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下何人?报上名来。”李立依旧坚持着上一个问题,话说得不紧不慢。
可那汉子听着这有些耳熟的问话却是一个激灵,立马应道:“小人海长水!聚星人士,没有固定活计,跟着盘山虎老大混的!”
那汉子的话说得很快,可在场众人还真没几个知道他口中的“盘山虎”是谁。唯一能猜出来的,便是这家伙估计就是个小混混。
李立也没在意对方这话。
他的目光只是在人群里转了一圈,将众人反应看了一遍,便收回了目光,接着问道:“海长水。你今日是否曾去找过你身边的这两人,给她们传过口信?提过主意?”
李立说着,还伸手指了一下一脸惊慌的何娘和老妇人。
中年汉子海长水抬头看了李立,又顺着他所指的看向了何娘和老妇人,随后又低下了头,闷声道:“是的。有个人给了我两百两银子和一块玉佩。让我守在皇宫附近。说是倘若等上一宿都不见那些公子小姐出来,便去找她们两个,转述那番话。”
海长水此刻说的,与他找到人时说的话完全不同。
刚还被打板子给吓住的老妇人刹那间竟也忘了怕,急急忙忙惊讶问道:“诶,你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啊!你不是说,你是元生的朋友。发现元生不行了,便急忙过来给我们报信的吗?”
“那都是给我银子的人让我说的。我压根不认识什么裴元生,也没那么大的胆子,让你们到皇宫门口哭丧,告一个官老爷啊。”海长水说得分外委屈。
讲道理,明明他就只是收了钱跟人说了句话罢了。而且在说完后他也有趁早开溜,甚至都做好了去外地躲上一年半载的准备了。
结果,他还是被套了麻袋绑上麻绳颠着胃扛进皇宫不说,现在更是平白无故地挨了顿板子,他这真的是冤哟!
海长水这委屈的小情绪,在场众人没人在乎。
在从老妇人这问话里确认了海长水就是跟她们传递消息,怂恿她们在皇宫门口哭丧的人后,李立又是一拍惊堂木,吓得海长水和老妇人纷纷看向了他。
“海长水,你是受何人指示去传话的?”李立这话一问出口,海长水顿时有种想哭的冲动了。
他带着明显的哭腔,道:“我的青天大老爷啊!这种事,明显就是不能让外人知道的。会让小人传这话的人,又怎么可能让小人看到他的长相?”
海长水这话一出口,李立的惊堂木又拍下来了,冷哼一声道:“让你说你就说!不知道的别说,知道的仔细说!”
“是是是!是小人糊涂!是小人蠢笨!”海长水又是一惊,赶忙倒豆子一样将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当日……就我被他拉着交易的时候,是在晚上。我跟虎哥在湖舫旁的酒馆里喝酒,喝多了内急想要去方便一下。结果刚走到树旁,就被拽进了树后阴影里。”
“当时我都被吓尿了,还以为是遇到同行要敲我闷棍。后来那人就让我传话,还给了我玉佩,还告诉我,要是她们不愿意走,那就跟她们提议到皇宫门口哭丧。”
海长水说到这里一顿,担忧地抬头看了一眼李立,就怕他将自己当成罪魁祸首给判了罪。
待到发现李立并没有生气的架势,他才又继续道:“我虽是混混,可也是要口碑的。虽然这事牵扯到了皇宫,确实让人有点心慌。不过,我想着干完活就先离开聚星城避避风头,等事情过后自然也就没事了,就接了他这生意了。”
海长水将事都说完了,才又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似乎并没有说到那人的样貌。
他又赶紧补充道:“对了。给我钱让我传话的那个人个子不太高,脸上穿着面具,还穿着黑斗篷,又是站在树影里,我实在瞧不出身形样貌来。不过,那人声音有些细,很可能没成年,应该是个男的……”
海长水努力地想着关于那个人的一点一滴。却没想到,他这话还没说完,旁边便传来了一声柔软却不失坚定的“人,我杀的”。
众人因这突兀出现的话怔了一怔,才纷纷反应过来这话是什么意思,齐刷刷地看向了冷不丁说出这话的何娘!
李立更是一拍惊堂木,看上去有些意味深长,道:“何娘,杀人者偿命,你可要想清楚了再说。”
何娘闻言却没惊慌之色。她抬起头时甚至还带着几分释然的笑意,道:“多谢大人提醒,妾身自然知道这一点,不然也不会想要嫁祸给胡姑娘了。”
何娘这反应着实出人意料,连那锦绣小太监也抬头看向了她,老妇人更是愣在当场,满心茫然分不清何娘说的是真是假。
李立看着何娘沉默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有任何制止行为,只是道:“既是如此,那你如实招来。”
何娘得此应答,垂眸看向了前方裴元生的尸体。
她的嗓音依旧柔软,却多了明显的恨意,道:“大人,妾身原本也非奴籍。当初因着家里周转不开,才想着签上一两年契,给人当个丫鬟补贴家用。却没想到,遇上了裴元生这种丧天良的狗东西!仗着我们不识字,将短契改成了卖身契!”
老妇人一听何娘说起这事来顿时便急了,刚想开口打断她的话,李立直接喊了侍卫将那老妇人的嘴堵上了,制住了。
何娘只瞥了老妇人一眼,便又继续说了起来:“我爹娘知道后想找他理论,却被他告上了衙门。挨了一顿板子不说,还反倒被判赔钱!”
她想着当初爹娘的惨状,眼中泛起泪意,吸了吸鼻子后,才接着道:“当初我们势弱,压根斗不过他。我本已熄了心思,反正在哪都是活。吃住都在他们家,还能减轻我爹娘的负担。却没想到,这狗东西借醉行凶,半夜闯入我房中……”
何娘说到这里浑身都在抖,看向裴元生尸体的目光恨意仿佛要凝成实质,可后头的话却实在说不出口。
所幸,在场众人联想到她那一双儿女,也无需她明言便已明白后头发生了什么。
李立难得显得有些贴心,开口绕过了这一茬,问道:“所以,你就决定给他下毒?”
出乎意料的,何娘一口否认:“不。大人,虽然我的日子过得仿佛是劫难,可在我的孩子出生后,我却不想他们没了父亲,在旁人异样的目光中长大。所以,我忍下来了,还努力地挣钱,好让这混蛋有银钱赶考。”
“可我万万没想到,这家伙不仅当了状元郎,还娶了美娇娘!”何娘猛地抬头看向了李立,眼中恨意清晰可见,咬牙切齿道:“我不是傻子,我看得出!夫人她并不想要一对庶出儿女,我的孩子们未来必定不会好过!既然如此,那还要这家伙干嘛?!”
何娘这最后一问掷地有声,在殿内久久回响。
老妇人听得泪流满面,看着何娘的目光凶狠无比,仿佛随时都想扑上去咬人。其他人则是心情难受,心里沉甸甸的憋得慌。
沉默在殿内蔓延,最后竟是裴胡氏轻叹一声,开口道:“其实你不必如此。一个寒门子弟,未娶妻先纳妾,用着小妾挣来的钱赶考,回头为了讨好我,连看都不看儿女一眼。这样的人,我是决计不会与他过一辈子的。”
第42章 罪是我的
裴胡氏觉得何娘完全就是多此一举。可何娘却是惨然一笑,反问道:“夫人是聪明人,难道看不出来,裴元生这家伙就是个自视甚高的混蛋吗?”
“他能为了你无视儿女一次,便能为了其他人无视儿女无数次!哪怕你当真与他合离,等他找到下一个合适人选娶回家后,又哪里会有我们生存的地方?”
何娘这话问得人心里沉甸甸的,一时之间,皆是沉默以对。
低迷的情绪在殿内蔓延,最后被惊堂木的一声响给驱散了。
只听得李立问道:“何娘。既然你是为了年幼的儿女才决定毒杀裴元生的。那如今,你又为何不管你那一双儿女,选择认罪了?”
江瑶白等人一愣,继而也反应了过来,看向何娘的目光带上了明显的警惕。
何娘完全没有在意其他人的态度,她只是低笑一声,对着李立反问道:“大人本事了得,打从一开始不就是在怀疑我了吗?我知道自己瞒不过大人,还不如直接招了。至于我那孩子……”
何娘到这里一顿,又心酸一笑,道:“他们可是裴元生的血脉。单凭这一点,裴张氏哪怕再膈应我,也必定会将他们好好养大的。”
屏风后的江瑶白听到这里忍不住惊叹出声,道:“这报复的办法,可真是绝了。虽说搭上了自己的性命,可那老妇人现在,只怕被气得不轻呀。”
“可不是么!”北尤钰深有同感地一点头,而后又有些担心,道:“不过,这何娘的两个孩子里头,有一个可是小姑娘。她现在将那老妇人得罪得这么彻底,难道就不怕女儿会因此被记恨折磨吗?”
北尤钰所能想到的这个问题,李立自然也想到了。
只是他没有问出来,而是对着旁边的侍卫示意,将老妇人堵嘴用的布给取了出来。
早就被何娘的话给气得差点原地炸了的老妇人嘴巴一得自由,也顾不得会不会挨打了,立马哭嚎着怒骂道:“你个贱蹄子!若非你故意勾引,我家元生又怎会在醉酒后误入柴房?!我家元生愿意给你个小妾身份,已经是你天大的造化了!你怎么敢毒死我儿子啊!”
老妇人骂到后头整个人趴在地上嚎啕大哭,哭了两声后又像是想到了什么,抬起头怨毒地瞪着何娘,恨声道:“你个贱蹄子还想让我养大你的孩子?我告诉你!你儿子也就罢了!好歹也是我儿血脉,可翠丫那贱丫头别想好过!”
“你等着!等她再大一点,我就把她卖到妓/院去!我要她这辈子不得好过!哈哈哈哈!呜呜呜,我的儿啊!我苦命的元生啊!”
老妇人笑着笑着又哭了起来。那瞬间老弱沧桑的模样,让人很难相信,刚刚那番威胁竟会出自她口。
殿内众人蹙着眉看着她,又瞧了一眼裴元生的尸体,终究还是没说出什么指责的话来。连李立也没治她咆哮公堂之罪,仅仅只是示意侍卫再次将她的嘴堵了起来罢了。
“你可听到了?如此,你还要抛下你的儿女认罪?”李立问这话,听上去似乎意有所指。
何娘脸色瞬间白了几分,抬头看了一眼李立,似乎是想要扯出个笑容来,最后还是放弃了,只是惶惶道:“大人此话何意?难不成,我不认罪,这罪便不是我的了吗?”
李立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何娘。
何娘望着李立,紧张地握紧了手,不知道该说什么。
殿内氛围逐渐紧张起来。旁观的江瑶白等人都察觉到不对劲,下意识地放轻了呼吸,等着他们两个这无声对峙结果出来。
却没想到,就在殿内压抑气氛即将抵达最高点时,一个略显尖细的声音忽然响起:“罪,是我的。”
这给人一股子熟悉感的插话方式一出,江瑶白几人怔了一下后便迅速反应过来,转头将目光落在了依旧保持着垂首跪姿的小太监锦绣身上。
“你胡说什么!”何娘转头怒喝,听上去仿佛是在生气。可若是盯着她仔细看,不难看出她掩藏不住的恐慌。
“你这个内侍赶着送死吗?!毒是我下的。既然大人已经看出来了,那我也不稀罕替死鬼!你还是老老实实待着吧,不是什么事都能横插一杠的!”
何娘说到最后已是有了几分色厉内荏的感觉了。哪怕是最不会察言观色的高昌林,此刻也瞧出了几分异常来。
李立不知是不是刚刚惊堂木敲多了,这时候反而不敲了。
他只是轻哼一声,用着怎么听都有些阴阳怪气的语气,道:“你倒是挺好心的。都自顾不暇了,还有这闲情去在意一个陌生人。”
“陌生人”这三字,李立咬字发音特别重,将意有所指表现得十分明显。
领悟到提示的众人纷纷将视线在何娘和锦绣之间来回转悠。虽是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做,却叫何娘如同芒刺在背一般,一个没冷静下来,便蹦到了坑里。
“我本也不是什么坏人。在遇到裴元生之前,我也只是个普通姑娘。况且,对于我来说,一个陌生人都比裴元生好!只要能杀了他,哪怕是要我陪葬,我都觉得值了!”
何娘这话语速颇快。乍听上去,会觉得她就是情绪激动罢了。可一直盯着她看的李立却察觉到了那隐藏其中的焦急与迫切。
他的嘴角微微一勾,又在转瞬间恢复了平静模样,将目光落在了锦绣的身上,道:“锦绣,你可听明白了?”
“听明白了。”锦绣的声音十分平静,那一直垂眸看地板的脑袋抬了起来,看向李立的目光冷冷清清,道:“不过,奴不太明白,大人这案子审得……难不成是在赌奴,良心几许?”
锦绣说着眉头微蹙,瞧上去困惑淡淡,仿佛并不是十分在意。
李立对上他的目光,整个人带着成竹在胸的自信,道:“裴元生的胳膊上有一个小孔。”
“原来……如此。”锦绣若有所悟,继而又带着几分释然,道:“大人果然名不虚传。可惜,大旭的官,并非所有都如大人这般。”
锦绣最后这话,有惋惜、有淡然、有钦佩、也有感慨。唯独没有一个杀人犯该有的愤怒、惊惧、惶恐、后悔等情绪。
不仅让江瑶白等人看得满头雾水,连何娘也没反应过来锦绣和李立到底在说什么,以至于整个人愣在当场,不知道该不该插话。
李立看着锦绣,没有就他这话发表自己的看法,而是一拍惊堂木,道:“锦绣,事到如今,还不从实招来?”
何娘猛地转头看了眼李立,又慌忙回头看向了锦绣,显得焦急又无措。
锦绣则是头一直挺直了腰杆,先是对着何娘一笑,方才道:“她的斩魂草,是我给的。裴元生中的毒针,是我扎的。催发毒性的酒,也是我使计淋在他身上的。谁让他欺人太甚呢?”
锦绣脸上笑容不变,嗓音里也没多少恨意。
可正是这种轻飘飘满不在乎的态度,让旁观的人心里发凉,莫名有些毛骨悚然。
李立见惯了各种血腥场面,对锦绣这反应适应良好,当即追问道:“裴元生如何欺人?你如何下毒,全部详细招来!”
“这样啊……”锦绣看向李立的神情多了几分无奈,似乎是对他这问题感到无奈。
可未等他接着说下去,一旁被他的话给惊住的何娘已经反应过来了,立马抢先道:“不!你说谎!下毒的人是我!找你要毒药也是我!裴元生跟我有仇,跟你没仇!所以使计杀人的还是我!”
锦绣原本的话在何娘开口的瞬间又咽了回去。
他含笑看着何娘带着惊惧将话说完,这才往她身旁一挪,抬手将她抱在了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