伞下生——临光钓雪
时间:2022-05-27 07:28:15

刚才的难道不是家书?叶子阳的母亲是皇帝的姐姐长公主,但驸马爷去世的早,长公主便也青灯古佛不问俗事。叶师兄向来孝顺,加上体弱多病,所以几乎从来不出帝师。只是没想到现在会走那么远,甚至远到秘雪那种人迹罕至的地方,不但一无所获还从北到南四处奔波,真是不像他。
唐绵绵试探着问:“师兄你不回家?”
“不回。”
果然干脆。唐绵绵也不知道再问些什么,转念便也开心起来:“那也行,父亲见到你肯定很惊喜。”
自己的这位小师妹确实可爱。
叶子阳微笑的表情让她有些毛骨悚然。
那封“家书”绝对有古怪。
叶子阳不再逗她,毕竟自己还指望着小师妹在南越的家族势力避避风头。他是个病人,是个走两步大喘气,冷了热了都容易犯病的无药可救不剩几年可活的可怜人,哪里还能掺和到帝师那种乌烟瘴气的地方去。
千录阁是个好去处,好吃好喝好住也安全,对方大方热情,自己也不会拂了地主的面子。
于是信鸽便送了一句话。
“凤凰不死”
千录阁想要此事闹大世人皆知,先是借试刀大会的名头,在江湖上为凤凰铺路。再者就是天高皇帝远的朝廷。
故意放他入阁,又故意翻起赤乌南楚的旧账,凤凰古书都送到了眼前,那他也不会选择当一个瞎子。
叶子阳既是帝师小有名气的神医,又是长公主的独子,借来充当给朝廷传递消息的信鸽也最合适不过。
风雨欲来,星火燎原之势再起。
朝廷在做的打算也不少,这几年多方监察各地情况,只知道北牧伺机而动,南楚举棋不定。但老皇帝决不允许处在如此被动的局面中,所以选择先发制人。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不管是北境的天堑坍塌,还是南楚小侯爷突然的出走都打乱了尚未布置完全的计划。
他不相信是有人在背后刻意的推动,更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滚雪球一样的后果接踵而至,演变成了如今完全脱离掌控的局面。
天道不在京,这是一场必输之战。
所以自己尽早远离战场中心,有那么多条路可走,何必非要选择必败的那一条路,就连大雪山看起来也比此时惶惶的帝师来的安稳。
叶子阳将看了许多天的书合上。
虽然仍然不知道千录阁到底在其中参与了多少,是彻头彻尾的主导者,还是推波助澜好事的旁观者。
不论如何,这里终究都是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啊。
 
 
重云之下
 
 
通往千录阁第九层的楼梯被拦腰截断,据说是年久失修木质腐朽所致。有轻功极好者悄悄潜入第九层,确实空空荡荡,只有四根柱子立于四角,撑起飞檐塔顶。若是仍有人想要上去探一探,还可以看见积灰的地面多了几排脚印。
有金光神羽的鸟儿从云中掠过,然后降落在楼顶。
在飞檐的一角塑有一只金身闭目的三足金乌,娇小的少女靠着金乌抱膝而坐,轻薄的衣袂和散落的长发在风中飘荡。
凤鸟的图案已经蔓延至全身。□□的手臂和双足,甚至是原本洁白无瑕的脸部都已经遍布彩羽,唯剩下一双漆黑的眼睛在凌冽的风中眨也不眨,痴痴的向远方眺望。
她飞过了许多地方。从寸草不生的火灼之地到鸟语花香的江南水泽,她站在浩淼无际的南海边,像一团火焰将所有的执着和仇恨都烧成了灰烬。
在江南买的伞上绣着她从未见过的花朵,柔软皎白,仿佛轻轻一碰就能沉到静谧的深水里,再也醒不过来。
伞在火焰中一起成为陪葬,与人鲜活的生命一样,斑驳而迅速的逝去。
即便是深海,凤凰的火焰也会焚尽所有。
狂羽将下巴搁在两膝之间,一遍又一遍的回想。带着双翅的羽人从天空坠落大海,从泥土到树梢到折翼划破天际,从黄昏到夜幕到微光泛出黎明,鲛人在低吟,流光与星。
两天前的南海侯府。
“你是凤凰吗?”
声音嘶哑的人有一双金色的双瞳,她的表情和嗓音一样凄厉。
妇人衣饰尊贵,举止庄严,却不再年轻,眼角爬上细细的纹路,眼中也失去了本该有的光芒,她站在火里,身后跪伏着三个裸露背部文图的女子,让狂羽想起族中一些古老的传说故事,与那些永远无法泯灭的血脉有关。
“楚……”称呼梗在喉口,狂羽的声音是被突兀掐断的引线。
于是妇人的眼神和寒夜里划过的火柴一样亮了又灭了。
狂羽尊敬流淌着凤凰血脉的同胞,但无法记得所有人的名字。她不舍得对同族倒戈相向,却也不能遗忘百年前的背叛和痛苦。
声嘶力竭的女人再次掩面恸哭。
“对不起。”
“我对不起你们。”
有冲天的火光在天空中汇聚,有人将日日的携带的忏悔刺入心口。
那样的怨恨,那样的愤怒。
侯府烧了整整一天一夜的大火。
无数的楚军列队站在焚烧不止的门前,脱盔肃立。他们接到的命令是,十二个时辰以内不得起戈,不能踏进侯府一步。
所有人都看见了一只又一只的赤鸟从火焰中飞入云霄。
他们深深凝望,在凝望死亡,也在凝望重生。
狂羽走过盛放的烈火,彩色的纹案随着大火在疯长,就像是一只凤凰即刻会从身上飞出。
她在写有楚九一木牌的院落停下,翻转木牌,却又出现了两个名字。这些木牌挂在树下,被风轻轻扬起,然后又染上火焰的痕迹。
“父亲,母亲,师父,都死了。”
闻声看去,一个年轻的女子全身都浸在水里,抱着同样湿漉漉的同伴,同伴手中紧握着剑,却再也睁不开眼睛。两人的面孔有几分相似,与她们的弟弟也很相似。
她是另外两个名字中的其中一个,是哪一个呢。
她的眉眼落着天然的娴静。这份娴静与生俱来,在母亲的悔恨和噩梦中变得沉默,又在父亲的无奈和压力中锻打出破釜沉舟的勇气。
“我很久以前就在想,当再一次见到你们的时候该不该恳求。”她将姐姐逐渐冷下去的身体抱的更紧,却又一根一根掰开她的手指,任由剑柄落在地上,“明明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小的时候觉得你们很可怜,爷爷虽然做得不对,但为了保全南楚的百姓也是身不由己。何况他已经死了,这种仇恨也应该跟着被埋到土里才是。”
火舌没过狂羽的脚踝,扑向姐妹二人。
被火灼烧的肌肤泛出金色,她脸上看不出痛苦,更多的是即将解脱的欣慰:“我们流的是一样的血。都说血脉相连,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每日每夜都能感受到你们的悲哀和愤怒,如同噩梦一样无法摆脱。”
狂羽看着她:“我们没有错。”
她有一瞬间的晃神,死在烈火中的凤凰族人会化为赤鸟飞入天际。一直觉得这是一个美丽的传说,如今天空中接二连三的长鸣却成为最好的印证。那他们被选择以这样的方式死去,大概是作为同胞最后的慈悲了吧。
“是的。我们没有错。”她重复道,眼神逐渐坚定,“不管是百年前的屠杀,还是如今的复仇,都没有错。”
错的是面对同族的割裂和逃避。
凤凰血脉隐于南荒,不涉纷争,结群而居。偶尔可以看见族人身上出现金色的双瞳,他们被视作尊贵的象征,拥有卓越的天赋与才能,甚至被人相信可以掌管火焰。
即便在荒芜的火灼之地安分守己,依然会受到帝师的忌惮。
而那一年,有一个身覆彩羽的孩子出生了。
他被称为“凤凰”。即使翻遍史书也找不到一样的例子,但在信奉古神的南楚人看来,这是祥瑞之兆,甚至有卜辞信誓旦旦的站出来说,此子为凤凰转世,可左右大荒的命脉。
凤凰在世,一为毁灭,二为重生。
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凤凰”。
赤乌王的忌惮最终都化成了来势汹汹的屠杀。
也许当年的楚侯也不喜欢凤凰,所以选择接过赤乌王的剑,亲自将所有的萌芽都扼杀在襁褓之中,包括了追随者,信徒,和一切有关联的人。
他折辱了自己的骄傲,去交换不过百年的安逸。
如果在当年选择破釜沉舟,是不是结局会有所不同。
“该来的总是会来,当年死在襁褓中的孩子终究还是再一次降临到这个世上。母亲对阿九的厌弃、恐惧,父亲不惜一切都要让阿九拿起朱雀的决心,都让我意识到命中注定的事情是永远逃避不了的。”
“阿九走了,他什么都不知道。父亲想让他就这样一无所知中长大,可是他和我们是不一样的,折磨和诅咒在他那里停止,就连凶剑朱雀也只为他一人悲鸣。”
她忽然笑了:“谁会知道凤凰竟会有……也许是这一族天生的报应,被摧毁的总会以双倍奉还。你出现的时候,父亲决定不再逃避,不能重蹈百年前的覆辙,我们都做好了赎罪的准备。”
“放过阿九吧。他和你一样。”
她蜷缩起来,在火焰淹没自己之前发出最后的声音。
“我们都是无辜的。”
……
我们都是无辜的。
但是需要有人付出代价。
“凤凰不死,赤心永焚。”
九重云巅,金芒辉溢,狂羽站在无尽的余晖中伸手。重拾被遗落的骄傲和辉煌,这是他们的宿命,也是她的宿命。
 
 
栖风宿雨
 
 
试刀大会的最后一日。
天色阴沉,有大片的乌云压在头顶,风却静止在原地耽搁不前,连往日盘旋的群鸟都拣了树枝檐头栖息。
千录阁前的演武场成了最佳的擂台,有两人跃向中心,又互相后撤一步,抱拳为礼。
以武会友,点到即止。
……
“有一个醉醺醺的酒鬼,成天晒太阳睡懒觉,醒了就拿起手边的酒坛子灌两口黄汤,醉了就唱几句不成调的歌稀里糊涂继续睡觉。”
“还有一个哭哭啼啼的小娘子,花容月貌,白花点俏,就爱坐在天涯海角的礁石上流眼泪,别人问她为什么哭,她说迎风吹的眼睛疼。”
“再一个是原本宰牛的屠夫,带着自己的三十斤的宽刃大刀也到了千录阁的门口,刀从来也不擦,带腥气,有血渍,还有一条暗不见底的血槽。”
楚九一问:“后来呢?”
和尚打着一把开花的伞在太阳底下故作高深。
“酒鬼是鼎鼎有名的醉拳燕大侠,步步踏北斗,拳拳打风流,醉酒醉人不醉心。他喜欢喝酒,可谁也不知道他是真醉还是假醉,只知道给他一壶酒,打遍天下无敌手。”
“哭哭啼啼的是帝师教坊司的白娘子,一手绣花针出神入化,人称天女散花花不落,全种在了死人身上。她千里迢迢来到左海三壁就是为了瞧一瞧‘天涯海角’,这一瞧就是一个月,一对杏眼硬是被海风吹成了红核桃,顺便给凑过来看热闹的登徒子脸上个个绣了只王八。”
“屠夫貌不惊人,生性憨直,祖上出过状元郎,却不知为何传到他这一代竟然成了一个屠夫。他的大刀又钝又沉,整场大会期间都无人高看过他,可就是凭借这么一把刀,他先是进了千录阁的大门,后又连闯三试,最后拔得了大会头筹。”
“他叫屠右。”温瑜朝着满脸惊诧的楚小侯爷道,“屠右屠右,无人出其右。他的刀后来也成了有名的龙图刀。”
“怎么样,现在听说过没?”
楚九一恍然,又摇摇头。
温瑜满脸的笑意也跟着一僵:“上一届试刀大会的第一,武林第一,天下第一你都没听说过!”
楚九一犹豫了会儿,还是朝着暴躁的和尚诚恳坦白:“也不算完全不知道。前两天还听到驿站里有说书的在讲这些故事,他的故事和你方才说的好像一模一样……”
温瑜脸不红心不跳:“那又如何,他有我讲的精彩吗。”
楚九一看了看和尚手里的花伞,没说话。
“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不要脸。”韩错拿过伞丢回了小侯爷的手里,顺手又把跟着过去的和尚拽回来:“你别碰。”
“为啥?”
“有毒。”
“韩大爷莫想诓我。”
“我说的是你有毒。”
“小僧……”
小殊学起和尚的口吻打趣道:“小僧口吐莲花,胡言乱语,头头是道,蛮不讲理,羞不羞。”
“大丈夫孑然一身顶天立地,不羞不羞。”
这方的太阳很暖和,楚九一的伞也终于开了花,白里透红,红中带粉,形状和杜鹃极其相似。他宝贝似得抱着伞,给花朵晒一晒今日最后的余光。
花种是一位沉迷农艺的朋友所赠。韩错至今仍旧不相信他成天挂在嘴边“国士无双”的技艺,就跟对方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世上有鬼一样。韩错仔细思索,与其归功于花种的奇妙,不如称赞这位小侯爷养花的用心。
“今天是不是大会的最后一天?”
“谁知道呢。”
三人站在了仞壁的山脚下,崖上就是九层楼千录阁。
“是不是要下雨了?”
“可别吧。”
空气闷热,头顶乌云。他们看了看天,一大片阴云不偏不倚就只遮住左海三壁这一处巴掌大的地方。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讨论左海三壁的山光水色,徒步走了半个月,最后看到的好像也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壮阔。海是海,浪是浪,所谓的天涯海角也只是一块奇形怪状的礁石。
“还没那天路过的菜花田好看。”
……
楚九一不走了,他不想去千录阁,也不想知道最后获胜的是谁。
“我想去看看杜鹃花海。”
他说的斩钉截铁,下了很大的决心,一副英勇赴义的模样。
温瑜一巴掌拍上他的后脑勺:“去就去呗,说得这么豪迈做什么,我也去,一起去。”
“你别去!”
楚九一脸红了。
温瑜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千山万水跋涉大半月来到左海三壁,如今江湖盛会他不感兴趣,天涯海角也说没意思,独独对姑娘家最喜爱的花海一定是非去不可。少年郎的心思不难猜,就凭他抱着一把伞却一点也舍不得拿出来风吹雨淋的紧张劲,和尚他也不能搅了人家的姻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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