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陈家和显门结怨,是因为抢弟子。
胶州的崂山,乃修道圣地,因此,崂山下的门派,也比别处要多。虽然崂山名气大,来求仙问道的人不少,但每个门派匀下来,着实寥寥无几。
于是,抢弟子就成了各门派操心的事。就算是大些的门派,也总要为弟子不足而发愁,要派出人手去各地招徕。
陈派这边易入门,收效快,对于凡人来说,自然吸引力大一些。而显门则不然,入门便要遵守清规戒律,苦其身,修其志,直至登仙。
虽然显门是真的出过仙人,但那都是凤毛麟角,除非有大志向的,想一想都会觉得畏缩。故而虽然是个名门,但显门的弟子,至今不过数百。
相反,陈派则讨喜多了。他们甚至连去别地招徕也不用,只消放出消息,说陈派招收弟子,门人就会源源不断上门来。
就在出事之前,几个显门的新弟子突然转投了陈派的门下,两家的积怨终于爆发。显门拉上了许多门派,攻入陈派宅中,一场大战之后,陈派被灭。
“原来如此。”老船工抚须,感慨,“不过车到山前必有路,我看公子也不必过于自责,无论是报仇雪恨还是重振家业,都总会有办法。”
“还能有甚办法。”陈远沮丧地说,“在下已是走投无路,谁人也帮不了……”
“世间岂有全然无法的事。”老船工道,“你可知万灵咒?”
“万灵咒?”陈远看着他,一愣。
*
那老船工,在跟陈远谈了一番话之后,陈远再去找他,却再也找不到了。
陈远去找船上的人询问,形容一番,却被告知这船上根本没哟这样的人。
“公子莫不是被戏弄了?”有人笑道,“这船上的人,会变化的人多了去了,只怕是装成了船工要诈公子钱财。”
陈远觉得有理,可想了想,又不由苦笑。
自己孑然一身,眼瞎了才会在他身上打主意。
海船远离了仙山法障之后,无论是水遁而走还是御风飞行,已然可施展自如。
法术高深的修士,飞行万里不在话下,于是不少人纷纷各显神通,离船而去,留下那些道行不足的人一脸艳羡。
陈远的御风飞行之术也学得十分马虎,飞行数百里尚勉强,万里则是想也不敢想。
他只能老老实实待在船上,每日做些船工的活,聊以换来食宿。等到终于望见海岸的时候,他迫不及待地腾云上天,飞过海去。
一路走走停停,回到崂山的时候,已经是数日之后。
陈派原本的屋舍有数百间之多,占地颇广,如今一眼望去,只见满目焦黑。陈远看在眼里,先前的沉重和绝望又重回心中。
剩余的几十门人好不容易修缮了几间能住的屋子,聊为安身,见得数月不曾见的公子终于回来了,连忙迎上前来。
第三十四章 劝告
“公子此去伏龙仙山,可得了帮助?”有人问道,“南海仙翁可有回应?”
陈远沮丧地摇摇头:“并不曾见得仙翁。”
众人脸上的希翼之色随即黯淡下来,又嘘寒问暖一番,纷纷散去。
陈远看着破败的家宅,神色灰败,倏而想起那老船工的话,手指在掌心攥了攥。
他心一横,朝老祖陈魁生前的居所走去。
这宅子,已经烧成了平地。那火势很猛,所有物什都化为了灰烬,就连铜铁也都化作了水。
那些所谓正道门派,对陈派竟是下了狠手,从陈魁到陈远的父母,以及一众兄弟姊妹,全都被屠了个干净,且将所有尸骸都烧成了焦炭。
并且这些尸骸无一例外开膛破肚,四肢扭曲,可见其生前的悲惨。
陈远自是痛不欲生,只得与幸存的族人和门人一道收尸。加上故旧友人的帮忙,足足忙了两个月,才终于将残局清理干净。
不过在为陈魁收尸的时候,他在陈魁身上发现了一把钥匙。
这钥匙,是在他的骸骨里发现的,大约是临死之前吞到了胃里。
陈远从未见过此物,留了心眼,在屋子里到处翻检。最终,他在陈魁的床下发现了一块松动的砖石,搬开之后,见到一只带锁的铜匣。
这铜匣,显然是精心设置的。里面摆满了灵金,正中,放着两样物什。一是一张尺余见方的帛书,泛着黄,上面的字似篆非篆,似鸟似虫,天书一般。其二,则是一块白色的残石。此物,似牙非牙,似玉非玉,不知是什么碎块,却能看出并非凡物。
包裹着这两样物什的灵金,足有上千。不过陈派豪富,不缺灵金,断不须陈魁如此收藏。灵金不怕水火,不惧法术,想来陈魁是用它们来保存中间这两样物什。
陈远看着,知道此二物是陈魁的宝贝,不敢将它们留在废墟之中,于是去伏龙仙山之时,将它们随身带着。
如今,他再回来,将那铜匣寻出打开,只见灵金仍好好地放在里面。
陈远心中叹一口气。这些灵金,他本想用来当作应急的家底,但如今看来,是存不住了。
*
月色皎洁,陈家那被烧毁的宗祠里,只剩下了一张作供桌的石台。上面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关于万灵咒,陈远并非没有耳闻。
传说,此咒十分灵验,只要许愿,奉上灵金,便能愿望成真。
陈远和所有修真道门中的人一样,对这传言嗤之以鼻。世间能人是不少,但若说谁无所不能,那是诓人。
但现在,他已经走投无路。
他无力报仇,不能报仇,便不能雪耻,陈派也就不再有立足之地,从此只能销声匿迹。他不甘心,如果死马真能当活马来治,他也愿意试一试。
陈远先拿出一张符纸,在上面写下名讳,又写下报仇雪恨四字。犹豫片刻之后,陈远强自按捺这心中的狐疑,将符纸点了。
而后,他将自己那仅有的五百灵金放在了供桌上。
四周寂静。
做完这一切之后,陈远盯着,足足等了半个时辰,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神色沉下,心中又是恼怒又是后悔。
恼的是自己竟落魄至此,连一个不知来历的船工也敢将他戏弄;后悔的是自己堂堂陈派的公子,竟然连这等荒谬的传言也信。
这时,突然,头顶掠过一串瘆人的怪叫。
陈远吓了一跳,抬头望去,原来是一只夜枭飞了过去。
再转回头来的时候,他又是一愣。
供桌上空空如也,那些灵金已经不见了。
当夜,陈远在梦中,被一阵寒风冻醒。
他睁开眼,四周黑漆漆的,转头,惊了一下,竟发现面前站着一个人。
那人被罩在一团光里,看不清面容。
“可是陈远?”那声音非男非女。
陈远应了一声,犹疑地问:“足下何人?”
那人不答却问:“你想报仇雪恨,是么?”
陈远一个激灵,睁大眼睛:“足下就是那万灵咒中的神仙?”
那人仍旧不答,道:“我不杀生。”
陈远愣了愣,忙道:“神仙不愿帮助在下?”
“我不杀生。”那人重复道。
陈远明白过来,一咬牙,在那人面前跪倒。
“如此,请神仙将范权等所有参与灭门之人捉拿到此处,交与在下发落。”
那人没有说话。虽然看不清他的面容,但陈远有一种感觉,他正盯着自己。
“你如何断定,这灭门之事是显门所为?”他问。
“不是他们又是何人!”陈远激动道,“天下与陈派有仇的,唯有这些名门正道!”
“我会还你公道。”那人没有争执,只缓缓道,“不过你的灵金只有五百。”
陈远面上一喜,随即道:“在下知晓!在下当下已身无分文,只剩这五百灵金,乞神仙垂怜!事成之后,在下愿双倍奉还,决不食言!”
那人道:“我概不赊账,且你也并非身无分文。”
陈远一怔。
他的声音有些意味深长:“我只要你手上的那块白石。”
白石?陈远低头,忽而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那块白色碎石已经捏在了自己的手里。
他再想问,抬眼,却发现那人已经消失不见……
腿蹬了一下,陈远突然睁眼。
屋子里冷清清的,四周静谧,身上凉凉的,出了一身冷汗。
原来是一场梦。
他睁大眼睛,未几,发现床前有些东西。
定睛一看,只见微光下,面上锃亮。
正是他先前供上的五百灵金。
第三十五章 碎块
那白色的碎石究竟是何物,陈远并不知道。
但经过那场梦,他已经明白,能帮助自己的确实是有那神仙。
能被老祖仔细收好的东西,必是个宝贝,但陈远也知道怀璧其罪的道理。
当下陈派只剩他一个正经的后人,偏又学道不精,若遇上有人来抢,他是万万打不过的。对于陈远而言,当前最大的事,莫过于让陈派冤情昭雪,惩治恶徒,如果一样宝物能换得这一切,倒不可谓不划算。
于是,陈远又一咬牙,当即再度烧符许愿,将那白色碎石放在了案上。
这一次,那白色碎石在他眼前凭空不见,而陈远在周围布下的追踪法阵,竟然没有受到一丝触动。
他睁大眼睛,愈发觉得那人神通广大,说不定就是天上下来的神仙。
想到此处,他心中涌起一阵久违的喜悦,随即在石案前跪下,望向天空高声喊道,“望神仙早日成全在下心愿!”
说罢,叩首一拜。
“这便是那什么经纬司南?”院子里,阿娆将白石碎块拿在手里看,颇是好奇。
沈戢从后厨里拿了一直李子,边咬着边摇头:“有一事,我甚为不解。你们既然有本事探囊取物一般将东西拿到手,径直拿去便是,为何还非要管那些破事?比如这什么陈派灭门之事,难道你们就真的要帮那陈远将仇人都抓给他?”
“你以为百闻瓶是做来偷窃用的?”阿娆不满道,“它虽可隔空取物,却是凭契约行事。我等若收了报酬不干活,百闻瓶也不会扰了我们。”
沈戢听罢,讥讽地一声:“那也不尽然,不过是你们道行不够罢了。”
阿娆知道他指的是上次他使诈,用挪移之咒将付过来的灵金转走之事。
她也冷笑:“你试试将那灵金再收走,在站到百闻瓶面前试试。”
沈戢之所以被捉住,就是吃了这百闻瓶的亏。见阿娆重提此事,他乖乖闭嘴。
不过阿娆也对荼靡有些不满。
“五百灵金就五百灵金,拿到手也好,怎么说不要就不要了?”她转而埋怨荼靡,“就说五百不够,让他用那什么碎块抵债不就好了?”
荼靡摇头:“他家中已经被烧得精光,那五百灵金是唯一的财物。有碎块足矣,不必逼他。”
阿娆嘟哝:“你就喜欢滥发善心……”
荼靡瞥着她:“沈戢还回来的一万灵金,我可都给你了。”
阿娆也闭了嘴。
那一万灵金,荼靡确实给了她。当初说好的,就是借用这百闻瓶的报酬。
“此法,我看也有不灵的时候。”沈戢道,“你只想着买卖公平问心无愧,将来若遇到个手里有碎块,却无忧无虑无欲无求之人怎么办?你便只好不要了?”
“怎么会?”荼靡颇是自信,淡淡一笑,“但凡是人,就会有烦恼。我会让他们给得心服口服。”
沈戢还想再说,荼靡继续道:“莫岔话。此事可是你试用的考验。陈远有那碎块是你发觉的,那老船工也是你装的,余下之事,你打算如何收拾?”
提起这事,沈戢淡笑,自信满满。
他将李子吃完,掏出绢帕来擦了擦嘴唇,仿佛一切都不值一提。
*
沈戢的傀儡之术,确实颇为出神入化。
他扎起一只人偶,用猪皮蒙在上面。而后,沈戢刺破手指,将一滴血按在傀儡的天灵盖上,那傀儡就成了他的模样。
更妙的是,连魂相都有。荼靡再从白玉芰上剥下一片花瓣来为其伪装,看上去,那活脱就是同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沈戢。
看着那假人露出沈戢一般的笑容,荼靡好奇不已。
“怪不得那叫萼罗的女魔也几乎认不出你。”荼靡观察着,“否则她在那宅子里就会跟你打起来。”
阿娆则两眼发光:“这法术,能教教我么?我也弄一个傀儡来帮我干活。”
“这你便别想了。”沈戢道,“这般高深的法术,不是连打雷都怕的小妖能学的。”
阿娆瞪他一眼。
荼靡看着那假人,清咳一声,问道:“你是何人?”
假人看着她,脸上挂起跟沈戢一样欠揍的假笑:“在下是谁不要紧,在下却知道娘子是谁。”
荼靡讶道:“我是谁?”
假人媚笑:“娘子是今日在下所见最美的女子。”
荼靡:“……”
阿娆在一旁笑出声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假人看向她,目光宠溺:“在下不偷盗,只偷心。”
阿娆:“……”
沈戢指了指自在居的前堂:“去吧。”
那假人随即迈开步伐,走起路来行云流水,衣袂无风自动,与沈戢别无二致。
听到堂上传来沈戢招呼客人的声音,温柔而愉悦,没多久,荼靡和阿娆听到了女客们莺莺燕燕的笑声。
“时辰不早,去吧。”沈戢一脸从容,望天空上看了看。
荼靡早已在山门中借口闭关修行,不见任何人。
白玉芰花瓣变作白鹤,载着她和沈戢腾空飞起,离开仙山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