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闻听出母亲语气中的不对,眉头皱成川字。
苏离没有看他,自顾道:“许氏最是疼她,一心想让她嫁入高门。她们以为没有我,我们侯府和锦乡侯府的亲事就能轮到西院,真是可笑至极!”
苏闻不是傻子,闻言惊道:“满儿,你说她们害你,是想抢你的亲事?这事…苏蕊也知道?”
苏离不置可否,“许氏这么做,全是为了苏蕊,我不相信苏蕊毫不知情。她对顾大公子情根深种,必是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
苏闻握紧拳头,那个懂事的堂妹时常给他送东西,怎么可能会是那样的人。可是妹妹从不说谎,还是他最亲的人。他心中怀疑,纠结流于表情中,自然是难看至极。“我…我还以为她不一样。”
他以为苏蕊懂事知礼端庄明理,和西院所有人都不一样。
杜沉香一巴掌拍在儿子背上,“就是你蠢,看不出来。我早就看出那个苏蕊不是什么好东西,偏偏人家装得好,所有人都说她懂事知礼。她哪里是懂事,就是东院派出来的奸细,打着和咱们交好的名头,明目张胆地打探和监视我们。”
苏闻握紧拳头,他为什么没有看出来。
苏离道:“哥哥,坏人脸上又不写字,你看不出来也是正常。事出反常必有妖,你以后多留心一些便会发现,有的人面上装得再好,骨子里流露出来的东西骗不了人。”
苏闻惭愧不已,这样的道理他明白,但他似乎从未放在心上。他身为兄长,遇事还要妹妹提点,他真是无能。
苏离有心教他,并不想打击他。
当下又道:“这些都是女子之间的伎俩,哥哥自然不可能像我们女子这般看得清楚明白。外面的人情往来更是复杂,我很佩服哥哥能不惧传言结交到真正值得交往的朋友。这一点我是望尘莫及,恐怕很多人没有兄长这样的眼力和运气。”
她指的是谢让。谢让名声烂成那样,一般的世家公子根本不可能与其结交。如果不是兄长交到这样混迹市井的朋友,她恐怕真如书上写的那样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苏闻面有羞赧,略为有些不自在,心里多少好受许多。
“我…以后不会再信她的话。”
“我信哥哥。”
杜沉香和苏敬中相视一眼,从彼此的目光中看到欣慰。他们兄妹感情要好,能相互提点相到扶持,做父母的哪能不高兴。
苏离上前替苏敬中号脉,父亲的脉相比前两天有力许多,枯槁的身体像是注入新鲜的活力,整个人的精气神都不一样。
早上放过毒血,不用再放,但可用另一套针灸强筋活血。一番动作下来,看得苏闻连连惊叹。总觉得不过短短几日,妹妹的医术仿佛精进不止一星半点,而且那神情状态像极行医多年的老大夫。
“满儿,父亲什么时候能好?”他低声问着,难掩忐忑。
苏离扎下最后一针,道:“再过几天。”
“…再过几天…你是说父亲真的能好?”苏闻激动起来,他并不知道早上妹妹和父母说的话,此时心中狂喜震惊难以自抑。
杜沉香湿了眼眶,“满儿说,放血七天便可解毒。”
“七天?”苏闻喃喃着,眼中全是希冀。“太好了,这真是太好了。”
他不想哭,可是眼泪却不由自主往下流。
苏敬中也红了眼,看着自己的妻子儿女。
一室的静默,满是温情。
杜沉香握着丈夫的手,十指相扣。苏闻别开视线,用袖子偷偷擦眼泪。他们都在哭,像是止不住的欢喜不停溢出来一般。
一刻钟后,苏离开始拔针。
这时外面有下人来报,说是西院那边请苏离过去问话。一家人齐齐变脸,在听到派人来传话的是荣归侯苏洮时,不止苏离意外,所有人都很意外。
苏洮不喜他们东院的人,平日里根本不愿意见他们,更别说派人来请,而且请的还是小辈之中的孙女。
杜沉香柳眉轻拧,问:“他为何要见满儿?”
苏敬中面有郁色,摇头。
苏闻也是不解,看向苏离。
苏离隐约能猜到一些,道:“怕不是有人说了什么。”
一听她这么说,其他仨人的脸色都难看起来。杜沉香更是气得美目圆瞪,吩咐儿子照顾丈夫,自己决定陪女儿一起去。
母女二人出了东院,西院的人将她们引去许氏的院子。这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必是许氏吹了什么风,荣归侯才会为心爱的女人出头。
果不其然,许氏屋子里上位坐着的人正是苏洮。
苏洮面沉而目厉,身形中等不胖不瘦,相貌威严端正。纵然眼下年近花甲,依然还能看出年轻时候的俊朗。
他的目光先是扫过杜沉香,眼神有几分复杂。接着他看向苏离,复杂的目光中生出几分怒气和不喜。
“我听说你想当我们侯府的家,还想赶走你二叔三叔两家?”
“回侯爷的话,绝无此事。”苏离不怕他,虽然低着头,心中却是不怕。
苏洮听到这声侯爷,只觉无比刺耳。他轻哼一声,“我生平最怕说谎之人,你若是认了,下不为例即可。你若是撒谎成性,我荣归侯府岂能容你!”
杜沉香气得心口起伏,“敢问侯爷,你是听何人所说,那人可敢与我们当场对质?”
“老大家的,你怎么和侯爷说话的?你一个儿媳,当知公爹说话时不得插嘴,你母亲就是这么教你的!”
“你又是什么东西!”苏离淡淡看过去,“这里是侯府,还轮不到你一个隔了几房的旁支放肆!”
许氏先是一怒,接着便是大喜。她挤出两滴泪,委屈可怜地望着眉头皱得都能夹死苍蝇的苏洮。
“侯爷,您听听。当着您的面,她一个小辈都敢这么对妾身。这些年妾身忍气吞声,为的是家宅安宁,没想到越发纵得她们目中无人。”
苏洮面色铁青,眼神不善。东院众人从不把他放在眼里,他恼之怨之,多年来尽力忽视他们。平日里眼不见心不烦,乍见之下新怨旧恼一起涌上心头。
苏离不惧,直视他,“二房三房皆是旁支,这话可有错?他们既是旁支,哪有长年住在我们侯府的道理。莫说我没有说过那话,便是我说了,又何错之有?”
“好一个牙尖嘴利的丫头,你祖母就是这么教你的?”苏洮握着茶杯,关节泛白。这么多年来他不理会东院的人和事,没想到如今连东院的孙女都敢顶撞他。好一个杜氏,好一个澹州百年世家养出来的大家闺秀,居然教养出这样目无尊长的孽障。
苏离眼神不躲,道:“我祖母教我,人自尊之,则他人尊之。若人不自重,莫怨他人轻视鄙夷。年幼时我不懂,还以为这位老夫人是死了丈夫,我们侯府可怜她才会收容他们一家。长大后我才知,原来二房三房与我们大房四房是一脉相承。是以我越发糊涂,若他们只是隔房的旁支,为何一直住在我们侯府?若他们是我们侯府的庶支,她又岂能被称为老夫人。侯爷,你方才训责我祖母教导无方,实在是有些为难人。不如你今日告诉我,我应该如何认知?又该如何称呼这位老夫人?”
第13章
苏洮被她呛得说不出话来,厉目中尽是厌恶与愤怒。
许氏是又恨又喜,恨的是这小贱人轻贱自己,喜的是这小贱人自己找死。敢在侯爷面前这么说话,怕是不想好了。
她低声哭泣起来,“侯爷,您也听到了…他们就是这么对我的。妾身一直不敢告诉您,就是怕您为难。妾身受些气无所谓,可怜敬北和敬东他们也跟着没法做人,背地底不知被人如何耻笑。”
如果她年轻一些,如果她的声音更娇柔一些,还真会叫人心生爱怜。可惜她低估了自己的年纪,高估了自己的魅力。这般一番矫揉造作,不仅是旁人听得不舒服,便是曾经宠她爱她的苏洮,也听得有些不适。比起年轻貌美的小妾,她这副模样真是一言难尽。
杜沉香不待苏洮开口,当下怼回去。
“这位老夫人,你怕是不知道。因为你和你的两个好儿子,我们荣归侯府早就是圣都城最大的笑话。世人皆道我们苏家是圣都城第一腌臜人家,什么宠妾灭妻、嫡庶不分、鸠占鹊巢,说得不知有多难听。你们还怕别人笑话,我看你们就是笑话,哪里还有什么脸面可言。”
许氏被怼得摇摇欲坠,苏洮的脸色更加难看。
苏洮不是不知道外面有人说三道四,可是他这人不仅刚愎自用,还喜欢一意孤行。越是不让他做的事,他越是要和别人作对。事情是他做的,他为此还曾洋洋得意许久,以为自己与旁人不同,敢为他人不敢为之事。
如今被晚辈说成这样,他焉能不恼羞成怒。
“你…你…”他指着杜沉香,在看到对方那张美艳至极的脸时,又说不出狠话来。
许氏一看他的眼神,心头大恨。
“侯爷,您听听她说的是什么话,分明是不把您放在眼里。”
苏离斜睨许氏一眼,冷眼如刀。
苏洮的手指移了位,指向苏离,“好,好得很!来人哪,上家法!”
一听上家法,许氏心里笑开了花。她恶毒的目光阴恻恻地盯着那对母女,幻想着听到她们求饶哭喊的声音。
门外有动静传来,却不是下人闻讯进来,而是一脸怒容的杜氏。杜氏一手柱着虎头杖,一手扶着身边的婆子。
“我看谁敢!”
苏洮怔怔地看向门口的人,瞬间恍惚起来。他眯着眼想看清来人,仿佛是第一次见到这人一般。他们夫妻住在一府,却是多年未见。他不喜欢年轻时的杜氏,因为他觉得杜氏不够娇美不够温柔。这一刻他居然有些怕这个女人,因为他发现这个女人的气势与自己的母亲是那么的像。
杜氏进来,凌厉的目光环顾众人。
“敢问我儿媳和孙女哪句话说得不对,竟然让侯爷动用家法?”
苏洮不敢与她对视,朝许氏瞟去一眼。
别看许氏在西院耀武扬威以老夫人自居,平日里也没少说杜氏的坏话。可一旦和杜氏对上,她骨子的自卑立马冒头,不自觉矮了气势。
“一家子骨肉,没得说那些话寒人心。我们到底是不是侯府的人,是个人都知道。你们又何必指桑骂槐埋汰人,还想把我们赶出去。”
“祖母,我没有说过。”苏离对杜氏道。
杜氏点头,“侯爷,我孙女说她没说过,那就是没说过。你是听何人所说,我们可以与她当面对质?”
苏洮又看许氏,许氏老脸胀红。
一时间,屋内气氛怪异。
杜氏也不催,就那么看着苏洮。
苏洮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隐约有些开始挂不住。许氏最近闹腾得厉害,又是生病又是受惊吓。前几日他正新鲜刚纳的小妾,不愿意理会她。好容易新鲜劲过去,他这才抽空前来。没想到正遇上大孙女在许氏面前哭诉,他一听之下勃然大怒。
许氏不敢随意让人顶下此事,只得让人去请苏蕊。苏蕊来的路上还暗自窃喜,一进门看到杜氏之后吓了一大跳。
杜氏的目光像是看透她一般,让她有些站不稳。
“你就是苏蕊,都长这么大了。”杜氏是和小辈话家常,倒叫许氏和苏蕊摸不着头脑。“我没少听人说起你的好话,都说你最是懂事明理。”
苏蕊硬着头皮道:“旁人谬赞,孙女愧不敢当。”
“你不是我孙女。”杜氏摆手,“人在做天在看,你是什么样的人,明眼人心中都有数。既然别人说你懂事,我想你应该是个不错的孩子。”
许氏发懵,隐约觉得不对。
杜氏朝苏蕊招手,声音放缓。“方才侯爷说,你在他面前告状,说我家苏离要赶你们走,可有此事?”
许氏终于知道哪里不对,杜氏刚才那番话着实挖了好大一个坑。她心提到嗓子眼,又是焦急又是气恼。
苏蕊到底年纪小,经事不多,闻言面无人色。
这话如何回答?
苏洮的老脸已经挂不住,心中对杜氏越发不喜。这个女人从来不知道给他面子,也从来不知夫为天的道理,真不知百年杜家的教养在哪里。
苏离心下为祖母喝彩,暗道姜还是老的辣。
杜氏似乎并不在意苏蕊的回答,又道:“你是一个知书达理的孩子,想必最是懂得礼数规矩。倘若真有人让你们搬出侯府,你觉得这话有没有道理?”
苏蕊咬着唇,头皮开始发麻。
“杜氏!”苏洮怒喝一声,“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丈夫?”
杜氏眼皮都没抬,“侯爷,三岁小孩都懂的道理,你也不懂吗?”
苏洮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她你了半天。
苏蕊突然哭起来,“祖父,是我不好,是我惹了离儿妹妹生气。她骂我不是侯府的姑娘,还说像我这样的出身,以后不会有什么好姻缘。我心中难过,便跑来和祖母哭诉…若是因为孙女的缘故,引得你们失和,孙女还有什么面目活在世上…”
杜氏拐杖顿地,声音大得吓人。
苏蕊被吓一大跳,哭声立止。
“你刚才说我家苏离说你不是侯府的姑娘,敢问这话可有错?”杜氏的声音不怒自威,一字一字重似千钧。
这话是对也是错,但苏蕊不敢回答,因为她无论怎么回答都是错。她泪眼汪汪地看向上座的苏洮,眼神惶惶又带着孺慕。
杜氏又是一个顿杖,语气更冷更重,“你的出身尴尬,说你是嫡女,你名义上的祖父却是一个破落户。说你是侯府的庶女,你又名不正言不顺。那些当家夫人何等精明,但凡是门第高些的人家,也不会聘娶你这样的媳妇。我家苏离实言相告,是不想你日后眼高手底,你不仅不知感激,以此告诫自己不可痴心妄想,反倒借此倒打一耙搅得家宅不宁。我倒是想知道,你是真懂事还是假懂事?”
苏蕊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她身体摇了摇一副快要晕倒的样子,乞求地看向自己的亲祖母。
许氏脸色胀红,根本不知如何反驳。
杜氏深深看了一眼许氏,目光在苏蕊身上划过,然后重重地哼了一声,对苏洮道:“侯爷,你可还有什么要问的?若是没有,我便带她们回去,免得在这里碍你们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