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靖厄天尊的一滴心口神血落下，白凛伸出手。
方触碰在指间，那血旋即化为灰烬。
第一百九十章 幻境
这变故，让慈窨、沈戢和季贤又惊又喜。
正当庆幸，季贤忽而道：“神君要做什么？”
众人在看去，只见白凛收了长槊，却又一跃而起。
他身上的神光愈发耀眼，烈风震荡，混沌之中，再度卷起了风暴。
无数游走的陨石，如同卷入了风暴的砂砾聚集而来，须臾之间，已经变得比方才那陨石团巨大万倍。石块碰撞着糅合，在烈风的驱使之下旋转着，愈发坚固。
“神君莫非要用一己之力，将梵界撞毁？”连慈窨也露出吃惊之色，“他刚刚挣脱天庭禁咒和靖厄天尊的桎梏，正当元气大伤，这般动作，只怕要形神俱灭！”
沈戢望着那边，目光幽远，叹口气。
“只怕他已是存了必死之心。”
慈窨和季贤皆是一怔。
季贤的心沉下，目光不由看向方才荼蘼被吞噬的地方。那里已是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慈窨轻轻咬唇，忽然，腾云而起，朝阳钧真人而去。
“真人！”她向他一礼，急急道，“不可让神君如此莽撞！”
阳钧真人转头看他，双眸明澈。
“那件东西，”他缓缓道，“你可拿到了？”
*
白凛觉得，自己如同一只冲出了牢笼的鸟儿，身上的枷锁消失不见，轻得如同一阵风。
他伸出手。
那巨大的陨石团压在上方，广阔如苍穹。
——你我在一条船上……
一人注视着他，眼睛里藏着狡黠，笑靥如花。
他使出神力，那陨石团被推动而起，朝上方而去。
——这事我们既然是一起做的，当然也要一起扛……
那张脸，神色认真。
白凛的双手将陨石团擎起，越飞越快。陨石团震荡着，外表渐渐烧蚀出耀眼的红光，与白凛灼灼的金眸相映。
虚空之门就在上方，如天漏一般。
梵界的大地，已经从中探出了部分。
——我不可出卖你，亦不可出卖所有人……
心头似被什么攥得紧紧，比噬心禁咒发作之时难受万倍。
白凛怒喝一声，用尽气力，将陨石团与梵界重重撞到了一处。
一道光，倏而在他面前张开。
湮灭的力量爆发，寰宇震动，似乎能将整个混沌穿透。
——这么说，你真会一直等着我？
那声音轻轻的，似带着憧憬。
当他筋疲力尽坠下，身体轻飘飘的，似乎被什么托住。
只有上方那灭世之光，落在白凛眼中，热烈而瑰丽。
他想起了他们一起躺在草地上时，那漫天的星辰。
*
身体轻如云絮。
白凛觉得自己似乎正在乘风遨游，无论身体还是魂魄，皆从未有过的轻松。
有什么，在眼前浮动。
它招摇着，似是无形，却又汇聚成团，犹如日月在水中的倒影。
恍然间，他听到了一个声音。
那是孩子的笑声。
白凛望去，只见那是一个小小的身影，蹦蹦跳跳地，跑过瑶池边上的长桥，在琼花玉树中穿梭。
记忆如同流水，又似白驹过隙，白凛经历过的所有的事，都在瞬间浮起。
岁月漫长而短暂，白凛感受着它们，如同一个旁观之人，无悲无喜。
斗转星移，他看到了一个人。
那张脸，意气风发，端正而威严。他穿着云霞织就的道袍，走过天庭的大殿，包括元光和阳钧在内，所有人都向他行礼。
白凛虽不曾见过他，但感觉却熟悉无比。
他知道，那就是他的父亲靖厄天尊。
一瞬间，靖厄天尊的记忆仿佛破冰的泉水，一下涌入白凛的脑海。他定了定神，发现自己已然成了他。
白凛看到了他的一切过往，亦知道了他的所思所想。
在玄冕和青女离去之后，靖厄天尊和阳钧、元光平起平坐，共同掌管天庭。
他在在天庭之中备受尊敬，名望超过了阳钧和元光，所到之处，无人不对他恭敬有加。
但他对三界的未来有着深深的忧虑。
盘古等上古神祇早已经远去千万年，而他们亲自创造的万物，在凡间恣意生长变化，已经全然不是当初的模样。
万物一代代演进，每样物种都有了自己的生存之法，亦有了自己的欲望。
尤其是凡人们。
他们多愁善感，喜怒无常，又总是沉迷于虚荣和浮华。在那无数的欲望追逐之中，他们不再虔诚地仰望天庭，开始变得堕落，生出各种各样的歪门邪道。
而上古神祇虽然允许上神们设立天庭统治三界，却不曾禁止下界学习法术。于是当凡人们开始参透法术之时，他们的欲望变得激进。
他们不满自己只有短暂的寿命，只能一遍一遍陷入轮回；而天庭神仙却能够长生不老，摆脱病痛，享受无忧无虑的自由。
他们开始僭越，修炼成仙，到天庭里去。
当靖厄天尊看到第一批下仙之时，他并不高兴，并向玄冕提出过质疑。
可玄冕告诉他，这是上古神祇们定下的规则。
——“你我的神力，以及世间所有的法术，皆自天地而来。神祇之所以让我等创立天庭，是因为当初万物蒙昧，无人指引。”玄冕道，“让他们习得法术，亦是开蒙。”
玄冕是上神之首，靖厄天尊敬重他，没有反驳。
可他仍然存了自己的心思。
按照阴阳之律，上神们终会遁入太虚，天庭也最终会消失。到时，所有的神力也将归还天地，亦不会再有任何神仙。
包括玄冕在内，上神们并不愿意见到这一日。
靖厄天尊巧舌如簧，提出再造一个新的上神来，以便在上神们全都遁入太虚之后，由这位新的上神用辰元珠扭转阴阳，将上神们召回。
到时，天庭便可重获新生，再度延续。
青女、元光都以为可行，只有阳钧反对，但在靖厄天尊的游说之下，玄冕亦终于首肯。
在靖厄天尊的记忆之中，玄冕看着他，意味深长。
“天庭乃众上神所有，望卿谨记。”他说。
“遵命。”靖厄天尊应下时，毕恭毕敬。
第一百九十一章 隔世
玄冕和青女相继遁入太虚之后，靖厄天尊也终于开始了自己的计划。
白凛看到他来到混沌里，仿照三界的模样，创造出一片小天地，而后，用陨石结阵，似外壳一般将这片小天地团团裹住。
他从元光那里取来了息壤，从天汉取来净水，在这片小天地之中将二者调和，像女娲一般，造出了白凛。
但靖厄天尊并没有说实话。
他创造白凛，确实是为了在上神们进入太虚之后，使用辰元珠扭转阴阳。
但他并不是为了将上神们都召回来，而是为了将异己消灭。
——“白凛因我而生，亦是我左膀右臂。”靖厄天尊将人俑捏好之后，满意地对千竹说，“掌管天庭，我一人足矣。”
一切，正如白凛所知道的那样发生了。
阳钧真人发现了靖厄天尊的心思，愤而讨伐。天庭迅速分作两派，开始了大战。
白凛看到了紫英仙人。
她站在青女的道宫里，面容清冷而美丽，却与荼蘼并无半分相似之处。
——“我奉青女之命守卫经纬司南，”她缓缓道，“天尊若想用它来作恶，却是打错了主意！”
说罢，她将手中的经纬司南从道宫的露台之上狠狠掷下。
经纬司南从九重天上掉落，击穿了天空，撞得粉碎。而后，它的碎块随着漏下的洪水落入凡间，四散不见。
阳钧真人与靖厄天尊大战了一场。
当年的阳钧真人，力量并不似白凛与他对战是那样衰微。
而靖厄天尊因为刚刚将神力用在了创造白凛身上，并不能全然发挥。
二人从天庭打到冥界，最终，靖厄天尊不敌，被阳钧真人捉拿上天。
“上神为万物之首，”行刑前，他昂首道，“我让天庭万世永存，统治天地，何罪之有？”
“上神亦不过万物之一。”阳钧真人道，“顺应阴阳之律，方为正道，无人可违逆。”
行刑的盘古斧落下，靖厄天尊的愤懑和不甘亦化为虚幻。
眼前迷雾变幻，未几，白凛看到了自己想看的东西。
紫英仙人离开了天庭。
走的时候，她只带着一样东西。那是从前女娲在悬圃上载下的菖蒲，紫英仙人折下了一片叶子。
破晓之际，天空明晦相交。
紫英仙人默念法咒，面前出现了星图的幻境。她将那菖蒲叶抛去，碧绿的叶片变作一叶扁舟，带着她，消失在云海之间。
光影变幻，斗转星移，很快，四周陷入黑暗，流光璀璨。
白凛忽而明白过来，紫英仙人进入的，是连接隐界的暗道。
他知道她要去哪里。
她在砸碎经纬司南之前，已经从中窥得方位，现下要去的，就是女娲收藏辰元珠的隐界清墟。
时光在暗道之中流逝无痕，菖蒲如同逆流之中的轻舟，经过漫长的道路，终于来到一团云雾之前。
小船并不停下，径直进入那迷雾。
无垠的虚空，无尽的雾气，混着熔岩冰河，雷声轰鸣，闪电乍现。
这里似混沌，却又不似混沌。
白凛听到了一阵歌声，似有似无，婉转而悠长。小船如同受到了吸引，载着紫英仙人，朝那歌声追逐。
突然，一道惊雷从上方劈下。
菖蒲叶化为灰烬。
紫英仙人失足跌下，落在了一团云气之上。
云雾愈加浓密，电光频频闪现，雷声在四面八方震响，似乎须臾之间就要落在紫英仙人头上。
她神色急切，郑重一拜，大声道：“臣紫英，本青女宫中仙官！靖厄天尊反叛，争夺经纬司南，弟子一时情急，将司南打碎，以致散落人间！臣自知闯下大祸，不敢逃避，特来此间请罪，愿以贱躯守卫辰元珠，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那滚动的云雾和雷声并未停止，突然，一道光迎面而来。
白凛几乎以为自己也要被那雷劈中，定睛一番，却发现自己又置身于另一重幻境之中。
孩童的笑声响起，白凛再度看到了年幼的自己。
他跑过天庭中美轮美奂的苑囿，后面着急追着的的，是北斗星君。
一切与他的记忆重合，白凛突然发现，这幻境中正是他的过往。
他在天庭之中孤独地成长，神力一日一日变强。他能轻易地制服三界中的所有妖邪，甚至能与元光和阳钧抗衡。每个人看着他，目光中都藏着复杂；
他知道自己的出身，无数次从别人口中知道父亲当年引起的混乱，纵然北斗星君并不主动与他说许多，但他仍然知道，自己在三界之中并不受欢迎；
他习惯了别人的猜忌，并冷眼相待，暴躁易怒，远离所有人。但他知道自己心中并不服气，疑惑和愤懑与日俱增；
他在冥界闯下大祸，被种下徵晶，禁锢神力；
他在天牢之中，见到了被拿获的千竹，从他口中得了关于靖厄天尊的另一种讲述；
他震惊万分，却很快冷静下来；
也就是从这时起，他决心找到辰元珠，弄清一切，改变一切。
但自此之后，眼前的这个白凛，跟自己的经历变得不一样。
他凭一己之力搜集司南碎块，不择手段。为了不留痕迹，他以诛杀魔族为名，利用天庭的雷劫，杀掉所有持有司南碎块的人。
其中包括陈远，也包括沈戢、季贤、绮霞和谷雨。
季贤和绮霞将谷雨抱在怀里，绝望地死去。
而他曾经为谷雨修理的那只木虎落在地上，烧灼成灰。
白凛看到了自己那张染着血色的脸，冷酷而阴沉。
他最终得到了经纬司南，从中窥到星图，找到了辰元珠。
在流光幻境之中，白凛得知了靖厄天尊并不曾受冤枉。
但他并不认为靖厄天尊错了。
——神君乃靖厄天尊血脉，天尊未竟的事业，全系于神君一人。只要神君用这辰元珠扭转阴阳，三界便可重回开天辟地之初。所有对神君不敬之人，都会受到惩戒，三界亦归于一统，全在神君一人之下。
他露出了微笑，而后，将手伸向了辰元珠的宝光之中。
阴阳翻覆，天地翻覆。
一瞬之间，三界震荡，凡间万物在这震荡之中灰飞烟灭。
就连草木森林，亦尽皆化为荒漠；无论飞禽走兽还是凡人，一切血肉之躯皆化作尘土，魂灵消散。
大地死气沉沉，只余焦土。
天庭亦遭血洗，没有人再像当年反对靖厄天尊那样反对他。
他完成了靖厄天尊的心愿，重新创造万物，制定规则，成为了三界之中唯一的主宰。
白凛看着这一切，却毫无欣喜和满足，心中只觉疑虑和陌生。
自始至终，他并不曾看到荼蘼。
第一百九十二章 清墟
幻境如浮动的水光，没多久，消逝不见。
那围绕在周遭的云雾也散开去，白凛再度看到了紫英仙人。
只见她身前，霞光灿烂，竟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水泽。而那菖蒲叶小舟重新出现，落在她的脚下，将她托起。
平静的水泽之中，却似有粼粼的亮光浮动。未几，那些亮光从水中飞起，汇聚到紫英仙人面前，变作一颗璀璨的宝物。
白凛知道那是什么，因为就在刚才，他已经见过了它。
辰元珠。
紫英仙人向那宝珠郑重拜了三拜，道：“臣必遵循神祇之愿，拯救苍生。”
而后，她将宝珠轻轻托在手中，乘着小舟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