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是奶奶,母亲,师父还是姐姐,所有人都在全力以赴保护着楚氏的这位小侯爷。只是他终究还是逃了出去,即使目的单纯,只想看一看左海三壁的试刀大会,无心朝政,意在江湖,但没人在乎他的想法,他们在乎的终究只是他走出南海的这一事实而已。
楚九一茫然无措。
“你们是什么人?”
“路人。有事没事在这里晒晒太阳,听书种花烧茶喝酒而已。”
温瑜又给少年倒了一杯酒:“听小僧一句劝,世事莫强求,要学会看开一点。”
楚九一默然,接过酒盏一饮而尽:“和尚也能喝酒吗?”
“能!”
他喜欢这样的江湖,不问来路,醉里烹茶煮酒,醒时浪迹天涯。楚侯世子如何,一军统帅又如何,他喜欢的是自由自在,丰富鲜活的江湖世界。
楚九一一杯接一杯的喝酒,让和尚愣住了。
“再喝上头。”
温瑜拦住楚九一,大概是不常喝酒,看上去已经有点晕乎,醉眼朦胧。
“我在找一个姑娘。”
“她也有一把开了花的伞。”
“突然就不见了。”
温瑜看了他一会儿。
在小殊也被感染的有些许伤怀,小声询问是不是就是当日来定制伞的那位姑娘的时候,温瑜朝着始终心情很好闲散喝茶的韩错叹道:“这一个个的,年纪轻轻,怎么都学着为情所困,难不成我真的是老了。”
韩错不想搭理他,也不想搭理喝酒解闷的少年。
喝茶才是养生之道。
几日后。
楚家的少年提了把剑在往东的官道上截下了韩错二人。
风轻轻,云悠悠,温瑜特地把粉红色少女心的伞打出来晒太阳。
楚九一憋了半晌,终于忍不住拄着剑笑出声:“那什么,我想跟你们一起去左海三壁。”
是个大累赘。
这几天这个小子一直绕着他们打转,韩错不想惹麻烦,却还是暗地里解决掉了好几个不长眼上来试探的杀手。他们的魂魄此刻还在黑伞里头忏悔,现在楚小侯爷索性直接要跟着一起走,不是累赘是什么。
“没有问题!”和尚向来爽快。
韩错有点麻木,此情此境似曾相识得他都习惯了。
一起走就一起走吧,先前一直跟在少年后面的那几个家兵尾巴也不见了,总不能让楚家小侯爷不明不白死在外头,世道就真的不太平了。
何况,楚九一是真的什么都不懂。
温瑜笑眯眯的把少年一直盯着的花伞递给他,见他手忙脚乱将佩剑收起来,再小心翼翼的接过已经长出第二个花苞的伞。
“拿好喽。以后浇花晒太阳的活儿就交给你啦!”
楚九一猛地点点头。
又不是把伞送给你,韩错眉棱跳了一下。
“只要照顾的足够用心,就能开出红的,白的,紫的……都能开出来,懂吗!”
“嗯嗯。”
小殊悄声问,有这回事吗?
韩错默然。
这花他也没养过,只听说是生命力极强,至于到底能长成什么样,谁知道呢。
“听说楚氏乃剑术大家,小子你的是什么剑?”
楚九一摸了摸腰侧的佩剑,剑鞘古朴,有鎏金的雕刻和纹饰,却不如其他世家贵族那样非要镶上一两颗鸽子蛋大小的宝石,所以显得素了些。
“朱雀。”
温瑜收回想拔出看一看的想法。
少年继续注意着伞上的花苞,有点像杜鹃花。
剑名朱雀,是他们家一直传下来的剑。他学完了整套剑虚式,但总感觉差上一点,所以始终停滞在了第九层,迟迟不能突破。但也不知道差在了哪里,父亲总说是练习不够的缘故,但他觉得,即使是父亲使出来的剑阵,似乎也不是这套剑法最终的模样。
学的烦了,也就出来了,他想看一看其他人是怎么使剑的。
“看看我的,兵器谱第一细打——竹余,帅不帅,厉不厉害!”
“好细巧的剑!”
温瑜按住剑柄,摆出沉息宁声的架势来。
快的看不见出鞘的动作,只能看见弧光一闪,落叶一分为二,然后剑已然收入鞘中。
“好厉害!”
楚九一真心实意的赞叹,天下武功,唯快不破。他向来崇拜浪客来无影去无踪的故事,可惜朱雀剑沉,挥动之时讲究气势磅礴,可号令千军万马,所以不适合快剑。
就喜欢这么实诚的夸人的,温瑜笑眯眯的开口:“你也使一招看看。”
少年微有思量。
温瑜双眼明亮,金光闪烁。楚氏的朱雀是百年前一剑破天荒的神剑,剑阵如烈焰灼火,长鸣天际,不知如今他可有幸再见识一下传说中的气魄。
少年动了动右臂。也许是错觉,自从那日被凤羽治好伤口之后,右臂总会时不时感到灼热,仿佛有岩浆流经血管,但并不持续。也许是伤没有完全好,但并不妨碍他拔剑。
没有和尚拔剑时那样的惊心动魄,朱雀是缓慢的,沉着的,出鞘。
仿佛沉沉的巨石,顺势切合出自古而来的轨迹。
剑身与鞘一样无华,只有黯淡的纹路在靠近剑柄处盘旋。
楚九一抬起剑,右手的灼热感似乎尤为强烈起来,仿佛有什么就要喷薄而出。风扬起落叶,漫天飞舞,他运劲屏息,朝前方挥剑斩下。
剑虚式,芳华。
剑虚九式,芳华是第一式。
他从未想过芳华是这般模样。
剑气如虹,天悬华练,一剑落下,万叶成烬,有朱鸟拍翅掠地而过,留下焦黑深壑。
楚九一几乎没有拿稳手中的剑柄,右臂的灼热感依旧在延续,从手臂逐渐向上攀升,他一惊,回神时居然已经扔掉了剑。
所有人都在看他。
这里是官道,往来人多,此时都不约而同的停下脚步,面带惊骇,朝这个不知所措的少年望去。
重光微明
他似乎突然醒悟了一些事情。
剑名朱雀,但以前练习的剑法从来只是如星河银光,一点也不相称。
他匆匆捡起剑插回剑鞘,那股不断蔓延的灼热感也在慢慢逝去。
韩错叹气,满脸疑惑的少年迟早会意识到自己所背负的血脉和责任。他扬起黑伞,狂风大作,沙雾漫野,让人不由的掩面,风歇之际,三人都不见了踪迹。
……
伞上长出了三朵花苞。
“哈哈哈,九个姑奶奶,你父亲真是有意思。”
他的名字是讲不厌的笑话,楚九一看着笑得眼泪都出来的和尚,心里头的阴霾似乎也散了些。
他的剑法是父亲教的,只允许学习剑虚式,不允许学习其他的招式。枪,刀,棍都不行,只能拿剑,只能拿朱雀剑,因为朱雀是号令之剑。
他有三个师父,皆为女子。不教剑法,只是督促他练习,或者传授身法锻体的知识。一度以为她们都是父亲的红颜知己,只是碍于母亲的面子才只是让她们以师父的名义留在府中。
但后来想想并非如此,因为相比于父亲,她们与母亲更为亲昵,也更恭敬,有如母亲的姊妹同胞,事事护着她。而对自己的剑术也是严苛管教,半丝不得懈怠。
至于对母亲,他向来有些害怕。
不清楚害怕的缘由,也许是因为母亲很少对他笑,也很少过问自己的事。
母亲的双瞳是澄澈的金色,每每看到那双眼睛,他总觉得从内到外自己都被看透了,但眼里又没有半点或慈祥或关爱的神情,仿佛在说你是不该出生的一样。
那样不带感情的眼神让他感到恐惧。
好在他还有两个姐姐。
姐姐们总是护犊子式的把他护在后面,不让师父找来,冲父亲做鬼脸,甚至有意无意的挡住母亲的目光。
大姐喜动,二姐喜静,在她们的庇护下他从来没有受到一点委屈。
这个家很奇怪。
但他刻意忽略了奇怪之处。
像有一团巨大的秘密,而他的存在会随时戳破那个秘密一样。
逃出来的时候是二姐亲自给他打开的大门,一字一句的嘱咐,带上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家里有我们。
他走了很远,然后还是忍不住回头。
似乎看不清,但二姐分明又说了一句话。
“不要再回来了。”
楚九一从梦中惊醒。
守夜的是韩错,拾着树枝丢进火堆冒出噼啪声。楚九一爬起来,也跟着把枝条扔进火里,跳动的火焰让他感到亲切和安全。
“醒了?”
“嗯。”
比起爱说话的和尚,眼前的这个人似乎更加沉默一些。是叫韩错吧,楚九一拧着眉回想,大家的名字都很古怪来着。
“我一直想问,后来,泷夏的那个皇帝和喜欢的人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天灾降临,沧西惊变,国仇家恨,尸横遍野,也没人再去关心区区一个皇帝和一个女子的下落了。”
他语气很平淡。
楚九一又问:“那……凤凰血能给我讲讲吗?”
“你想听什么?”
“比如凤凰血脉的人身上会不会有特别的文身之类的。”
韩错沉默了一会,等到少年有些不安的时候,他否定道:“不会。凤凰血脉只是传说而已,没有人能够证明它的存在。何况千年来即使有,最为纯粹的凤凰血脉也早已经分流散尽,偶有赤发金瞳者,他们会被当做凤凰之子格外尊崇,但这些也只是一种说法罢了。”
“金……瞳?”
韩错闻言看了看他,抬手一指和尚:“他也是金瞳,你觉得他像凤凰吗。”
楚九一苦笑,却发现笑不出来。
似乎事情远比他所能理解的要复杂。
“后来呢?”
“没有后来。”
怎么会没有后来,即使是被分流,凤凰血脉终究还是存在的。假设,假设母亲身上有凤凰隐脉,那自己身上也会有,也许这就是父亲不愿自己走出南海的理由,也许就是这么多天自己一直被追杀的理由。
可是他还是觉得遗漏了什么。
为什么,让他不要再回来了呢。
楚九一不死心的再问:“真的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证明凤凰之血的存在吗?”
韩错不再回答。
真相从他嘴里说出来始终毫无意义,何况很多事情此刻都在不断发生,他知道了又能如何,无法阻止,也不该阻止。
因果轮回,业报罢了。
就连他也无法确定,大荒的未来会走向何方,诸葛静不能断论,云外的人也不能。他们能算出的也只是,沉滞数百年的齿轮又在缓缓推动,如同既定的到来,将和平与安逸打碎才能重塑一个更令人珍惜的将来。
镜鸟的往来越发频繁,北境的雪山居然开始融化,生存在贫瘠和不甘的北境人民从未忘记耻辱和仇恨,随天灾一起到来的是天堑的逐渐粉碎,这是远处高堂之上的安逸之人无法料到,也无法理解的铁血盛宴。
而对比之下的是懵然无懂的楚侯世子,惊才绝世,他们却只愿意他做一只笼中鸟,永远不要妄想飞出那一圈小小的领地。即使咽下所有背叛和指责,也不想打破这一刻虚伪的安宁。但凤凰终会振翅高飞,又有多少囚笼囚的住与天龙齐名的神鸟呢。
楚九一向南方眺望。
他的家在大荒的最南边,再往南去是一望无际的浩瀚汪洋。
楚军日夜操练,从未懈怠,已然百年。从来没有人提出问题,为什么要一刻不能松懈,为什么要对着什么都没有的大海镇守,他们在防备谁,到底是可能远渡重洋的敌人,还是……北面的君王?
或许两者都不是,或者两者都是。
或许还有更多的原因。
他抓住自己的右臂,他能够感觉到,有什么,在逐渐觉醒。
扣玉雪灼
重新脚踏实地的感觉真是久违,唐绵绵趁机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
与子阳师兄一起出行容易让整个人都懒散下去,吃饭睡觉都能在又香又暖又软的马车里头解决,缺什么只需朝外头招呼一声,自有人恭恭敬敬的呈上来。
唐绵绵抛了两下手里的苹果,苹果咬过一口,现在沾了点灰尘。她松了松筋骨,素手一扬,那颗苹果便如同石头一样正中对方脑门,砸的他四脚朝天。
对面人不多,三五个而已。方才就是这群不长眼的小贼拦了他们的马车,马儿受惊急停,害得她滚了刚咬一口的红苹果。
天底下总会有活腻味了想来找揍的。
唐绵绵埋头思索,从怀里掏出一把短匕,匕首折光,忽隐忽现,唯能看见有道道流纹经过。
用冰玉和暖珀炼成的这把匕首,轻薄锋利,若不仔细观察几乎无法察觉它的存在,最适合在对方未有提防的状态下给出致命一击。
可惜至今未曾见血,略微纠结的唐绵绵握着短匕抬头,却见到方才还在耍威风的一群人此刻已经头也不回的跑走了。
即使是盛春,叶子阳也穿着厚厚的狐裘,脸色一如既往的苍白。他听唐绵绵讲方才的乌龙,觉得有趣,笑着安慰道,鸟多的地方总是什么林子都有的。
“你的匕首叫什么名字?”
“雪灼。”
千录阁位于左海三壁的仞壁悬崖,楼高九层,藏书十万余卷,囊括四书五经,奇闻地理,以及各大门派的内功秘籍,甚至偏门左道,就连阁内门人也不敢说将所有藏书全都读过一遍。
所以不论是出于什么原因,多得是想要削尖了脑袋挤进阁内的人。千录阁只在试刀大会的半月前开放,凡是跋涉来此的武士侠客,不凭身份,不看来历,只要能拿得出相应的实力或者兵器,就能入住阁中,浩瀚藏书尽供一览。
久而久之,这也成为默认的试刀大会第一道门槛。如果连千录阁的门都进不去,那去参加之后真刀真枪的大会也是丢人现眼,还保不齐丢了自己的性命。
但并不是大会明文规定的试炼,若是对读书实在没兴趣,崖下自有客栈数十座供其歇息,按时与会即可。
在一群徒步上山的侠客中,华丽的双骑马车着实带了点惹人的风流,可惜只能送至于此。千录阁前还有一片长宽约莫六百步的平台,听说是旧时演武练兵之地,行过此地才能到达千录阁的大门。
唐绵绵面红耳赤的下了马车,然后看到在一群人的侧目中,叶子阳朝着宽阔无边的平台长长叹气。
所谓的第一道门槛就设于楼中一层,偌大的一层空空荡荡仅余两张长案,剩下的都是排成队伍形色各异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