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凛显然有恃无恐,懒得回应,看也不看她。
荼靡冷笑。
*
南海的翠月礁,遗世独立,鸟语花香,静谧宜人,
北方已是秋雨连绵,人们都穿上了厚衣裳,可这南海的小岛上,仍旧绿树如茵,天气宜人。太阳高高挂在万里无云的天空中,白沙被海浪冲上岸,细腻柔软。
三只仙鹤鱼贯翱翔而下,其中一只,在离地数丈时,松开爪子。
白凛面朝下,重重摔在沙滩之上,在柔软的细沙上砸出一个人形来。
沈戢带着不省人事的陈远从仙鹤背上下来,看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白凛,啼笑皆非,仍有些恍惚之感。
这个地方,并非白凛第一次来。
只不过上次,他是麒麟巨兽的模样,且昏迷着,不知道荼靡对他做了什么。
而这次,他是全然的情形。不用到跟前去看,沈戢也知道,这位神君如今的脸色有多么可怕。
那可是白凛。
他心中默念,靖厄天尊的儿子,天庭神君,上次发怒,几乎撞断了冥界支柱……
万万没想到,这么一个杀神,会在荼靡手上得到如此对待。
不过,虽然觉得荼靡擅长找死,但经过此事,沈戢对荼靡有了刮目相看之感。
毕竟就算光从胆量上看,一个敢威胁上神的半仙,荼靡也是开天辟地头一个。
“这边你自己应付,我带陈远去疗伤。”沈戢对荼靡说一声,将陈远扛在肩上匆匆走开,免得她又跟白凛斗起来,又殃及他这无辜池鱼。
阿娆也变作了人形,望着白凛,忍不住想上前去做些什么,却又生生打住,绞着手指,在树荫下站着。
“你先回仙山去。”荼靡走过来,对她说,“你没有替身,曹掌柜定然在找你了。”
阿娆应一声,怯怯地望了望白凛。
只见他根本没有朝这边看一眼。
“荼靡,”她小声道,带着些许哭腔,“那碎块,我真的并非本意如此,你可原谅我么……”
看着她那双红红的眼睛,荼靡有些无奈,叹了口气。
“我又不是不分黑白之人。”她说,“你去吧。”
阿娆见她脸上并无愠怒之色,这才放下些心来,又道:“过些时候,我给你们带吃的来。”
“知道了。”
阿娆不再多言,使了个身法,腾云而去。
荼靡回头,看向那躺在不远处的罪魁祸首。
她走过去,将白凛翻过来。
他一身一脸都是沙子,俊美的脸上,只看得清两只眼睛,眸光灼灼,仿佛要将她吃掉。
荼靡将他欣赏片刻,用袖子帮他将脸上的沙子擦干净。
“我会杀了你!”心头又传来他的咬牙切齿的声音。
荼靡看了看他的嘴唇,把上面沾着的几粒沙子擦干净。
其实那嘴唇生得很是好看,可惜,里面从来冒不出好话。如果白玉芰能将他的心声也封住就好了,他这副皮囊,安静下来的时候,还是能看的。
“神君如今连气息都被白玉芰封住,只怕从前那些自动来侍奉神君的神鸟和百兽也不会有了。”荼靡道,“不过神君既然是上神,超越尘俗不食五谷,想来也不必这许多伺候。此处风清沙白,丽日天蓝,神君必是喜欢,还请神君尽情享受,何时想通何时唤我,切莫客气。”
说罢,她站起身来,临走时,还好心地将白凛衣襟上的沙子也拍了拍。
白凛瞪着她,目光如刃,直到那身影消失在椰林里,再也看不见。
正值晌午,太阳高高挂在没有一丝云彩的空中,毫不吝啬地向大地洒下光和热。
白凛是上神,即便当下与凡人无异,也并不惧怕这风吹日晒。如荼蘼所言,他可享受人间的珍馐供奉,但少了这些,他也不会感到渴和饿。
不过,他讨厌这种一动不动,浑身不受控制的感觉。
白凛闭上眼睛,想索性睡一会,突然,额头边上痒痒的。
他斜眼瞥去,那是一只小小的沙蟹,不知何时钻出了沙滩,竟爬到了他的身上。
意识到它之后,白凛将目光再扫向别处,忽然发现了更多。
这片沙滩上,有许多孔洞,无数沙蟹寄居其中,如今,潮水退了些,它们就走出来觅食,密密麻麻。
白凛怔了怔,心中一阵恶寒。
有那么一瞬,他想开口把那天打雷劈的半仙叫回来,但念头起来,他生生压了下去。
平心静气。他闭上眼睛,默念心法,一生二,二生四,四生万物,道法自然……
但脖子上传来瘙痒,一段在心底压抑已久的记忆,突然似冰下暗涌,破壳而出。
第五十四章 条件
那是白凛在冥界与阴兵和巨龙大战,撞动地底巨柱,闯下大祸之后,他被天庭捉拿,羁押到天道宫受罚。
上神在天庭中地位崇高,按照玄冕当年定下的天条,上神一旦犯罪,受到的处罚也比别的神仙严厉。
白凛在三昧真火中煅烧千年,又被锁在冥海深处封冻千年,除此之外,还有蚀骨剜心等天道宫最重的刑罚。不过这些,白凛从没怕过,一样一样都受了,用刑之时,他甚至不曾哼过一声痛,求过一声饶。
但其中一种刑罚,却让白凛至今恐惧,那便是虫狱。
所谓虫狱,顾名思义,便是以虫为刑。受刑者被捆个结实,扔到一处百丈深的地洞之中。这地洞里,爬满了蜘蛛、蚂蚁、蜚蠊、长虫等无数虫子,它们会爬到受刑者身上,将其噬咬。
白凛乃上神,有不朽的身体,这些蛇虫无论怎么噬咬,他也不会因此而丧命。但随之而来的,就是那永无休止的啃食。它们钻到白凛的衣服里,口鼻里,那周身的麻痒疼痛无时不在,而他,只能一动不动,连挣扎一下都不可能。
虽然那之后,天庭并没有要白凛的性命,但白凛却因此落下了心病。
他最讨厌密密麻麻的东西,所以在那溶洞里,当他看到那些密密麻麻的蛹魔,毫不犹豫化身麒麟,召起玄水涨潮,将那些蛹魔全都消灭。
而此时……
白凛咬着牙,不断在心底告诉自己,这不过是些沙蟹,并非那虫狱里恶心的东西。
可没多久,一只沙蟹钻到了他的耳朵里,麻麻痒痒。
身体一阵紧张的战栗,白凛倏而睁开眼。
荼靡正站在椰子树下,打算打几颗椰子下来解解渴,突然听心间传来白凛神音怒吼:“给我滚回来!”
*
陈远的外伤不重,伤得最厉害的,乃在根本。
这大战之中,陈远虽侥幸活下来,却也只剩一口气。陈老祖将他精气吸食了许多,神元受损,脸瘦削凹陷,身体骨瘦如柴,头发已经全然白了。
幸而仙山上有些救命的丹药,荼靡出来之前,为防万一,备了几丸。
先前在山洞里,荼靡给他喂了一丸,助他保住元神。现在,沈戢看着时辰差不多,再取一丸喂下,没多久,他的脉象好转了些,命算是保住了。
沈戢才找了个阴凉的地方,让陈远躺好,忽然,他听到了白凛的声音,一惊,暗道不好。
沙滩上,荼靡施术,替白凛赶走了那满身的沙蟹,看着白凛的模样,不由感到好奇。
她从来不知道,神君的身上也会起疹子。
只见白凛的脖子上红了一片,也不知是沙蟹咬的,还是鸡皮起的。
“沙蟹我驱赶完了。”荼靡拍拍手上的沙子,道,“神君可继续歇息,我不打扰了。”
说罢,转身便走。
白凛看着她,知道只要她走开,那些沙蟹又会重新回来。
他深吸口气,压下心中的恼怒,道:“站住,我有事与你商议。”
荼靡转头,收住脚步。
“何事?”她问。
“那碎块,我可还给你。”白凛道,“将我解开。”
荼靡心中一喜,脸上却不为所动。
“如此。”她虽伸出手:“请神君给我。”
白凛睨着她:“我动弹不得,如何给你?”
荼靡觉得有理,于是拿出白玉芰,指了指。
白凛只觉双手终于有了知觉,嘴也能说话了。可他坐起来之后,却发现双脚仍不能动弹。
“这是何意?”他冷冷道。
“自是方便神君取碎块给我。”荼靡道,“不然神君反悔,跑回天庭,我如何去追?”
白凛一怔,双眸再度闪出怒光,恼道:“我乃上神,一言九鼎。”
荼靡嗤道:“一言九鼎之人会欺负小妖,迫人用偷鸡摸狗的下作手段抢夺别人之物么?”
“那是天庭之物,不是你的,我取回乃天经地义。”
“碎块散落人间,天庭从不曾寻找,那就是无主之物,自是谁先拿到归谁。”
白凛不耐烦:“我会给你,你先将我解开。”
荼靡也不耐烦:“谁知你打的什么主意,你先给我。”
“你先解开!”
“你先给我!”
……
沈戢在后面树丛里听着,叹口气,只觉心累。
一个天庭上神,一个仙山弟子,如今竟像孩童一样斗嘴,全无体面,恁的幼稚。
荼靡已然被白凛激怒,拿出白玉芰,冷笑:“神君莫不是要再尝尝那动弹不得的滋味!”
白凛亦冷笑:“你便动手好了。你口口声声说什么血誓,莫非忘了你也许诺两不相害,谁先动手,谁便是犯了禁。”
荼靡出离地愤怒,却知道他说的是真的。
她先前虽将白凛定住,却是因为白凛先攻击她,而她借了血誓反噬之力才得以成功。一报还一报,她的机会已经用完,若再向白凛施法,亦会遭到血誓反噬。白凛虽然被天庭禁锢了神力,但不妨碍他变回麒麟真身,谁也不知道他会利用血誓的反噬使出什么招来。
就在两人互不让步对峙之时,忽而听到沈戢的声音悠悠传来:“二位何必动怒,我有一策,可两全其美。”
荼靡和白凛看去,却见沈戢从容地从椰树林里走出来,神色从容依旧。
“你不必做和事老。”荼靡即刻道,“是他欺人太甚,不用你帮我。”
沈戢不理会她,只望着白凛,道:“在下且问神君,不知神君要这经纬司南的碎块何用?”
白凛瞥他一眼,依旧冷傲:“此乃神器残片,自当收归天庭。”
“是么,只怕不然。”沈戢道,“这经纬司南,唯一的用处,乃是用它指路,找到辰元珠。在下斗胆猜测,神君寻找此物,亦不外乎为此。由此可见,荼靡与神君乃目的一致。神君法力无边,然而受天庭限制,在凡间不得施展,要寻找这司南碎块,只怕不易。故而这寻找司南碎块之事,神君可让在下与荼靡代劳。辰元珠乃至上神器,无论凡人还是神君,皆不可独自持有。既然如此,它便是公用之物,待我等用经纬司南将它找到之后,便与神君分享,各成心愿,岂不美哉?”
作者有话要说:
忘了更新了,我的锅我的锅!
第五十五章 入伙
听了这话,荼靡不可置信。
沈戢的意思,竟是让白凛加入他们。
“你疯了!”她瞪着沈戢,入密传音,“白凛可是天庭的人,你怎可信他?”
沈戢很是不耐烦。
这人打斗颇有几分本事,平日里也机灵,就是遇到紧要之事的时候总是死脑筋。
正想着该如何将荼靡说服,忽而听白凛开口:“我怎知你们找到碎块之后不会瞒着我,自己偷偷藏起来,去寻那辰元珠?”
听得这话,沈戢一愣,荼靡也是一愣。
只见白凛仍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清冷之态,理直气壮。
“就是。”荼靡冷笑,反唇相讥,“经纬司南谁首先找到,自然就归谁,岂有不劳而获之理?”
沈戢忙将她挡到身后,向白凛道:“一切好说,不知神君之意……”
“你们寻找之时,我须得在场。”白凛道,“你们要带上我。”
荼靡双眉倒竖:“谁要……”
话没说完,她的嘴巴已经被沈戢用手牢牢捂住。
不理会她胡乱挣扎,沈戢望着白凛,笑意从容:“此言大善,便如神君之意。”
一个东西忽而从白凛手中飞起,在空中掠过一道弧线。
沈戢忙接住,一看,愣住。
荼靡的目光也定了定。
那正是经纬司南的碎块。
白凛恢复了高傲之色,目光忽而落在不远处的沙滩上,荼靡先前打的几只椰子放在了那里。
“那些果物,熟了么?”他问。
*
海风阵阵吹拂,浪花层层翻涌,温柔地拍打这沙滩。
椰林在太阳光里投下的影子,已经变得歪斜。
荼靡此时的心情,可谓跌沓起伏。
她明明是受害者。
白凛这不要脸的贼,在她历尽千辛万苦之后,半路打劫,幸好她机灵,利用血誓将他反杀。他像一条咸鱼一样被她拿住,自然该乖乖把赃物交出来,不带一点条件。
不料现在,这咸鱼活了过来。
白凛不但要入伙,还要将辰元珠分一杯羹。
这当然要怪沈戢和阿娆那两个吃里扒外的。
阿娆自不待言,白凛让做什么就做什么,比傀儡还傀儡。
而沈戢那死魔头,不但越俎代庖,自作主张答应了白凛入伙的要求,还管杀不管埋的,借口救治重伤的陈远,自顾跑了,让荼靡自己来跟白凛谈判。
——“他是上神,你惹得起么?”沈戢离开前,振振有词,“再说,他说得不错,你干的事本就见不得人,有个上神给我们撑腰,有什么不好。”
“就是不好。”荼靡瞪沈戢一眼,“还有,什么你你你的,说得好像这事只有我在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