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荣华富贵俱是邪祟,施主勿要被这些黄白之物蒙蔽双眼。”
“滚。”
在强行让和尚签字画押欠下一百两的据条之后,韩错决心重操旧业,在路过的山镇里卖伞。
近来天气转暖细雨绵绵,靠近江南的居民也更偏爱轻盈秀雅的纸伞。
镇上的伞坊位于一条幽深清静的小巷尽头,经过时可以听见西侧传来的戏台咿呀之声,但走出高墙窄道就是铺面林立的热闹长街,三十六店一应俱全。
缓步徐行的路人中,一个横冲直撞,猴子似的窜来窜去的少年尤为瞩目。
“让一让,得罪得罪,包涵包涵——”
声音离得不远,韩错抱着一捧新伞往街边靠了靠。
天不遂人愿。
眼见着少年偏不走大路,笔直的朝这边撞了过来。韩错皱着眉,腾出半只手掌把看热闹的温瑜拽到自己前头,不偏不倚挡住少年去路。
“让让让——”
温瑜瞪过去。
不知是被忽然放大的金瞳吓到,还是一时分神,少年脸色陡僵,脚下被横出的长杠绊住,一跟头朝温瑜扑来。
和尚身法利落,轻巧侧身,边伸出竹杖给少年纠正趴倒的方向。
尘土四扬,鸡飞狗跳。
少年捂着鼻子翻身而起,一手指着温瑜,不可置信:“你你你——”
“我什么我,再不跑后面的人要追上你了。”
少年扭头,果真四五个乌甲玄衣的大汉在后面大声嚷嚷:“小兔崽子,这次就算追到左海也要把你抓回去!”
“呸。就你们几个还想抓到我。”
少年顾不得这个莫名其妙的和尚,抓紧时间麻利地跑路,一个飞身进了小巷,对逃跑技巧掌握的炉火纯青。
韩错又退了退。
一串的人跟着挤进窄巷。
看着他们走远,温瑜轻飘飘的追上毫无波澜的韩错:“那几个军士腰上挂楚字腰牌,莫非是很有名的那个楚?”
与北牧氏齐名的那个楚。
北牧氏称凛军寒将,打下北境十六城,后被天子封王镇守北长城,实则流放雪国,再不得归还故里。
同样立下赫赫军功的是南越楚氏。楚军征战于野,平定南荒叛乱,受封南侯,世袭称号。楚侯爷相比北牧氏要幸运的多,也安分的多。一直安于南海一角,与帝师帝都相隔千里,再没有踏出城一步。
但那些都是百年以前的事了。
边境无战事,百姓安定,连朝代都换了两个,很少还有人能想起当年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北牧南楚。
只不过,北牧氏多年蛰伏雪国,若非天堑难越,绝不甘心永远的在苦寒之地一直生存下去。北牧氏如今的年轻一代是一个郡主,城府极深,并非泛泛之辈,更非当今太子所能比拟。
而楚氏则出了一个聪颖无双的天才世子,消息早就传入帝师,也不知老皇帝作何感想。
前几日诸葛静五彩斑斓花孔雀似的镜鸟又落到他的伞上,镜鸟絮絮叨叨了许多事情,比如他们现在正在北境长城一块游荡,甚至拜见了北牧氏的郡主。顺便提了许多当今国事,包括云外的那群人日日测算,风起云涌并非吉兆,已经有人着急赶往帝师求证究竟。
韩错本不在意这些事情,镜鸟说了一半就被丢给小殊玩了。
若是乱世真起,他们也会是最忙的那群人,远做不到明哲保身。
只是现在唯一可以确信的是,最有可能成为真正的真龙天子的那一位应该还在黄泉彼岸苦苦寻人,在他突然升起登帝的念头之前,世道就还能持续地安稳下去。
镜鸟来时温瑜也在,虽然看不见,靠听倒也听得一清二楚,甚至饶有兴致的跟小殊谈了半宿国家大事。
韩错将怀中的伞放下。
他听了伞坊的建议,将伞面换成时下流行的款式,画游鱼飞燕,加上叮叮当当的伞坠做装饰,很受女子的欢迎。
“卖伞吗?”
铺面还未摆好,生意就已上门。
韩错起身却一愣。立于跟前的是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子,矮上他许多,打着一把杜鹃花色的伞站在暖和的日光里,遮住大半个身子。
又一个晴天打伞的怪人。
这句话不该他来说。
“是的。”
少女忽然抬伞,仰头露出秀美的面孔。
韩错瞳孔微凝。
少女不过二八年华,眉眼还有些稚嫩,但已然是天生的倾城美人。她皮肤雪白,却有彩羽长尾的纹样从脖颈处经下颌一直蔓延至眼角,彩羽栩栩如生,欲扬欲落,透出一股说不出的妖气。
“我买一把伞。”
韩错不自觉的抓紧身侧的黑伞。
少女翘起嘴角,颊边彩羽熠熠生辉,她微微转起伞柄,异样的天真和妖冶在同一个人身上交相绽放。
“什么伞?”
“我要……一把杀人的伞。”
枯叶生花
长街的风跟随呼吸有一瞬的停歇。
“哈哈哈,我开玩笑的。”少女弯着腰止不住大笑,就像自己真的讲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笑话。
她笑起来和普通的女子一样,看上去活泼烂漫,毫无心机。
少女指着韩错的大字招牌,眨了眨眼:“不好笑吗?罢了。我想要定制一把伞。”
平生遇到的古怪客人不在少数,韩错将视线从少女几乎掩盖半张侧脸的羽尾文图挪开,平静的开口:“可以。”
“我还没说要求,莫非什么样的伞都可以吗,那……”
少女拖长了音调,见韩错渐渐皱起眉头便又一笑,她将手中的淡红色纸伞倾斜,露出画满杜鹃花的伞面:“我想要在伞上盛开这样的花朵。”
“就这样?”
少女伸出食指轻轻点着嘴唇,又摇了一摇:“不对。不是画画,也不是刺绣,我想要伞上长出一朵花来。”
“……”
“你说可以的。”
少女脸色忽变,甜甜的笑容尽数隐没,连带着周身的暖光都一并凉下去。
而她颊边色彩斑斓的尾羽仿佛也随冰冷的气息而凛冽起来。
温瑜的手已经握上竹节。
有浮云从头顶飘过,落下大片的阴霾。
“可以。”
韩错接住不知从何处飘来的枯叶,然后一片静寂中等待日光一寸寸重新照亮少女漂亮的杜鹃花伞。
一同照亮的还有少女明媚的笑容,和仿佛错觉转瞬消失的压力。
韩错面无表情的伸出手心:“给钱。”
少女歪了歪脑袋。
温瑜被自己的笑声呛到了。
“这个可不可以?”
一根七彩色的长羽毛被捻在少女青葱似的指尖,羽根乳白,绒毛细腻柔软,泛出渐深渐浅的虹色光华,顶部着墨微卷,随风而轻,随意而盈。
温瑜凑近了问:“这是什么?”
很少能从一根羽毛上看出雍容华贵这四个字来。
看到和尚的金瞳,少女的眼神忽然亮了亮,她将彩羽递给温瑜,轻声赞道:“你的眼睛真好看。”
“啊,谢谢。”
温瑜微怔,颇为意外的接过。羽毛触手滑腻细软,不知为何他隐隐想起神话传说中的一种鸟儿。
少女灿烂一笑,轻盈的退去几步,手中的纸伞也跟着轻巧地换了个边:“一个月后,在千录阁,我等你们。”
枯叶成花,花碎花凋。
再定睛看去,眼前已经空无一人。
温瑜一直抓在手中的彩羽突然被抽走,他一回头,对上韩错一张阴沉沉的脸。
“那羽毛?”
“是我的。”
“啊?”
“我的生意,我的凤羽,你啊什么啊,记得把这些剩下的伞卖完。”
韩错拿起黑伞走人。
“等等,你说什么。凤羽,是凤凰的那种吗,再说两句说清楚别急着走……”
……
这个季节也会有枯叶吗?
枯叶开花的招式他隐约有一个模糊的印象,得益于当初在草原上被行医少年救治的那段日子,似乎他炼的那些药里就有一味是用干枯的草叶灼烧生出数十朵火焰形成的花来。
但也不是方才手中真实的,薄凉的花瓣。
韩错翻掌,强烈的不安涌上心头。
一个月后恰好就是试刀大会,为什么偏要是千录阁,那女子也会去参加武林盛会吗。
千录阁是海边九重高楼,即使从这里望去,也能看见危楼如柱立于天际。
“你打算怎么让伞上开花?”
日渐黄昏,温瑜终于卖掉最后一把伞,口干舌燥的给自己倒了一杯水,顺便叫醒一脸恍惚若有所思的韩错。
没什么回应,温瑜又道:“我跟你说,现在的小姑娘更喜欢素雅一点的,你以后得把那些画蛇添足的坠子去了,那都是上年纪的婆婆式审美,今儿个我可真是连口水都没得喝硬是把红的说成绿的,把黑的说成白的……”
“为什么是杜鹃花?”
“啥?”
韩错端然而坐,平静的问:“你想知道怎么开花?”
“对。”
温瑜警觉性的拉开距离。
“在伞上撒一把种子,日夜浇水,置于光满之处。”
“?”
韩错霍然起身,绕过连退三步的温瑜,抽出一把淡粉色的纸伞。伞面没有任何点缀,但颜色却很柔和,符合和尚刚刚提出的素雅要求。
然后眼见着韩错掏出了一把花种,洒在伞上。
温瑜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记住,每天晨起晒一晒太阳,但傍晚要回收。还有,早晚各浇一次水。”
“……”温瑜张了张嘴,最后选择问一个相对更切实际的问题,“种子不会滚下来吗?”
“你见过种在土里的种子会滚来滚去?”
“……”
“我是不是又瞎了。”
不置可否。
温瑜拎起伞,不落,抖一抖,还是不落。他伸出手指,然后又放弃了。据韩错所说,这玩意儿极其容易扎根,一不小心长自己手上可就糟了。
初羽少时
“呸呸。”四五个玄衣阔刀的甲士吐出嘴里的茅草叶,灰头土脸的从黑漆漆的巷子里钻出来。
“被摆了一道。”
“又被这臭小子给逃了。”
“骁哥,现在怎么办?”
为首的甲士一脸晦气,骂道:“还能怎么办。小兔崽子不是要去左海三壁么,我们就去拦!拦不住别说左海,东海我都给他翻个底朝天!”
“可侯爷那里……”
程骁面色沉了沉,但又忍不住骂道:“小子不识好歹,枉费侯爷一片苦心。他以为是爷非要关着他么,爷那是……”
后半句被强行咽下去,这里人多眼杂不便说话。程骁冷静下来,他们是在街口跟丢的,他环顾周围,最近的糖人铺边有一个打伞的年轻姑娘:“姑娘,你可曾见过一个十七岁左右的少年,差不多这么高,黑衣服,上窜下跳到处跑的那种……”
程骁僵了一瞬。
转过身的姑娘出乎意料的漂亮,但左半边脸颊上布满彩羽文绣,斑斓艳丽比之他见过的帝宫之中的皇徽图腾也不遑多让。
“好像是往那边去了。”
朝她所指方向看了一眼,程骁定了定神,抱拳道:“多谢,敢问……不,没事了。”
执伞的少女一直看着他们离开,他们脚下不停,等到背后那道视线终于消失的时候程骁居然长长的吐了一口气。
“骁哥,你刚刚是看上人家小姑娘了?”
程骁拧着眉,没有像往常一样骂过去,过了好半会儿直到对方内心惴惴以为自己真的说中的时候,程骁低声念念有词:“凤凰凤凰……总觉得眼熟,咋就想不起来呢。”
……
糖人很有趣。
文火烧热的糖浆流淌凝固成各式各样的造型,猴子捞月,老翁钓鱼,还有花鸟游鱼,灵巧生动,她看了很久。
“给你。”摊子后面伸出一只年轻的手,手里是一根样式简单的花糖。
她疑惑的抬头,一个满面阳光的俊俏少年正看着自己。
“这是什么?”
见她接过自己画的糖花,却问是什么,少年不好意思的挠头:“第一次画,画的不太像,这是杜鹃花。”
“杜鹃花?”
“对。不喜欢吗,我看你伞上全是杜鹃花,以为你很喜欢这种花朵……”
她低声自语,看着手中的糖花似乎出了神。
少年得不到回应有些许窘迫,他从糖人摊后面探出身,再见不着那群跟在后面的尾巴之后,终于松了口气,连连抱歉将小摊子还给被捆成一团塞在角落的摊主。
摊主嘴里的破布条被取了出来,立刻劈头盖脸一通叫嚣,可惜满口方言楞没让人听懂半个字。
少年也不啰嗦,抓了身边姑娘的手臂就开始跑路。
伞在风里摇摇晃晃,吹起她的长发和飘动的衣襟,像是凰鸟的尾羽在颈侧飞舞,下一刻就会活起来。
少年忽然脸红,放开了手。
他们不知不觉竟跑到了城郊,前方一片浅滩,四周静悄悄的没有半个人影。少年兀自懊恼,这个女孩突然被一个陌生人拉着到处跑肯定很生气吧。
可她也不声不响,任由自己拉着跑。少年看着仍旧一手抓着糖花,一手打伞的姑娘,耳根又烧了起来,想要解释,可出口又不是那么一回事:“很甜的,早点吃比较好。”
“我叫楚九一,你呢?”
九一……会有父母给自己的孩子取这么随便的名字吗?
有的,楚九一耸肩,似乎看出少女心中所想,解释道:“父亲说家里除了九个姑奶奶就我一个独苗,就叫楚九一,简单好记不拗口。”
“九个什么?”
他掰着手指头数起来:“一位老太太,三个美女师父,我母亲,我大姑小姑,还有两个姐姐……都是姑奶奶。”抱了抱头,不愿意想起家里的可怕岁月,他又提起精神,把问题问了回来:“你呢,还不知道你名字呢,你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