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恍然大悟,她之前在他面前,不过都是演的。
她只是在演原来的那个林向美。
他暗道是他蠢。
他忘了上辈子,她就是个能说会演的主。
只要她愿意,就可以把人糊弄得团团转。
他压下心中的波涛骇浪,装作若无其事。
可最终还是按耐不住,喊了句“小美”。
她果然和上辈子一样聪明,只愣了一瞬,就兴奋又激动地追上来,兴冲冲地跟他对暗号。
那一刹那,他想认她。
可鬼使神差地,他否认了。
当时他存了逗逗她的心思。
另一方面也是怕她,依着她的性子,一定会扑上来抱着他惊声尖叫。
说不定还要抱着他脑袋肆无忌惮地狠狠亲上两口,再说上一句,小山,姐姐可想死你了。
这个年代,还有外人在,不成体统。
但他知道,以她的聪明,一旦起了怀疑,不会那么轻易地就放弃。
果不其然,她走着走着突然袭击,整个人快贴到他身上。
吐气如兰地对着他的脸问:“小山,我好看吗?”
那一刻,他差点儿一冲动就认了。
他怀念她自以为风流倜傥,把他逼在角落,伸手勾着他下巴,逼着他喊姐姐,俏皮地逗弄他。
怀念她在他面前,不管不顾肆意开怀大笑。
可那一刻,突然的心悸,让他冷静下来。
好在,那只是一阵无甚大碍的心悸,只几秒钟就过去了。
他这个未知的毛病,他私下里看过很多医生,查不出病因,检查不出任何问题。
不止一个医生说过,或许是因为战场上的创伤造成的心理问题,或许是他的幻觉,类似于幻肢疼痛。
可那疼痛,实打实地过于刻骨铭心。让他很难相信只是幻觉。
刚来那阵,或许有心理原因。
可这么多年过去,大大小小的战役不知经历了多少,他早就麻木了。
在部队里,他是公认的心理素质过硬,甚至可以说是冷漠没人性。
他要求医生给他开了缓解心脏疼痛的药。他怕别人看到,懒得解释,就换成了维生素的瓶子随身带着。
可已经好久,没有犯过病了,他把药塞到了抽屉最里侧。
但今天,居然又用到了。
沈卫山蹙眉仔细回忆今天发生的事情,早上起来没什么问题,在榆树村,除了林向美凑在他面前那一刻,他心悸了一下,除此之外,一直正常。
无非是回来的路上,无意识地回忆起了上辈子临死那一幕,他满心的遗憾。
细想起来,作为现在的沈卫山,从十八岁,到二十六岁,他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八年。
刚开始过来的时候,他时常回想起以前。
他会想,如果他没死,他回了国,他见到小美,会怎么样。
也会想,要是他没有去当兵,仍旧是她眼中的小白兔,她会不会喜欢上他。
而最近几年,他已经很少想起以前了。
八年的漫长岁月,足可以让一切回忆都变淡,或者说,一切情愫都可以深深埋在心底。
他这个毛病,发作的频率逐年递减。
这么想下来,似乎是自从他逐渐淡忘上辈子的事,他这个毛病就很少犯过。
这个毛病,就像个定时炸|弹。
正常情况下,他与常人无异,能扛枪,能杀敌。
可一旦发作起来,心口宛如刀割。
他真不知道,哪一次,他就那么疼死过去了。
这种情况下,他要怎么和那个姑娘相认?
沈卫山重重地叹了口气。
沉重,压抑,又夹杂着满满的无奈。
所以,还是就这样吧。
就静静守着她,护着她。
反正那是个既聪明,又厉害的姑娘。
会做饭,能赚钱,还使得一手好棍。
不论在哪里,都能活得多姿多彩,过得幸福快乐。
是了。
还是不要相认的好。
免得她知道了,又要整天胡搅蛮缠地逼着他喊她姐姐。
以前也就算了,她比他大了两岁,他认了。
可现在,她十七,而他都二十六了。
再被她逼着喊姐姐,他的脸不用要了。
嗯,暂时,就先这样吧……
沈卫山穿着大衣,脚上的靴子也不脱,就那么疲惫不堪地摊在床上,闭上眼睛沉沉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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榆树村,老林家东仓房里,烧得暖暖和和。
姐弟四个兴致勃勃地把家里的东西重新归拢了一遍。
地上堆着的东西都整整齐齐摆到了架子上,炕上堆着的东西都规规矩矩摆在了长条窄炕桌上。
林向美把自己和甜甜的被褥抱到炕头铺好,指了指中间的隔断桌子说:“以后这桌子就摆这,向光和望星是男同学,睡在炕梢。姐姐和甜甜是女同学,我们睡在炕头。”
甜甜小,啥也不懂,只要跟着姐姐睡就行,傻乎乎拍着小手:“甜甜和姐姐睡炕头。”
林向光大了,没所谓。平时他住校,也就过年过节在家住。
再说本来大家就是这么睡的,现在不过中间多了个放东西的桌子,对他来说,丝毫没什么差别。
可林望星小朋友就难过了。以前他和姐姐之间虽然隔着甜甜,可姐姐一伸手就能摸着他脑袋,他一伸手也能摸着姐姐的头发。
可现在隔着一个桌子,对小男孩来说,仿佛和姐姐隔了天堑,他觉得自己被姐姐抛弃了。
虽然舍不得离姐姐那么远,可太过懂事,又有些自卑的孩子习惯了听姐姐的话,还没学会表达自己心中真实的想法。
只是耷拉着小脑袋把自己的被子铺好,紧紧挨着桌子,尽可能离姐姐近一点。
林向美注意到小男孩情绪低落,对他招招手:“望星,过来。”
小男孩抬腿越过桌子,走到林向美面前。
林向美伸手抱了抱他,摸了摸他的小圆脑袋瓜,柔声说:“我们望星七岁了,是个男子汉了对不对?”
小男孩把脑袋往前凑,任由姐姐呼噜毛,乖乖点点头:“望星是男子汉。”
林向美笑着:“那男子汉就应该和二哥这个男子汉睡在一起,好不好?”
小男孩看了一眼横在炕中间的桌子,漂亮的大眼睛眨了眨,鼓足了勇气怯生生地说:“我想姐姐摸我头。”
林向美扑哧一笑。
这孩子极度缺乏安全感,又自卑,她来了之后尽可能多抱抱他,呼噜呼噜他脑袋瓜,想让他感受到是有人爱他的。
可没想到,这还养成习惯了。
行吧,那就再哄一段时间,等孩子心里更踏实一些再说。
何况,那圆不隆冬的小脑袋瓜,又刚剪了头,短短的头发茬,摸上去的手感不要太好。
看着小男孩期盼又忐忑的小眼神,林向美心疼得不行,痛快答应了:“行,姐姐每天摸着你脑袋,等你睡着了再睡好不好?”
小男孩咧开嘴笑了,漂亮得不像话。
林向美没忍住,抱过他的小脑袋,呼噜了好几下。
甜甜见姐姐又抱着三哥,又吃醋了。迈着小短腿跑过来,小身子拱啊拱,在两人中间硬是给自己挤出来一席之地。
林向美作为被争风吃醋的对象,还是两个这么漂亮乖巧的孩子,顿时姐爱泛滥,自豪爆棚,左边抱一个,右边抱一个,哈哈大笑。
林向光坐在地上正在削一根长棍子,看到这一幕,忍不住直乐。
片刻功夫,林向光把手里削得光光溜溜的棍子往地上一顿:“望星,棍子好了,来试试。”
林向美见孩子一天到晚抱着个烧火棍不撒手,走哪带哪,实在看不过去,就让林向光给弄了根榆木棍子。
在家也就算了,农村孩子也没啥玩的,小男孩手里拿根棍子太正常不过。
可每次去镇上,孩子抱根比他还高,还带着叉头还烧黑了的烧火棍,没少惹来别人侧目。
“望星,快下地试试,你二哥给你弄好了。”见林望星靠在她身上,好像对新棍子不大感兴趣,林向美鼓励地拍拍他胳膊。
林望星这才穿鞋下地,从二哥手里接过比他稍微高了一点的棍子,比划了两下:“谢谢二哥。”
林向光伸手拍了一下他后脑勺:“跟二哥这么见外呢。”
林望星拿着新棍子,在地上比划来比划去,没一会儿又换回了自己那根烧火棍比划。
林向光不解地问:“望星,咋滴呀,新棍子不顺手啊?那烧火棍头上都烧黑了,多埋汰!”
林望星闻声停了下来,耷拉着脑袋手足无措地站在地上,抱着烧火棍,也不说话,就是抠着上面的树皮。
林向美看了,轻轻叹口气:“向光,算了,让他抱着吧。”
可能是孩子亲眼见了姐姐拿的是这根烧火棍大发神威,收拾了林老大媳妇。
对孩子来说,能够给他十足的感全感的是这根烧火棍,而不是随随便便一根棍子。
就像上辈子,她七岁那年,父母离婚之后,哥哥怕她怕黑,给她买了一个毛绒绒的小熊,让她抱着睡。
这一抱,她就抱了十年,从七岁抱到了十七岁,哪怕小熊身上的毛都快掉没了,洗得都脱了色,她每晚也要抱着。
她十三岁那年,哥哥实在看不过眼,给她重新买了个一模一样的,把旧的丢了,她回家之后崩溃大哭。
哥哥被她吓坏了,手忙脚乱地跑去楼下垃圾桶一顿翻,又给捡了回来。
那小熊对哥哥来说只不过只是个玩偶,可对她来说,却是陪她渡过了无数个黑夜,倾听了她无数心里话的亲密伙伴,好朋友。
那是被父母抛弃了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里,她的安全感。
感同身受,她理解望星这孩子。所以,由着他去吧。
等改天,她拿着新棍子再收拾一顿哪个不长眼的,小男孩就会发现,安全感是来自姐姐,不是某一根特定的棍子。
当然,最主要的是,得让孩子慢慢自信起来,安全感就由心而生了。
等过了年,向光去学校了,她就教这孩子一套棍法。
只有自己变得越来越强,自信跟着来了。
只是向光在家,她不好崩人设崩得太厉害,性格变了,还可以说想明白了,活通透了。
可平白无故会使棍了,她敢肯定,糊弄不过去。
林向美说:“望星,你喜欢烧火棍就抱着吧。但现在太晚了,赶紧去插好门,收拾收拾睡觉。”
听到姐姐发话,小男孩腼腆的点点头,把烧火棍和二哥给他新作的棍子一起小心放到了新做的架子上,跑去外屋把门把插销插严实。
姐弟几个洗漱完,林向美看着孩子们,该擦冻疮膏的擦冻疮膏,该涂雪花膏的涂雪花膏。
等全部收拾妥当,躺到了炕上。小甜甜年纪小,觉多,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林望星隔着一个桌子,对着林向美的方向侧躺着,眼巴巴的,等着姐姐来摸他脑袋瓜。
林向光觉得好笑,伸手在小男孩脑袋上一顿胡乱扒拉,欠欠地:“来,二哥哄你。”
“不用你。”小男孩伸手去挡,可挡也挡不住,给孩子烦得不行,一头钻进被窝。
林向光隔着被子拍了他两巴掌,还没变完声的嗓子粗噶难听,笑着说:“惯得你!”
“赶紧睡你的,别逗他。”林向美无奈瞪他一眼,抱起甜甜把她放到炕头,自己挨着桌子这边躺下。
从桌子底下伸过手,把小孩的被子扯下来,摸着他的小脑袋瓜:“望星乖,快睡。”
小男孩往前挪了挪,脑袋伸到往桌子底下,离林向美更近些。乖巧得不像话,林向美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林向美一边哄着林望星,一边用气声和林向光聊天:“向光,你先头说,贺有才在镇上看到有人被抓了?”
第25章
林向光声音很低:“嗯, 贺有才亲眼看见的。吓得他当时躲在他妈身后没敢露脸。”
果然,原本该发生的剧情还是会发生,幸好向光躲过去了。林向美暗自庆幸她来的时候够早。
“那他认识被抓的人吗?”林向美轻轻拍着望星,好奇地问。
林向光往这边凑了凑:“姐, 也是我们学校的, 不过不是咱们村的。”
林向美在心里叹气, 也是孩子。
这是这个时代的悲哀, 她也无能为力, 能护住自家弟弟,又劝阻住了贺有才,她已经尽力了。
她总不可能跑到大街上扯着嗓子大喊, 这两天别出来投机倒把啊, 当心被抓。
要是那样,她不被当成精神病,就得被当成坏分子给抓起来。
“姐,得亏你有先见之明,不然我和贺有才也得进去。”林向光暗自后怕:“贺有才也吓坏了, 说特别感激咱们肯借他钱,又劝他别去。他说等过年的时候他家包饺子,给咱们送一盘来。”
林向美打了个哈欠:“不用, 我那也是瞎蒙蒙上的。不过等过了年开学, 你只管一心好好念书,剩下的事啥都别管。你是咱家的顶梁柱,要是你出点儿什么事, 我带着望星和甜甜还能指望谁!”
林向光表决心:“放心吧姐, 我指定好好念, 到时候看能不能争取工农兵推荐上大学。”
到时候会恢复高考的, 不用再指着推荐。林向美心说。可孩子有这个想法是对的:“对,你这么想,姐就高兴。我就等着你上大学给我脸上争光呢!”
林向光:“姐,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想到书中孩子那个凄凄惨惨的结局,林向美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多好的孩子。
“对了,向光,那个二流子,你不能背地里去找他,听到没?”林向美想起早上的事,特意嘱咐道。
被戳中心事,少年的脸色绷了起来,没说话。那狗杂碎,敢打他姐姐的主意,他不揍他一顿难解气。
林向美好声劝:“你听姐的,那郭得贵就是个窝囊废,今天我拿烧火棍给他好一顿削,他不敢再来招惹我。咱犯不上跟这种人计较,听到没?”
她打,她手上有分寸。可向光冲动不顾后果的年纪,别失手打坏了人,回头再因为那种狗东西惹祸上身,不值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