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还吃了桃子。这里那么多桃花树,只有小屋门口的那棵歪树会结果,可惜结出的果子有点酸,有点苦。
那时候的姐姐和现在一模一样,站在门口温柔的朝他们呼唤:“你们来了?吃桃子吗?”
蜃城的人真的记性好。云枢书感叹,上次来桃林的时候他们还只有五岁,现在长得自己都认不出自己了,姐姐却还是记得的。
云掣兴奋的跑过去,他倒是喜欢那种怪味的桃子,也不会觉得尴尬和陌生。
“她醒了。”
温瑜闻言拿了两个桃子走进里屋。
屋内一人一狐正大眼瞪小眼,而突然出现的和尚打破了尴尬的沉默。
“你怎么在这儿?”
温瑜放下桃子,拉了张凳子坐在床边:“真有精神,看起来是真的没事了。”
“你你你……你眼睛。”
醒来的唐绵绵脸色依旧有些苍白,她自己支身起来靠在床头,便看见一头大狐狸伏在床下,动也不是,喊也不是,好不容易看到一个熟人,却又觉得和记忆里不太一样。
“我死了?”
温瑜忍不住笑出声。唐绵绵很少有这副恍如晴天霹雳的模样,呆滞且茫然,着实值得纪念。
“你先吃个桃子,我慢慢讲给你听。”
唐绵绵拿过粉红色的圆滚滚大桃子,鬼使神差咬下一口,真酸,还苦,她的整张脸都皱起来,却还是嚼着咽下去。桃子是这么难吃的东西吗,我又为什么在这里吃桃子。
……
云枢书往里屋探头,被韩错拽了回去。盛情难却,三人还是一人捧了一个桃子围坐在桌边,就着暖酒果腹,时而看看门外蜃女织线,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里头的是狐狸犬吗?”云掣问。
“错。是魑。”
“又是书上写的?”
“谁让你不喜欢看书。”
云枢书边掂量着手里迟迟没下嘴的桃子,边应着云掣的话。他指指云掣,又指指桃子,示意让他掰开。云掣叼着剩下的半棵桃,手中力没使匀,桃子一分为二却大小不均。
云枢书夺过半个小小桃,将另外半边大的又朝云掣那边推了推:“这样就行。”
又看看韩错,他手里的桃子也还没动,顺嘴问道:“要不要也掰开,他可喜欢吃桃子了。”
听上去桃子真的很难吃,韩错没有接话,将桃子凑到嘴边下意识咬了一口。
“对了,你刚刚打我的时候使得是什么功夫?以前枢书跟我说世间存在内功外功以外的第三种功法,我还不信,以为又是他编出来骗我离家出走的故事。”
其实味道还可以,也许口味因人而异,想到云掣津津有味的模样和云枢书截然相反的表情,韩错忍不住笑了一下:“你枪法很好,但没有杀心。”
云掣挠头:“没有杀心不好吗。你算不算答非所问,第三种功法是不是就是妖法?”
“可以这么说。”
韩错咬下第二口,他喜欢脆生生的口感,也喜欢在嘴里细微蔓延的苦味:“我修鬼道。外功锻体,内功练气,这些都是基于□□而言的理论。而鬼道修魂转魄,透过形体,克制人的本源。”
光溜溜的桃核被吐了出来,云掣瞪大眼睛:“真的?那不是没人打得过了?”
“魂魄比形体要更加复杂,锻炼魂魄的方法也很难有确切的定论,一个武林高手也许魂魄幽微,而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头魂魄却也可以无比刚健。对于强大的心魂,那些‘妖法’也没有作用。”
“那些人也很少见吧!”
“对,很少见。”韩错想起黄泉边上的小龙人。
“太厉害了,像你这样的人还有几个?鬼道我可以学吗?”
云掣双眼炯炯,脸上写满了拜师学艺四个大字。
司命从不参与江湖纷争,不仅司命,祭祀也一样。在普通人眼里,他们和山上打着拂尘算命的道人没有什么区别,无非是另一类不同旗号的骗子而已。不是他们没有兴趣,只是人的一生太过短暂,比起争名逐利快意江湖,他们更想要去保守大荒长久流浪的隐秘,就像琅環中孜孜不倦日夜撰书的人一样。
“之前提到过你没有资格成为琅環弟子,你知道为什么吗?”
“又答非所问了。”云掣接着啃第二个桃子,对于自己没有资格这件事心里毫无芥蒂,“我又不喜欢看书,让我每天坐在书堆里不得憋死我。不过,云枢书也没资格,这点挺奇怪的。”
被点名的云枢书比想象中怨气要更大些,好不容易吃完那小半个桃子,他一下子差点噎住,一边朝云掣瞪眼,一边脸涨得通红。
“我觉得他和家里的那些人很像,都喜欢整天整天的看书写字,可不知为何家里人就是不让他入门。”
“都是些迂腐的臭书篓子,我才不稀罕。”
“他撒谎的时候鼻子会皱起来。”
韩错果真看到云枢书不自然的表情。司命一门也很相似,即使是血亲家人,鬼道一脉学不会就是学不会,即使有天赋,尘心旦起也会被无情的司命遗落在草原,一觉醒来,再无人在凉薄的早晨等他。
这些事情不该由外人来指点,许多缘份由各自选择而定,因性格而变,韩错垂眸淡淡接道:“也许是因为你有太多的好奇心。”
云枢书显然不放在心上:“求学问当然需要好奇心,不然不成了死读书了。”
韩错转头又朝仍然盯着自己的云掣道:“修鬼道需要天赋。”
他张开手,掌心纹路分明,有些干涩,微微屈指,一团幽蓝火焰忽燃起,跃动灼烧,再握拳摊手,火焰又消失不见,还是先前的模样。“这是鬼火,魂魄本也属天地灵气,你会练气,那也应该能理解将身边看不见的灵气捕捉凝练,聚于掌心,就是鬼火了。有天赋者顷刻即成。”
云掣跟着握了握拳,苦道:“那没天赋的呢?”
“无缘。”
“也就这傻子才信。”云枢书轻声嘀咕。
虽然没看过琅環内阁的书,但他也隐约知道存在一些隐世的异人,他们走的是和自己完全不同的路数。也许自己成为正式的琅環弟子,就能和他们一样,念及此,云枢书又不禁想骂几句那些迂腐不化的老家伙。
要不是他们,自己也不至于千方百计跑出去找书看,副本不让看,那自己就去寻原本呗。外头不还有一个神通广大的千录阁,听上去一点也不比自家的琅環差。
想起千录阁,云枢书朝门外织线的蜃女望去。他很小的时候就猜出了那些红彤彤的线是名器谱上的丝偶,只是思前想后只剩下了后背发凉的惧意,连求证都失了念头。长大后倒觉得此物着实掺了些悲凉感。
“模仿”两字本就带了些求而不得的遗憾。
心中一酸,视线也就跟着挪开,瞥见韩错身边的巨大黑伞,他问道:“你的伞是什么?该不会是司幽吧?”
韩错一愣。
“我就是顺口一说。名器谱上不是说,司幽乃送葬招魂之器,听上去跟你们挺有关系的。”
黑伞伴自己长大,无人知晓名字,也无人知其来历,甚至世间都不会存在第二把同样形制的魂器。韩错默然,尔后答道:“它不是司幽,只是普通的可以纳魂藏魄的魂器而已。”
云枢书撑着脑袋打哈欠,名器谱上他对这个第七名最没兴趣,听描述就不合胃口。至于剩下的九个,丝偶他已经见过了,其余要数最好奇的应该就是排名第三的星图了吧。可以昭示命运的星图,若是拥有了这张图,他岂不是想看什么看什么,想知道什么就问什么,再也不愁有什么找不到的答案了。
蜃女丝毫不避讳织线的过程,独自坐于阶前,安静凝声。丝偶之所以被叫做丝偶,也许是因为它本形就是一个手掌大小的人偶,白玉一般的材质,雕刻出恬静的五官,和呈抱膝状的身体,就像是一个闭着眼睛听父亲讲故事的小女孩。
以丝偶为中心,蜃女不断从空无一物的周围抓取微丝,缠绕成越来越粗的红线。丝偶似乎可以引导红线聚拢在蜃女的双手之上。
既然注意到头顶落下的阴影,抬头却看见韩错打着伞站在了身旁。她微微不解,将手中未打完的丝线拢起。
“快要下雪了。”
“谢谢。”蜃女善意一笑,下雪之后就不能在屋外织线了,天色渐晚,她大概已经做完今日的份了吧。
韩错心中一动:“线会用完吗?”
“很久以前用完过一次。后来我攒了很多,即使再遇到意外也不怕了。”
没有多问线用完会怎样,他的好奇心在这种沉沉的雪天一起被沉下去。
冰珀
也许是太冷的缘故,韩错黎明时分才沉沉睡去,醒来时又到了白的晃眼的晴天。
小殊从伞中闷闷的发声,她也想尝一尝桃子的味道。剩下的桃核被埋进土里,云家的两个少年在重新鼓起精神锲而不舍潜入自家后院之前,被温瑜拽着耳朵不情不愿给几人指路。
临走之前看见唐绵绵朝蜃女道谢:“多谢姑娘相救,大恩没齿难忘。”
和尚舌灿莲花,头头是道,将所有的奇遇都归功到了蜃女的头上。被尊为恩人的蜃女有些茫然,但依旧顺从的点头,她比一直在唐绵绵背后使眼色的和尚来的单纯的多,回屋拿出了两枚玉佩,玉佩呈双鱼形,晶莹剔透,左右对称,可拼合成一块:“这是冰玉做的玉佩,可赠予心上人。”
唐绵绵面带踌躇,蜃城的人似乎比想象中的还要慷慨:“我没有心上人。”
蜃女的表情有些迟钝,但只让人觉得是她性情温吞的缘故。她唇角微微翘起却又抿了下去:“冰玉可以铸刀,若姑娘没有心悦之人,就把玉佩熔了吧。”
“这……可以吗?”
“嗯。”
唐绵绵不爱推辞,虽然对秘雪的冰玉也尤为感兴趣,但是心中迷惑不安。她将腰际短刀拔出,刀面如镜映出自己疲惫的双眼,唐绵绵定了定神,坚决道:“请务必收下这把刀。我身上没有更好的东西了,平白受姑娘如此多的恩惠,内心实在有愧。”
她语气铿锵,让人想笑又笑不出来。韩错朝着憋笑憋到表情扭曲的和尚低声询问:“你到底是怎么骗她的?”
“蜃女姑娘自小修习秘雪内经,妙手回春,心地善良,乃隐世高人。”
“所以眼睛也是她治好的?”
“区区雪盲,我自己好的。”
“……魑狐呢?”
“蜃女姑娘派宠兽一路护送我们出山。”
撒一个谎,需要许多谎言去包装才能滴水不漏。但像和尚这样,扯谎毫不在乎细节,半滴水也包不住的,同样能让人哑口无言。
温瑜远远的挥手,雪迷了眼睛,但不知为何,他还是能看清楚在荒原上久久伫立的孤独女子。眼底酸涩,闭眼睁眼便又看不见她了。
“唐姑娘想用冰玉做一把什么样的兵器?”
唐绵绵看着手中发寒的玉佩出神,又从怀里拿出暖珀,一冷一热,均握在手心。两者天然互斥,但谁也压不过谁,矛盾却互相纠缠,她将脑海中冒出的古怪想法赶走:“真的是送给我的?”
她小心的将两件东西收好,低声道谢,然后跟上两人的步伐,走向再熟悉不过的灰铁小城。
云起沉戈。
阔别几日的流波城与先前似乎没有什么两样,依旧谣言纷飞,引诱络绎不绝的外客进入雪山然后一去不回。莫说随身刀剑,衣冠冢都很难留下。
疲惫至极的唐绵绵仍然强撑着精神打探同行伙伴的消息,但没有回应,她会在流波城等待一个月,然后启程左海三壁,参加千录阁举办的试刀大会。
就算最后一把刀都没有炼出来,她也会去。因为温瑜信誓旦旦与她定下约定,不过另一个打伞的黑衣人看上去仍然相当不情愿,唐绵绵心情郁结,却还是忍不住露出笑容,很期待与他们的再会。
“绵绵?”
“来了。”
唐绵绵拎着从白沙客栈带走的酒葫芦,向叶子阳应声。
难得师兄会出门晒太阳,她自然一路奉陪。唐绵绵的运气终究没有师兄口中那般好,没有找到神丹妙药,也丢了佩刀,差一点连自己也赔在了雪山里头。
叶子阳想的比唐绵绵更为深远。他甚至微笑着对唐绵绵说,会跟着她一起去左海三壁。这与一向懒洋洋不想各处走动的师兄实在太不一样,不过孤身来到秘雪这件事本就已经过于骇人了。
唐绵绵向来捉摸不透他的想法,但凡事信他不会出错。毕竟在所有御医都说他活不过十岁之时,他仍然延续了一个不可能的奇迹。
雪山一别之后,她就再也没见过温瑜二人。
许是已经离开了流波城。
唐绵绵最近时常做梦,白日便双眼乌青,神思困倦。唐二伯打趣她是小女儿心思,有了可以挂念的情郎,但被严词否决之后,又开始担心她是不是对当日同行不归的同伴耿耿于怀,成了心魔。
她想了想,也不是。
她的梦里是成片成片的桃花林,林中水潭,潭边小屋。与蜃女的家一模一样,又有些许不同。
梦中有一个中年人坐在矮凳上雕刻小偶,就着纷飞的桃花瓣和平静的水潭,慈眉善目。他的脚边是一个乖巧的小女孩,抱膝安静,很认真的听男子给自己讲故事。
看着看着,就情不自禁流下眼泪。
唐绵绵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那样美丽虚幻的景色似乎成了自己心头的一根刺,越扎越深,再也拔不出来。
双鱼冰玉在灯下微微闪光,唐绵绵终究还是起身,在某个深夜将玉佩投入熔炉。
在无尽的远方,有人传来轻轻的叹息。
最后零落在风里。
左海三壁
左海三壁处东南沿海地带,以杜鹃花海,天涯海角和千录阁三处绝景鼎负盛名。
若骑上策马驿的千里快驹龙骧九逸,日夜兼程,仅需半月就能到达左海三壁。次选是驿站的追风赤兔,性子野,不驯服,要价便也次上一点。最便宜的选择就是那些看上去灰扑扑的老马,都说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您要是不赶路,骑着还能赏花赏景扑蝴蝶,最重要的是,绝对招惹不上山里头的马匪,保您安全无虞。
想当年它也是一匹叱咤江湖的良驹,只是如今看破红尘,不恋生死而已。
温瑜欣赏驿站牵马的小兄弟把自家只能颠着走的老马一本正经吹上天的气魄。
韩错怒道,这不是你非要坐雪卢白狼拉车下山,还把盘缠用光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