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轻一声叹息,将方子放在桌上。
苏离道:“先生,可是方子不行?”
“丫头,不瞒你说,老夫先前也想出一个方子,与此方极似。”
苏离当然知道光凭药方解不了谢让的毒,还得有药引。
“先生能否告知,那位前辈姓甚名谁?”
高神医目光微动,“丫头,你是说…?”
“药引。”
药引二字,让高神医眼神一变。
和他想的一样!
这丫头不入杏林,实在让人惋惜。
苏离听外婆说过,血树红花之毒为一隐世高人最为得意之作,凡是痴迷医术之人,或多或少都有几分怪癖。所以这毒是以制毒之人的血为介,解毒也需以本血为引。
若想给谢让解毒,势必要找到那位前辈或其后人。当苏离听到高神医说出叶秋寒三个字时,她一点也不意外。
等闲不知春风冷,无人识得叶秋寒。
叶秋寒号称医毒双绝,听说一手医术出神入化,用毒之术更是炉火纯青。此人成名于前朝末年,殷朝灭亡之后一同销声匿迹,再无人见过其踪影。
叶秋寒之所以被人称为千面毒医,皆因没有一人知其真正的面目。他或许是文质彬彬的公子,也或者是普通的贩夫走卒,甚至还有可能是沿街乞讨的乞丐。传闻但凡见过他真面目的人,无一人有幸存活。
苏离的心凉到谷底,高神医不是普通大夫,谢让也颇有几分人脉,他们二人多年来遍寻未果,或许叶秋寒根本没有后人存世。
若是这样,那么谢让的结果一定会如书中所写的那样。
静默之中,气氛凝重。
高神医安慰道:“丫头,生死有命,我们医者尽心尽力即可。”
苏离最不喜欢听到的四个字就是生死有命,命是什么?是别人所写的一本书,还是别人处心积虑的算计?
她不想信命,更怕尽心尽力之后仍有遗憾。
人过留痕,她不相信找不到叶秋寒!
高神医那句话是在开解她,也是在开解自己。这么多年来,那孩子的毒是梗在他心间的一根刺,他比谁都希望能把这根刺拔掉,以慰祖父的在天之灵。
每每听到有关叶前辈的蛛丝马迹,他便不辞辛劳亲自前往。一次次满怀希望出京,又一次次无功而返。那孩子的毒等不起,如果再找不到叶前辈,相关知情者一个也活不成。他倒是不怕死,就怕无颜去见祖父,愧对高氏百年门楣。
他的目光越过后院,直直看向那座宅子。
“丫头,你上回给我的一百两,我已花出去七两了。”他突然说。
苏离回神,“谢公子病了。”
“病了。”高神医似是不在意地回道。
苏离心下一动,提出去看一看谢让。
“丫头,我可告诉你,那小子名声不好,你千万别被他连累了。”高神医嘴里劝说着,心里却是另一番滋味。他活了这么大岁数,哪里看不出那孩子对这丫头的上心。这世间之事,越是得来之易,越是容易失去。他不知自己做的对不对,或许只是想让那孩子活得开心一些。
苏离同是五味杂陈,先生以为她不知道谢让才是中了血树红花之毒的人。所以故作玩笑劝她,却又不是真的阻止她。
她不想揣测先生的心思,因为她连自己的心思都摸不清。唯一肯定的是,谢让不是四皇子,自然也不是书中男主。
没有人知道,她心里的庆幸。
只要不是男主,谢让是谁都可以。
她从后门出去,来到谢让的家门前。敲了几声没人开门,手轻轻一推门便开了,刚走到院子里便听到屋内传来咳嗽声。
“谢公子,你在家吗?”
“请进。”屋子里传来谢让有气无力的声音。
苏离犹豫一会儿,推门进去出乎她的意料,屋子里很干净。虽然家具简单,但一应物品收拾齐整。其中还有一些上好的器具,格格不入地摆在一堆粗瓷铜盆之中,比如她上回见到的那套茶具。
谢让就睡在东边的房间里,门堪堪虚掩着。他精神不济地半靠在床头,凤眼没有往日的飞扬,显得有几分温柔。他目光定定地看过来,仿佛穿越岁月与坎坷,终于见到心中的光明所在。
即便他身上灰扑扑的单衣洗到有些泛白,脸色也白得不太正常,却依然掩不住风华。这样的他,不再是风流不羁,也不再让人觉得玩世不恭。病态虚弱的美之下,似乎有种难以言喻的温柔。
这样子应是毒发之后的状态。
怪不得先生说他生病了。
若不是他当年中毒不深,恐怕活不到现在。但是血树红花之毒何等霸道,即便是活得了一时,却活不过一世。到最后毒发会越来越频繁,终究难逃一死。
苏离进来时没有看到上次的那个少年,问道:“你病了?王敢呢?他怎么不在?”
“一大早就不见人,说是去给我买吃的,到现在还没回来。”谢让的声音很低,有点软。这样的他没有往常的嬉皮笑脸,像一个需要照顾的孩子。
苏离皱眉,“你还没吃饭?”
谢让可怜巴巴地点头,“我从早上到现在都没吃。”
虽然他有几分装可怜,但说起来却是真可怜。
苏离见过不少病人,有人病了吵着吃这吃那,有人病了格外喜欢粘人撒娇。谢让在她眼里也是病人,病人娇气一些很正常。
“我给你做点吃的。”
谢让凤眼发亮,“有劳满满了。”
苏离有点后悔,面上却是不显。她倒不是后悔主动提动做饭,而是怕自己做不出来。不过她是沉稳的性子,再是心里没底,旁人也看不出来。
厨房在屋侧,橱柜里有面有蛋,灶台上还有一些蔬菜。从这些东西看,他们的日子过得不怎么样。
她不知道的是,谢让口中一大早就不见人影的王敢,此时正站在旁边的院子里。那张憨厚老实的脸上满是忧心忡忡,不明白为什么自家公子一听苏姑娘在半日堂就把他赶出来。等看到厨房的烟囱冒烟时,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一刻钟不到,面煮好了。
清汤寡水煮出来的而,连白菜鸡蛋也显得有几分寡淡,看上去就没什么食欲。苏离尝了一口,咸得差点吐出来。
她的手艺就是这样,实在是拿不出手。索性加了水冲一冲,将咸味冲淡。最后倒是不怎么咸,就是味道更加寡淡。
谢让似乎饿极了,端起面吸溜吸溜的吃起来。不仅面吃的干净,连汤也喝得一滴不剩,好似吃的是什么珍馐佳肴。若不是苏离自己先前尝过,还当自己的厨艺几时变得这么好。心想着他必是饿得太狠,否则也不会如此。
“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面。”
苏离失笑,倒是嘴甜。
她收拾好碗筷。将一张五十两的银票放在谢让面前。
“这是给你的酬劳,那件事你办得很好。”
她指的是苏蕊的事。
谢让垂眸,长睫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
苏离看着他身上灰扑扑的单衣,心情有些复杂。像是有几种声音在告诉她,一个说这个人要救,毕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另一个说像他这样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就不应该同情。还有一种声音被前面两者死死压着不敢冒头,连她自己都不也细思。
“记得别再乱花,给自己置办两身衣服。”
“我没有乱花,银子都看病了。”谢让的声音透着几分可怜。
苏离小脸一沉,见鬼的银子都看病了。
“你再说一遍!”
谢让眨巴着眼,一脸委屈。
“反正银子不经花,随便一花就完了。”
苏离忍不住教训他。“你以后花银子可不能这般大手大脚,人要有忧患意识,多点银子防身不会错,总不至于人还活着,钱却没了。”
她就不应该同情这个混蛋!
像他这样的人,怕是只要还有一口气,就改不了游戏人间的态度。既然如此,自己何必多费心思,等给他解了毒,他们就两清了。
“满满!”谢让见她要走,情急之下拉住她的衣服。“我错了,我以后一定不乱花钱。”
苏离发现,这人还是一个滚刀肉。
她眼神睨着,“放开!”
“满满,我真的不是故意气你的,以前也没有告诉我要攒银子。我害怕一觉睡去醒不来,哪天说不准就没命了,留那些银子也没用。”
苏离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抓了一下,似猫爪般挠在她的心间,有些揪起的酸楚,又有种被轻拂的痒意。
这个混蛋在装可怜!
她冷哼一声,“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你会活的很久。”
“可我是一个好人。”
所以活不长。
“你做了什么好事,怎么就是好人?”
“你个小没良心的。我救了你的命,还帮了你。别人怎么说我不管,在你这里我怎么着也算是好人吧。”
“我付了银子。”苏离不客气道。
“你说过以后我若有病,你会亲自给我治。你不想看我乱花银子,那你帮我看看。”说着,谢让伸出胳膊。
苏离的眼神落在他的手腕上,很白,却劲瘦有力。血树红花之毒若不是毒发之时,寻常的诊脉是诊不出来的。
他到底想做什么?
屋内有短暂的沉默,气氛似僵滞的雾,辨不清看不透。阳光从半敞的窗户照进来,细小的灰尘在光束中群魔乱舞,似极苏离此时的心境。
纷乱而无章。
半晌,她眼底逐渐清明。视线扫过谢让身上的薄被,墨绿色的锦缎被面,深灰的内面,床单亦是灰扑扑的颜色,像极繁华与荒芜的结合,正如眼前这个人。
旁边的衣架上,挂着那件枯藤缠枝的墨绿外袍。她此时才注意到。藤枝上缀满的花苞呈暗红色。
这就是血树红花!
“高神医离你家这么近,你怎么不让他帮你看?”
“那老头,我觉得他医术不怎么样。”
“他是神医!”
“我觉得他没那么神。”
“你知道的还挺多。”
谢让缩回手,交叠紧握。
他不知道刚才自己想做什么,或许是想得到她的同情,或许是希望有人在他死后,还能记得有他这么一个人。
何其可笑!
他几时需要别人的怜悯,又何曾在意是否会有人记得他。
须臾间的功夫,他又是那个吊儿郎当的游荡模样,“本公子是谁,整个圣都城哪有我不知道的事。那老头瞧着正经得很,私下里没个正形。你别看有的人表面上衣冠楚楚,谁知道他们背地底都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就说那个被世人称作家风清正的王家,王大人上个月新纳的小妾和他的儿子有染,两人趁着王大人不在家…”
“闭嘴!”苏离无语,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她眼角余光一转便看到床头小柜上放着的几本书。俗艳的封面夸张的书名,她心里骂了一句脏话。
此人活得纵情潇洒,不是在花楼和那些红颜知己嬉戏玩闹,就是在酒肆和狐朋狗友推杯换盏,闲了还看话本子找乐,哪里需要别人同情。
“我说这些是为你好,你以后总要嫁人,世家后宅的内院龌龊事太多,你多知道些没有坏处。”谢让满不在乎地说着,胸口像是有刀在剜他的肉。
这丫头以后会嫁人,会与那个男人同床共枕。还会给别人生孩子。在那个男人面前,她是不是也像这样喜怒自如,又或者温柔似水,甚至还会像今天一样为别人洗手做羹汤。
戾气一起,他的额头颈间青筋隐现。
苏离心道不好,想也未想去探他的脉搏。
谢让大力将她挥开,“你快走!”
第34章
苏离一个不稳跌在地上,抬头看见的景象令她大吃一惊。谢让双目赤红,额间和脖颈处的青筋已如细蛇一般缠绕,隐约泛着诡异的红色。
这是血树红花毒发时的样子。
此毒一次毒发不会死,几次毒发也不会死。每一次毒发都会比上一次更加厉害,直到如藤如蛇的血管变成深红色,开出艳丽的血花。
不等她问什么,人被推出门外。
房门随之关上,发出巨大的声响。隔着一扇门,她似乎能想象到谢让此时的模样,必定是靠在门后,身体蜷成一团。
外婆说血树红花是天下奇毒,至毒至痛,非常人所能忍受。而这样的痛,谢让竟然忍了这么多年。
她以为父亲那样的情况足以令人叹服,十年不停地毒发,以一一挺了过来。父亲中毒之时,已是成年男子。听先生上回说,谢让中毒时还是一个孩童。她无法想象一个孩子是如何熬过一次次的毒发,想来每一次都无异于死了一回。
怪不得他说彼之壮年,或是吾之暮年。一个经历无数去死去又活来的人,他的人生岂能和常人一样。他的悲观,他的及时行乐,全都有了很好的解释。
奇异的药香越来越浓,从房门的每一道缝隙中丝丝渗出。苏离正打算去叫高神医时,门内传来谢让虚弱的声音,以及微微的喘息声。
“你没来之前我吃错了药,怕是不小心服用了那些不入流的东西,你赶紧走,否则我若是做出什么事来,你哭都来不及。”
他宁愿自贬到这个地步,也不愿她知道,可见十分忌讳。
寻常姑娘听到这样的话,应是又羞又恼,红着脸跑远。经此一事,自己在这丫头的眼里更是不堪。
好半天,他没有听到脚步声。
他死死忍着,那种抽筋剥骨之痛让他无法再出声。每次毒发无异于死过一回,如此算来他不知死了多少回。但无论哪一次死过去又活过来,都没有这一次更让人绝望。
不知过了多久,苏离闻着药香渐淡,焦急之色略缓。想来他这般发作也不是一次两次,身边应该有缓解的药丸。
等到药香渐渐如常时,她这才转身离开。
房内的谢让气息平复,浑身似泡过水一般。那样拆骨剔肉之痛他已习以为常,身体的痛让他再一次认清自己的结局。
如果世事能重来,年幼的他一定不会贪嘴去喝兄长面前的那碗汤。或者当时他能更贪嘴一些,干脆将那碗汤喝个干净,或许还能死得痛快一些。又或者他不那么好奇,没有因为一时新鲜而去招惹那个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