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份的天气,已经开始变凉,再往后就不太适合下水了,所以董思思是趁着天气还好的时候,时不时就出海游水。
天色完全黑透之前,两人游回了船上,到舱里用清水冲了一次澡,陈默开始往岛上划。
这个岛离岸远,白天也有一些来附近潜泳的人,晚上基本都回去了,因为岛上没有淡水。
陈默准备齐全,上了岸之后就直接开始做饭,也没有其他人,他干脆赤着膊干活。
在野外做饭比不得在家里细致,却也很考技巧,柴多了容易糊和焦,柴少了又不熟。
好在陈默做了两年陈老板,技术没有半点生疏,烤鱼和竹筒饭,依然是当初他第一次爬董家村墙头给董思思送饭时的味道。
还有白灼鱿鱼、大虾,做法简单,但食材新鲜,白灼配青椒圈酱油,就是最鲜美的吃法。
餐布又大又厚,两人吃过饭之后,躺在上面看星星。入夜后有点凉了,董思思裹着薄毯,缩在陈默懐里:“你今天这是怎么了?”
陈默低下头:“嗯?”
董思思心想,你平时可没这么老实。
她转过身,捏了捏陈默的脸:“快说,不然我要困了。”
陈默笑了笑,替她拢了拢被子,把她抱得更紧一些:“思思,沙湾陶瓷厂的厂长退休了,接手的是一名转业军人,前几天亲自来陈李记找我。”
“他去陶瓷厂上任之后,要查看历年的账本,发现十几年前的账本有问题,也就是我娘做会计前的那些账。他去问财务主管,财务主管找了一堆借口,也没解释清楚。”
“我本来是想,等陈李记影响力再大一些的时候,再还我娘清白,可现在……”
陈默低声说:“可那个新厂长是个有魄力的人,我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可思思,那毕竟是国营厂,万一最后结果不如人意,陈李记也会受到牵连,那现在的一切也许就会没有了。”
“那就重头再来。”董思思懒洋洋地说,“这点事还要纠结,有什么好纠结的,上就是。听过一句话没?‘有困难找解放军叔叔’。虽然那个是转业了,但就算是转业了也能找嘛。”
“陈默,你娘肯定是无辜的。在我那个世界,一家公司做假账被查,会计被推出来背锅的例子多得是,号子里就有不少会计。”
“这种事情,一个人是没法完成的,退一步说,哪怕一个会计真的有问题,背后肯定有人授意,财务主管十有八九有问题,财务主管的上一级也是,放在那个什么陶瓷厂,也就是厂长。”
董思思又说:“当初方美娟他们给我们砍柴那次,殷二山还想来钩引我,我当时还想过要不要从他身上打听账本的消息……嘶,做什么?”
陈默一下子翻过身,俯在董思思上面,眼底带着火光:“你刚才说他做什么了?”
“他能做什么呀?”董思思扑哧一声笑了,曲起膝盖蹭了蹭他身侧,“吃什么飞醋,我又不是傻,他说他的,我才不会开门让他进屋里。那天你不是刚好回来看见他在吗?”
陈默当然也想起来了,他那时还自卑得很,一边暗自庆幸娶了个这么好的媳妇,心里也知道自己配不上,但一边听到别人的闲话,看到别人觊觎,又忍不住愤怒。
所以,那天他回到家,看到殷二山在院子里的时候,他马上就冲过去一顿质问了,然后董思思刚好又跑出来说自己被吓到,他刚一瞪殷二山,那家伙就被吓跑了。
要是他当时知道殷二山原来是在钩引董思思,他绝对打得那臭流氓满地找牙!
陈默又心疼又内疚,又委屈又有点小小的气:“你当时怎么不告诉我?”
男人身高体壮,这样俯身跪在她两侧时,整个人都笼在了董思思上边,她攀着他的肩膀,借力抬起身,他却仍是纹丝不动,即使这两年没再做什么粗活,他的体魄仍是极好的。
董思思仰起脸,揉了揉他的头,在他嘴角边啄了一下,又挠了挠他的下巴:“那都过去这么久了,也不能时光倒退,那你说怎么办呢?”
陈默往下压了压,跟她额头抵着额头:“以后再有这种臭流氓,你要告诉我。”
董思思眉眼一弯:“现在谁还敢打你夫人主意呀?陈老板。”
陈默现在是真想揍殷二山一顿。他闷闷地说:“从前海沙公社里的人都说,殷二山是长得最俊最有前途的知青,姑娘们都喜欢偷偷看他。”
就是他这样少跟其他人来往的,也都听见过姑娘们的议论,一边用憧憬的表情说起殷二山,又用嫉妒的声音讨论着董春玲,因为殷二山和董春玲有婚约。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董思思竟然也跟着点评了起来,“正常,谁不喜欢看好看的小哥哥小姐姐呢?”
陈默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心口泛酸,又不想表现得自己像个小肚鸡肠的男人,偏偏还不死心地问了一句:“那思思也喜欢看吗?”
“当然,”董思思看着男人一脸快要心碎的表情,忍不住笑了起来,勾着他身侧翻了个身,跟他调了位置,坐在他上边,俯下叼着他的耳尖,“所以,陈老板给不给看?”
陈默:“……”
陈默猝不及防被撩了个正着,心情就跟坐过山车似的,一下子从谷底直冲云霄,两人老夫老妻了,他居然在这一刻感到脸皮发烫,又高兴又莫名有点害羞。
董思思见他不说话,逗得更起劲了:“你还没回答呢,给不给看,嗯?”
“给,”莹莹白兔卧心上,陈默喉咙发干,喉结在黑暗中上下滚了滚,“只给思思看。”
董思思奖励般地在他脸颊啄了啄,扯起薄毯盖着两人,纤纤细指往下探,握着他,他一下子就绷住了。
“陈老板真好,”她一边抚动,一边又衔着他的耳尖,小声地、像是在说什么秘密一样,“用力点,弄死我。”
陈默脑里那根紧绷的弦,吧嗒一下就断了,冲动铺天盖地而来,让他在反应过来之前,就翻身将人压了下去。
月朗星稀,海风猎猎,吹得树影婆娑,映在银沙上的影子交叠起伏,一时被拉着朝两边大张猛烈冲击,一时被折起轻摇,变化莫测。
天海一线,浪花哗啦啦地冲上岸,掩盖了破碎的声音,粗的,重的,轻的,急的,在寂静的夜里却又奇妙地融在一起。
仿佛一首夜曲,不过刚刚开始,而长夜还很长……
第30章
沙湾陶瓷厂的新厂长名叫洪立业, 转业前是一名连长,在战场上负了伤,身体状况不适合留在部队了, 于是换了个地方,继续为国家出力。
因为有县级的水湾陶瓷厂, 镇级的沙湾陶瓷厂就显得有点平平无奇,没什么名气。
在改开之前, 因为有国家任务派下来,什么都是按计划执行,所以问题还不明显。
现在改开之后,亏损问题日渐严重,洪立业接手后, 首要就是了解情况,其次是打算主动出击,力求打开销路, 提升销售额。
于是,对内,就有了发现旧年账目不清淅的疑点, 对外, 就找上了风头正盛的陈李记寻求合作, 希望陈李记的酒类产品能使用沙湾陶瓷厂的瓶子。
紧接着,他又了解到,陶瓷厂账目不清晰的另一个内情。
根据财务主管的解释,十几年前会计谢青枝挪用公款,后来厂里失火, 把账本都烧了, 她自己也在意外中丧命。
谢青枝留了遗书, 遗书里写了自己后悔挪用公款,要归还给集体,对不起家人和工友,唯有一死谢罪。
因为出了人命,派出所自然也到场了,但有遗书作证,经鉴定,笔迹确实是谢青枝的,所以当时就判定为谢青枝有自杀倾向,工厂账房意外起火,本来就不想活的谢青枝干脆就在那儿结束生命。
在那之后,因为账本都毁了,自然就需要重新做,又因为会计已经不在了,负责重新做帐本的工作,自然就落到了财务主管和出纳头上。
在洪立业看来,重做的账本有很多不清晰的地方,财务主管则解释,毕竟从前不是他们直接负责的工作,只能清点当时厂里的财产,加上从出纳手里流过的钱,尽量复原,但肯定是没法一一列清楚。
财务主管又说,新帐本跟厂里的财产对得上,这就可以了。洪厂长,咱厂里这么多年都是这么过的,没事儿。
原本洪立业还只是怀疑,财务主管一说后半句,他心里就有数了:不是怕再次重做账本麻烦,却说什么有事没事——他一个新厂长能有什么事儿?只能是工厂“有事儿”了。
都说隔行如隔山,所以洪立业来接手之前,可是专门去拜访了同样差不多转业情况的战友,了解了一些门道。
现在竟然还涉及了人命,洪立业自然是不会坐视不管的,很快就去了陈李记做拜访。
因为之前洪立业就在厂里动员,说现在厂里连年亏损,要主动去开拓新业务,拿下陈李记,但厂里的老职工都知道,陈李记的老板陈默跟陶瓷厂的旧怨,都不看好,结果见新厂长坚持去,也只认为他是死脑子一根筋。
这样一来,洪立业反而有了多次拜访陈李记的理由了——一直被拒绝,却从未放弃。但实际上,他是去跟陈默讨论旧案的事情。
*
从岛上回来之后,陈默已经下定决心,要跟沙湾陶瓷厂的新厂长合作,追查当年公款挪用事件,还自己亲娘一个清白。
这不是一件小事,甚至可能影响陈李记的前途,所以陈默找了一个下班时间,跟李超英也说了这件事。
李超英听到这件旧案有转机,也非常支持陈默:“小陈,你放心去干,厂里的事情你不用担心,老李我扛得住。有什么困难也跟我说,我混了这么些年,还是认识点人的。”
陈默本意是想提前跟李超英透个底,让他有个心里准备,可李超英首先关心的是陈默的事情,陈李记的前途反而放到一边了。
“我还真就不信他们能互相包庇了,”李超英拍了拍陈默的肩膀,“好好解决完这件事,咱们再继续把生意搞大!”
陈默心里一阵感动:“谢谢李叔,我会尽快处理完的。”
李超英摆摆手:“别急,求稳,这种事不求快,别打草惊蛇了。”
陈默点点头,李超英以前在国营单位做了许多年,对国营单位的了解多,于是又拉着陈默,仔细说一些要注意的事情,陈默一一记下。
洪立业来访的时候,李超英偶尔也会跟陈默一起接见他,董思思作为最了解假账套路的人,有时候也会参与其中。
董思思出现的时候,洪立业和李超英都有点意外,还以为是陈默是因为不想有事情瞒着媳妇,所以让她来旁听,没想到坐下来一说话,发现她竟然才是主心骨!
“公家财产的转移无非就是几种。”
“一是上面拨下来的钱,本来要给工人们的,厂里压着不发,但是这种很容易被查出来,拨款文件白纸黑字,跟上面一核对,就会露馅。”
“二是变卖公家财物。像工厂里的桌椅、机器等等,这些东西都有使用年限,到期报废,但如果提前报废,并且用非报废价格出售,这中间操作的空间就很大。”
“比如说,一套机器,全新价格一万块,半旧价格五千块,报废当烂铁的价格是一千块。现在这套机器还能用,但厂里提前给它报废,账面上写了报废,然后经由出纳转手,以三千块的价格卖出去,这其中就有两千块的差价。”
“这样一来,买方能用低价收购机器,陶瓷厂的内鬼又能赚到钱。在这个操作里面,出纳跟财务主管是绝对跑不掉的了,出纳是直接接触钱票的,但是权力小,没有上头的授意,出纳根本动不了,因为报废不报废,不是出纳说了算。”
“还有陶瓷厂本身生产的陶瓷,也有不同级别的残次品,如果账面上打成最低档次,但实际上品质只是比合格品低一点,这中间也是有差价,卖出去的钱,只需要给厂里返回残次品的价位,剩下就可以进自己口袋了。”
董思思顿了顿,说:“一般来说,大型工厂里面部门和人员多,分工也会更细致一点,要动这种手脚也需要一定功夫,但沙湾陶瓷厂就是个小厂,庙小妖风大,管理不规范,也就方便了内鬼动手脚。”
李超英马上想到了自己原来那两个合伙人,连忙说:“我之前还在做汽水经销部的时候,这陶瓷厂的会计,就是那个殷二山,把厂里的残次品卖给冯贵和黄海东。”
之前陈默学做生意的时候,做过一个销售套餐,买汽水组合送木雕小玩意儿,冯贵和黄海东有样学样,想买枇陶瓷小玩偶搭配汽水销售,然后就去了沙湾陶瓷厂。
殷二山听到陈默赚钱愤愤不平,刚好自己跟老厂长关系也好,老厂长也准备退休了,也想趁着改开赚一把钱,于是就通过殷二山跟冯贵和黄海东搭上。
当然了,厂长投进去的钱,到底是怎么来的,冯贵和黄海东肯定也就不会问了。现在在找到确凿证据之前,任何人都不能一口断定,厂长到底贪没贪厂子的财物。
但是……
李超英紧接着说:“只要找买到那俩家伙卖出去的陶瓷玩偶,看一下是不是残次品,洪厂长再回厂里看看账面上这批被处理的小玩偶,是按照什么级别卖出去,就能发现端倪了。”
洪立业之前就看过账本,说:“确实就是按最低等级处理的。”
陈默点点头,说:“那我们这两天就去回收散落在外面的陶瓷玩偶,到时候洪厂长你看看,按你们厂里标准,那应该算什么级别。”
洪立业点点头:“没问题。”
一切都在秘密进行中,陈默隔天很快就回收了十几个陶瓷玩偶。
经过洪立业的确认,这批陶瓷玩偶只比合格品差一点点,远高于账面上处理的品质。
现在陈默等人能确定:殷二山敢这么做,肯定就是老厂长授意的了。流程这么熟练,看来老厂长也不是头一回做这种事情。
根据洪立业查看账面的情况,十几年前的那些“不清晰”的账目,大多是关于报废工具、机械的出售,这些报废品大多是卖给公社或者大队,因为公社和大队最缺这些。
李超英对下面的地方不熟,而且还要看着陈李记的运作,于是追踪那些报废品的事情,就落到了陈默和洪立业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