洮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全身上下看上去僵硬无比,唯有一双眼珠子还能自由转动,瞳仁中全是惊恐。他慌乱地大喊着,外面的随从闻声进来。一看他的模样,那随从吓得不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