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已至此,范权自觉仁至义尽,不再去管。
反正陈派只剩下陈远,孤家寡人。且众所周知,陈远是个没出息的,自家那点不入流的法术都没学明白,又如何来找显门的麻烦。
但近来,事情有了变化。
独孤派站到了陈远的一边。
这独孤派跟陈派不一样,是个正经的门派,在江湖中的地位,能跟显门比肩。别人不说,但说掌门独孤逑,在江湖上也是个人物。
对于此人,各门派褒贬不一。有人说他急公好义,出手阔绰;有人说他是个势利之人,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了捞好处。不过一直以来,独孤逑和范权的关系不差。此人立誓要帮陈远,还出钱出力,为他招募了不少道行出色的高人散仙。
这一切,都是冲着显门来的,范权就不得不管了。
范权先前出门访仙,黄昏时刚刚回到家里,听弟子禀报了此事,便愈发坐不住。于是,他带上人马,直奔陈派而来,要见陈远和独孤逑。
月色下,陈派新建起来了一些临时屋舍,此时火把光明亮,照得似白昼一般。
陈派的弟子所剩无几,帮着撑场面的,是百余的独孤派弟子。个个衣装齐整,道貌岸然,与范权带来的显门弟子对峙。
没多久,只听一阵响动。
独孤派的弟子和陈派的人向两边让开,空出一条路来。
只见两人从后面走上前,一个是陈远,另一个,则是独孤逑。
范权毕竟是不速之客,见他们到了跟前,行了个礼:“无量寿福。”而后,朗声道,“陈公子,独孤掌门,别来无恙。”
陈远冷冷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独孤逑则还了个礼,缓声道:“范掌门今日前来,未知何事?”
“自是为了我三家之事。”范权道,“贫道听闻,陈公子与独孤掌门誓言要攻入显门,将我山门上下血洗,未知可有此事?”
话音才略,却听陈远高声道:“正是。显门将我陈派屠戮,此仇不报,我陈远何以面对族人门人冤魂,又安得在世为人!”
“陈公子此言差矣。”范权道,“陈派惨遭屠戮之事,贫道早已陈明,与显门无干!不仅如此,贫道还号召天下各门派出钱出力,为陈派查清真相,以告慰逝者。可陈公子一意孤行,非要将这血债记在显门头上。贫道今日前来,便是要问陈公子,这罪名究竟从何而来,陈公子言之凿凿,可有凭据?”
“要甚凭据!”陈远神色激昂,“尔等一把火将陈派里外烧个精光,老弱妇孺都不放过,不就是为了毁尸灭迹,让我无从指控!尔等犯下滔天罪孽,如今反倒又假惺惺聚作一处,说什么要为陈派讨还公道,莫不怕天打雷劈!就在陈派出事之前,你还带着几个所谓正派掌门到我家中来,面见老祖,斥责陈派抢了你们的弟子!你还在老祖面前口出狂言,说什么将来反目,定然让陈派吃不了兜着走!范权!这桩桩件件,都是你亲自做下,你敢否认么!”
这话出来,众人哗然一片。
独孤派和陈派的人群情激昂,指责显门伤天害理,显门的弟子亦怒发冲冠,站在对面骂回去。
范权面色阴沉不定,却仍然沉稳。
他没有理会陈远,却看向独孤逑。
“独孤掌门,陈公子所言,亦是掌门之意么?”他问。
独孤逑神色无波,道:“贫道与陈老祖乃忘年之交,陈公子如今是陈派遗孤,我身为故人,为他主持公道,乃是应当。”
范权看着他,冷笑一声。
“原来如此。”他目光深远,“贫道常听人说,独孤掌门出手从不落空,今日之事,当不例外。若贫道不曾猜错,这陈老祖的秘密,独孤掌门早已深谙于心,是么?”
听得这话,独孤逑面色一变。
陈远亦察觉到这话里另有所指,正诧异,突然,一道寒光直取陈远面门而来。
心中一凛,身体却早于神智反应,陈远袖子一挥,法障张开,气浪竟将显门站在前排的弟子掀翻,连范权也不由地后退了两步。
待得凶器落地,只见是一柄剑。
众人随即怒起。
“范权!”独孤逑道,“你残杀生灵,天地共愤,如今竟又杀上门来,莫非要将陈派和独孤派一道斩草除根!”
话音未落,身后的弟子已经杀向前方,陈远暴喝一声,朝神色惊疑不定的范权攻去。
第四十三章 魔穴
长长的地穴,犹如蚁巢,四通八达,在冷光的照明之中,愈发深不见底。
荼靡从未想过,那莲座之下,竟有这等洞天。
沈戢手托着那鬼火般的冷焰,小心前行,脚踏在凹凸不平且湿滑的地面上,没有一丝声响。
荼靡知道,沈戢已经张开了法障。
这法障与寻常人的不同,能藏匿声响,适合潜行,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这魔头能够潜逃多年,大概最精进的就是这等乱七八糟的小法术。
不过即便如此,荼靡也不敢造次。
她用入密传音之术问沈戢:“就算你将动静屏蔽,这光这么亮,莫不怕人发现?”
沈戢头也不回,只专注地看着前方:“这冷焰名磷火,乃人间之术,非人间出身者不可见。”
听得这话,荼靡不由讶然。
“你是说,这地穴中的东西,并非出自人间?”
沈戢没回答,只淡淡道:“看路,此间处处是地洞,你落下去我帮不得你。”
荼靡只得闭嘴。
沈戢颇是仔细,这隧洞长得不知终点,他手中的磷火不时落下些碎屑来,跟着他们的脚步一路延绵,如同指路的灯盏。
荼靡跟在他后面,一边走一边观察四周。只见这洞穴潮湿阴冷,但从旁边翻出的土来看,还新的很,似乎刚挖出来不久。有些地方,覆着一层粘液,散发着腐肉的臭气,荼靡不由地捂住鼻子。
突然,二人听到些窸窸窣窣的声音。
沈戢随即示意她停下。
磷火的冷光之中,几道影子,突然从前方的洞壁上蹿了过去,一闪而过。
荼靡睁大眼睛。
虽然短短一瞬,但她还是看清了些许模样。
那是些怪物,有四肢,身形细长而青白,攀爬洞壁十分了得。
她看向沈戢,只见他盯着前方,目光沉沉。
待得那动静过去,他低低道:“跟紧我,若有了意外,不必管我,顺着来路,用你那白玉芰逃遁便是。”
荼靡应一声。
前方,臭气越来越浓重,转过一处拐角之后,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个巨大的地穴。
头顶,钟乳垂下,俨然是个天然的溶洞。但四壁上,密密麻麻地附着着许多东西,荼靡定睛看去,顿觉浑身起了一片鸡皮。
那都是先前所见的怪物。
它们像蛆一般,在墙壁上蠕动。身上光溜溜的,泛着死尸般青白的色泽。有些怪物,甚至能像蜘蛛一般,用粘液将自己包裹,从洞穴顶上倒垂下来。
荼靡惊愕不已,正想问这到底是什么。突然,她听到一声嘶叫,旁边蹿过来两道影子。
沈戢急忙扯着她,跳开几步远。
只见那是两只怪物,不知道因得何事,打斗起来。
沈戢说得没错,他手中的磷火,只有人间之物能见,而那两只怪物扭打在一起,对他们两人毫无察觉。
而借着磷火的光,荼靡终于看清了那怪物的样貌。
它们的头顶有些许长毛垂下,加上四肢,似乎有点人样,但头却长得似鲶鱼一般,眼睛小如豆子,泛着绿色的幽光,嘴咧得巨大,张开来,能看到里面遍布细细密密的尖牙,以及蜥蜴一般的长舌。
两只怪物打斗得颇是凶悍,一只将另一只的手臂扯开,血肉模糊,血落在地上,烧蚀出一阵黑烟。
而那被伤了的怪物似乎全然不觉疼痛,反而更加凶狠得扑上去。而令人惊诧的是,它身上那被撕烂的皮肉和骨头竟迅速愈合,没多久,又成了全然完好无损的模样。
荼靡目瞪口呆,不由后退一步。
可地面湿滑,她几乎摔倒,忙扶住墙壁。而手掌摸到的,却并非土石,而是软乎乎的东西。
荼靡借着冷光转头看去,又吓一跳。
这隧道的壁上,有一个一个的小洞。每一个洞里,都布满粘液。而裹在粘液里面的,竟是一个个的怪物胎儿。
“这是蛹魔。”不等荼靡说话,沈戢突然淡淡道。
“蛹魔?”荼靡看着他,狐疑道,“这是何物?”
“你可知魁斗?”
这个名字,荼靡自是知道。
魁斗是个古老的名字,是魔族的第一代魔君。据说此人是地底秽物成精而生,天生热衷邪门歪道,精于阴邪之术,后来一统魔族,成了魔头。也就是在他的手上,魔族有了与天庭对抗的实力。也是因此,天庭花了大力气将其捉拿,最终捆上天去,在斩妖台上灰飞烟灭。
“蛹魔,便是魁斗养出来的。”沈戢道,“它并非天生,而是魁斗捉来鲶精鲵妖以及凡人,各取一部分,糅合而成。以蛛毒喂食,让它们居于深穴之中,隐匿于世。此物繁殖极快,可自行产卵。胎儿从口中吐出,以粘液封在洞穴中孵化,出生到成年不过一个月。不过当年,那第一代魔君被天庭诛灭,蛹魔便在世间销声匿迹,我亦不过只听过些传说,不曾见过活物。”
荼靡更是诧异:“如此说来,它们一直蛰伏在此处,不曾被人发现?”
“它们并非一直蛰伏在此处。”沈戢道,“你当下所见到的,都是新生的。”
荼靡不明白,正想再问,突然,她听到一声长长的嘶啸。沙哑而尖锐,仿佛惨叫,却又力道十足,贯穿隧穴之中,刮得耳朵难受。
那两只打斗的蛹魔闻得声音,随即停了下来,朝外面跑去。
荼靡和沈戢忙也紧随其后,摸到洞口外。
只见那无数的蛹魔正从四面八方涌向洞穴底部。荼靡朝下方望去,腥风阵阵,这才看清了这洞穴的全貌。
她又是一惊。
这洞穴,底下是一个深渊,中间横着岔出形状各异的石钟乳来,上面也是密密麻麻爬满了怪物。
极目望去,最底部,夺目的红光流淌。荼靡仔细看去,明白过来。那竟是一条火河。
火河,顾名思义,其发自地底,炙热无匹。所过之处,连岩石也会融化成浆。
它翻滚着炽热而浓稠的波浪,火花迫溅,就算置身于这高耸的深渊上方,荼靡也能够感受到它喷发而出的热气。
这些怪物似乎十分喜欢这炎热的去处,聚集在一层一层的石钟乳上,也不知在叫着什么,叽叽喳喳,声音刺耳。
而他们方才听到的那声嘶啸,来自于下方最大的一块石钟乳上。
第四十四章 蛹魔
这块石钟乳,生得十分奇特,形状像一朵灵芝,从崖壁上生出来,面上颇是开阔,如同一处台子。
跟别处一样,这石台上,也有好些怪物,却不像别处那样拥挤。
并且能看出来,那些怪物,颇有些讲究。
它们坐在台上,整齐地围作一圈,中间一只怪物,体型颇是庞大,几乎将那石台占了一半。除了身体,它的皮肤与别的怪物也都不一样,身上经络暴起,却泛着那火河岩浆一样的红光,似藤蔓一样布满全身。
那巨大的怪物,一直在叫着,仿佛召唤,而四面八方的洞穴里,怪物不断涌出来,有大有小。那些小的,一看就是刚从粘液里孵化出来,有的还行走不稳,却似有本能驱动,听着那怪物的召唤,在石洞的四壁和钟乳石柱上挂得密密麻麻。
“那巨怪,就是蛹魔的首领。”沈戢立在悬崖之上,看着下方,神色沉沉,“这般巨大,定然亦是修为甚深。”
这话,不必沈戢说,荼靡也明白,不过看着下方的情形,她仍然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这些蛹魔,跟陈派到底是什么关系?”荼靡问道。
“你亦通晓魂相之术,不若将这些邪魔都看一看,端详来路。”沈戢道。
荼靡觉得有理,随即默念心决,睁开法眼。
这四面八方的怪物,魂相五花八门,大约分两种。有的是怪物之貌,有的却是一张没有五官的脸,仿佛一只黄泥做的人偶,被人随手将面目抹平。而当她看向巨怪之时,发现自己错了,还有第三种魂相。
那灵芝状石台上的,包括巨怪在内,魂相都是一张人脸,有男有女。
而那巨怪自己,魂相苍老,形如枯槁,仿佛一只早已经死去多年的骷髅。
“那是……”荼靡咽了咽喉咙,“那莫非就是陈老祖?”
“正是。”沈戢道,“蛹魔的存续之法,与别的魔物不一样。魁斗以造出这怪物为荣,且他颇是聪明,即将倒台之际,为了不让爱宠随着他被诛灭,将蛹魔炼成精血,写成一份附魔文书。这文书名叫极乐经,参阅之人,都可从中习得法力,且长生不老。但修炼越深,便会被附体越深。蛹魔之所以被称为蛹魔,乃是因为它可由念力入侵,在人体中聚敛成形,寄生其中,用血气滋养。待时机一到,蛹魔便会似虫蛹一般,从人体中破茧而出。”
荼靡听他说着,登时想到了陈远和他的仆人口中描述的陈派众人那开膛破肚的死状,倏而明白过来。
“你是说,陈派的族人和门人,都被蛹魔附体,最终因此而死。”她说。
“正是。”沈戢道,“那极乐经中记载的法术,本就是附魔之法。就算陈老祖的儿女而门人不曾直接阅读,只要照章修习,便会在体内养出蛹魔来。他们表面上因为修习道术得以长生不老,其实都是蛹魔作祟,肉身早已经被蛹魔所侵占。”
听着沈戢的描述,荼靡不由想象着,那般深夜里,人人在入睡,毫无防备之时,蛹魔破体而出……
那场面太过血腥,荼靡忙让自己打住。
难怪沈戢从一开始听到陈派的故事时,就察觉出了其中的古怪。
这等重生之法,世间闻所未闻,沈戢却知道。
果然是魔头才了解魔头。
荼靡仍不解:“可那大火又是怎么回事?莫非也是这些蛹魔放的?”
“这倒不是他们故意的。”沈戢道,“你可看到了那条火河?蛹魔以炎毒为食,这火河散出的酷热,就是它们的粮仓。它们身上,自诞生之始,亦充满炎毒。故破蛹而出之时,炎火随之迸发,将母体和周围一切燃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