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要经得起开玩笑。”他勾上小侯爷的肩膀笑容灿烂无比,“就要下雨了,快滚。”
“回见。”
小侯爷潇洒挥手,在和尚再一次的年轻就是有精力的感叹中没了影。
“那我们也去见见朋友,不知道唐姑娘还在不在。”
“见到之后呢?”
温瑜眨眨眼。这种问题大概只有韩错才问的出来,两人同行将近一年,他也算是多少领会韩错的想法,莫非他觉得两人见面只能是字面上的大眼瞪小眼,相看各无言吗。
“和一个有银子有性格的漂亮姑娘在一起,你还愁什么以后。”
韩错沉默,忍不住回想第一次见着这个和尚的情景,他到底哪里来的自信说要渡人,而自己又是哪根筋搭错觉得如此不要脸的和尚会造成威胁。
温瑜停下脚步,轻飘飘的回头。
一人一伞认命的跟上去。
向死而生
雨一直闷在云上。
楚九一在路过的茶摊买了碗水,一口一口的咽着。
似乎离想去的地方越近,就越发踌躇。他带着伞,也带着剑,开着白色花朵的伞与古朴的朱雀交叠在一起,很相衬。
出神时却瞥见一只手攀上了花伞,他的心漏跳了一下。
可来人远远的便收了回去。
后来再想起这一瞬间,楚九一才明白程骁想确认的只有朱雀剑,而自己从始至终在盼望的都是那个喜欢杜鹃花的女孩。
有些失落和遗憾很早就开始印刻在记忆中了。
程骁双膝跪地:“末将不力,请侯爷责罚!”
他的声音干涩暗哑,比以往更加难听,于是楚九一也险些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你叫我什么?”
程骁垂着头,他身上是出战时的玄甲,不见羽盔,仿佛是一路马不停蹄地赶来,分明没有厮杀的血迹,却带着从地狱走出的灰烬余息。
楚九一没有扶起他。胸口的楚字铁牌又冷又硬,咯的他胸口疼,眼睛疼,喉咙也疼。
不该是这样的,他还……什么都不明白。
……
仍旧是千录阁的三楼。
叶子阳与一青衣人饮茶对弈。青衣人身上写了行诗,书法潦草但不妨碍他的文质彬彬。
“你不好奇天下第一是谁?”
“当然好奇。”叶子阳捻着一枚黑色棋子,对着棋盘垂眉思索,“这不是正看着么。”
“哦?”青衣人显然不信,两人下了一天的棋,也没见到他往窗外瞥上几眼,“那你说说,谁会获胜?”
叶子阳道:“向飞扬已经学会了完整的自意刀法,可惜仍旧比不上当年龙图刀至刚至强的威势。”
黑子迟迟落不下去,他便又多说了几句:“自意刀法创成之初只求落拓潇洒,可成名之后反而战绩寥寥可数。向家后人只学其形不会其意故而再无精进,而向飞扬年轻好胜,还没被向家的那些条条框框磨去心性,如果趁此时在江湖上历练一番,以后或可重现自意刀法的风采。”
“就这样?”
“就这样。”
“那他就是天下第一了。”青衣人抚掌而叹。
叶子阳收回棋子:“你们拿历届的试刀大会当儿戏,真不怕老阁主气的从棺材里跳出来。”
“要真能气活过来,那也不错。”
叶子阳摇摇头,这棋下不下去了。下了一天,他也输了一天,亏他脾气不错,换做是唐绵绵那个臭棋篓子说不定现在已经拔刀砍人了。
青衣人见他不说话,反而自顾自说起来:“阁主让我们早早往江湖上的各大门派放了风声,加上此次明里暗里的调度筛选,前来参加试刀大会的其实都是一些初出茅庐的少年俊才,权当给他们历练一二。”
“其实也有不少让人眼前一亮的年轻人。可惜真正的绝世高手也不屑跑来凑这个热闹,所以我们才做了一点改动,名头不叫天下第一了,叫——凤雏。”
叶子阳抿茶:“像读书人想出来的名字。”
青衣人展颜大笑。
他们打乱棋子,慢条斯理的将黑白棋重新归拢。直到青衣人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无奈道:“你都输了一整天了,不累吗?”
“输棋不累,赢棋才累。如果不是你把我困在这里,我又何必在这里下这倒霉的围棋?”
他一本正经的说气话让青衣人又惊又笑,看来不论是王孙公子还是市井平民输多了都会急眼。
“你就不好奇为什么?就不好奇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叶子阳皱眉:“我问了,你会说?”
“自然不会。”青衣人笑得洒脱。他生的平眉细眼,笑起来就成了两条缝,“不过聊一聊还是可以的。”
“你看了那么久的凤凰古书,咱们就聊一聊他吧。”
帝师暗流涌动,该传的消息他也已经送了过去,不明白千录阁为何非要在此时把他留在这里。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叶子阳不关心谁才是最后的赢家,他唯一在乎的也只有活着罢了,人只有活着才有与命运讲条件的筹码。
不知死之哀,焉知生之幸。
凤凰一族的传说为人惊叹,也有所忌惮。在他们的故事中,对于死亡狂热的追逐和尊崇几乎深入骨髓,随血脉一起传承不断。死亡与重生相生相随,他们信奉用火焰焚烧过去的污浊的自己,从而延续更为纯净的后代。
“凤凰不死。”
叶子阳喃喃低语。
青衣人顺势接道:“即使在寸草不生的火灼之地,凤凰一族也绵延了千年之久。不光如此,他们的巫咒之术也并非空穴来风。当年的赤乌王正处国运鼎盛之时,想借势除去隐患其实也不是不能理解。”
这话从他们口中说出来当真滑稽,赤乌王对千录阁的迫害岂是一句可以理解就能揭过的。
叶子阳忽然明白:“你们不是主谋。”
“我们没有想过再次挑起纷争。”
“那是为何。”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青衣人在叶子阳愕然的目光中突然站起来,朝窗外看去,“凤凰于我们有大恩。如今他们来寻求帮助,我们自当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他语气凛然,铿锵有声。
叶子阳不禁也跟着向窗外看去。
有流火划破黄昏,从大地向天际飞去。如同颠倒的流星火雨,接连不断从左海的四面八方跃出,以千录阁为中心聚拢、上升,隐没在乌云之中。
火光将人影照亮。无数的人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朝从各处飞上天空的流火张望。
如同一束束射向天空的箭,却速度更快,飞得更高,带着不顾一切的决心和向死而生的勇气。
从厚重的云层上透露出金色的光,从巨大的火球中张开灼热的翅膀,逐渐将所有的风都焚烧殆尽。
有人伏身而拜,低声祈祷。
祷文如吟唱,细碎的流光从他们身上飞出,汇入天际。
唐绵绵惶惑而茫然,雪灼因为周围突然干燥升起的温度在躁动,她离开酒肆,开始向处于中心的热源——千录阁走去。
而已经离开左海三壁的云枢书两人却不约而同的回头,他们看见了无数金色流火向山崖云巅聚拢,巨大的火球像另一个太阳悬于天幕。
“回去吗?”
云枢书摇头。
“我们,在这里看着就好。”他低声肯定,“已经看得很清楚了。”
就和泷夏残本中记载的一样。凤凰古族伏身呼唤,以生为祭,光如神火赤鸟抱合,有万千烈焰羽箭自凤凰出,席卷南野,自此焚火不灭,焦土永存。
他们从来都是不肯屈服,不肯饶恕的那一方。
对于他们来说,在火焰中死亡是最大的认同。
焚魂灼魄
时间在一瞬间停滞,又在下一瞬重新运转。
他们看见千录阁顶端的火球张开了翅膀,有无数的烈火铸成的流箭掀起热浪自火球向四面八方射去。
与此前完全相反,流星火雨横破天空,似千军万马叱咤出征。
但不再限于左海三壁这一处小小的地方,更多的流火越过了云层,飞过了高山,看不到尽头。
韩错张伞格挡,却发现这些火焰偏折了方向,朝着截然不同的地方离开。不仅仅是韩错二人,位于左海三壁的大多数人都忐忑的放下遮蔽的物件,怔然的看着从天而降的烈火似乎有意的避开了“所有人”。
但还是有许多人倒下了。
他们本就无声无息,所以倒下时同样没有引起太多的注意。
韩错探过他们的脉搏,又用黑伞试探魂魄。倒下的人越来越多,而向上聚集的流光也在减少。
“他们?”
“在天上。”
温瑜闻言抬头,看见的只有金光凤凰。
他们在天上。
他们在火里。
凤凰一族的魂魄与常人不同,火焚者不寻,负咒者不寻,天生凤凰者,不寻。韩错将黑伞收拢,司命在此处发挥不了任何作用,以身咒缚焚魂灼魄者,他无法作出干涉。谁也不知道这些魂魄烧成的火焰最后会不会熄灭,也不知道熄灭之后魂魄又会归于何方,还是就此消散。
“阿弥陀佛。”
这是他们的选择。
……
叶子阳冷眼看着接二连三的火箭向自己袭来,然后尽数被青衣人拂袖拦下。
千录阁的三楼唯开一窗,余者皆覆铜铁浇筑,中央设暖炉供流。叶子阳就站在窗边,安安静静的给数不清的火箭充当一个活靶子。青衣人以袖划势,不是将流火折断,而是借力打力,挪转乾坤让火势偏离原先的目标。
“你虽然不是皇子王爷,但身上也流着赤乌王的血。”青衣人神色轻松,甚至拨的出空闲于身后一直冷眼旁观的人解释。
“这么说,凤凰火是冲赤乌王的后代去的。”
“你倒是一点都不担心。”
青衣人忽然一顿,漏了一道流火直直的朝叶子阳冲去。
叶子阳未动。
却见一道雪练凝光将流火斩下,寒气忽然涌出,下一瞬只看见原本的流火被冻成了冰棍哐当砸落地面。
“师兄你没事吧。”唐绵绵急忙近身,又一脚把地上发着寒气的冰棍踢飞,差点砸到措手不及的青衣人。
叶子阳挑眉,瞥了眼方才似乎无意失手的青衣人,转而对唐绵绵笑道:“多谢。”
唐绵绵也不多说,雪灼虽是短匕,但它的寒气似乎对这些流火也有所克制。有她的帮助,青衣人的推移阵势也更为得心应手。
凤凰一族擅咒术并非空穴来风。叶子阳再次想起青衣人的话,这些流火是冲着赤乌王去的,以血脉为媒介,所以其他人才不受影响,唯独他只能干站在这里,无能为力的做一个活靶子。
这些凤凰千百年来一如既往的狠绝。对自己狠,对别人也狠。
只是帝师高手如云,一个青衣人就能帮他挡下所有袭击,那深宫之内又能受到几分威胁。
“为何救我?”
“怎么,你不乐意?”青衣人笑道。
叶子阳心下思忖。他是长公主之子,死在千录阁终究也会引起是非风波,甚至会给老皇帝一个正当借口端掉这一大江湖势力。可这并不能说通,毕竟千方百计留下他的也是千录阁,如今费力为他拦住凤凰火的还是他们。
他蹙眉思索,最后定下结论:“你们有病?”
“……”
青衣人哭笑不得:“有没有病叶神医看不出来吗?事情没有那么复杂,你不想掺和帝师的事,又帮了千录阁的忙,于情于理我们自然也该有所报答。”
他看了看唐绵绵的雪灼,却被对方瞪了一眼。
方才他确实故意想要试探这位公子爷是不是真的弱不禁风,但也只是因好奇之故,青衣人有些无奈:“姑娘不是我们不信任你,只是你家师兄确实不会武功,难以自保。在千录阁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助二位安然无恙度过这一遭不也是两全其美。”
唐绵绵没有说话。天生异象,必有大祸。道理她也是懂的,具体细节此后会再询问师兄,只是她不明白,如果这一切从最开始就是一场阴谋,那其他的人,此刻还在参加大会的人,又能否和她一样最后得到一个交代。
就像那个迷惘在台上的向家少年,不知道此时的自己该如何安放。
玄火在左海三壁飞流。
日已落,月未出。
朱雀乃凶剑,持剑者玄焰覆身,如披战神甲胄。在后人的记载中,这把主宰南方火位的古剑被奉为神器,斩除邪祟。
没有被记载下来的是历代持剑者无一不被凶煞侵体,死在梦魇之中。
唯有楚九一例外。
他紧紧抱着杜鹃花伞,防止花朵沾上火焰。他也不想放慢自己的速度,所以尽全力朝想象中的纯白无尽的花海赶去。
可能那里什么也没有。
他会等待,直到她出现为止。
赤心永焚
在太阳落尽之前,千录阁的青衫客会为他们完成收殓。
韩错配合让开位置,在他看来,这些人用生命换回的复仇更像是一场盛大的葬礼。
左海三壁的大多数人仍旧位于仞壁之上,像韩错他们近距离的意识到如此多的生命在同一刹那逝去的人并不多。他们更多的猜测这是不是千录阁为今晚的灯会准备的瑰丽前兆。
流火漫天,死亡如此瑰丽。
试刀大会并未中止,最后站在台上的少年握着刀,表情茫然而困惑,身边的温度从一寸寸的发烫又一分分的冷却,他的热情也跟着塔顶奇异的金轮逐渐消散在落日中。
少年的视线游离,与所有人的焦点都背道而驰,最终落在光照不到的地方,却不经意地捕捉到流光坠入阴影——他情不自禁的睁大了眼睛。
轻盈洁白的女孩飘落了。
像风里的一片花瓣,乘着羽毛,归于宁和的静水。
然后不见了。
……
花海万千。
楚九一伸出双臂,接住了轻轻的,淡淡的女孩。
像微风拨动流云,落叶经过河溪,他们本就应该在万千人海中相遇。
伞面上的杜鹃过了花期,古朴的玄剑沉默不鸣。
他们在最寂静的暮色中相拥。
分不清是谁在说对不起。
分不清是谁在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