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歌无声。
憾恨从留。
唯赤心永焚。
万象浮生
朔和十七年,有赤鸟翱于天际,燎火诸野。
与此同往的是南楚携烈焰朱雀旗帜起戈泽州,少年戴上铸铁的面具,持重剑以令天火坠落,火燃京师,彻夜不灭。
高塔有卜辞伏身长哀,天兆惶惶,天星摇摇,天不佑吾王。
自称无岸的金瞳和尚拄着竹杖大摇大摆进了楚军的帐营,在众人的侧目之中将许久未露面的楚军主帅拉到了太阳底下。
他们坐在老树的荫蔽里,身边放一柄古朴的旧剑,和一把开满了杜鹃花的粉色纸伞。
少年微微打着瞌睡,手指垂下就能碰到随风轻曳的花瓣。他露出的脸颊遍布彩色尾羽,在阳光中熠熠生辉。
程骁在外停驻许久,他闻到满院的芬芳混合馥郁酒气,和尚念念有词,絮絮不停。而少年却久违的拥有这半月里的第一次平和,宛如透过阴霾的一缕光。
他手里带着一份急报,就着拐角处的阻碍站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身躯僵硬,烈日炎炎,唯恐自己轻动会破坏眼前的似是而非。
和尚摇动酒葫芦,醉意微醺。
“你知道太子死了吗?”
少年正酣,无暇搭理唠叨的和尚。
和尚笑一笑,想来那份关于京师的急报还在程骁的手里捏着,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烦着呢。韩错的镜鸟果真神通广大,这等消息都能比正儿八经的南楚密探要快上一步,可惜小侯爷既不关心,也不急躁。
他什么都不想要,骨血中一脉相承的唯有复仇之火而已。这一点纯粹又偏执,和那柄凶剑一样,有分破山河的气势,却没有重整时局的心。
“楚军朱雀一战成名,惊震七州二境。”和尚觉得他应该是听着的,“别的不说,与你最熟悉的楚府的军官是不是也被你吓了一跳。”
“火焰不会区分百姓和敌人,但人可以。”
“程骁为了给你擦屁股,抚恤死伤的百姓东奔西走,上下耗费人力物力不计其数。”
“这还只是一个小小的泽州,往后还有河州,陌州,云州……民愤不平,覆水行舟,楚军的积蓄和精神不是这么挥霍的。”
和尚将叹息咽进酒里。
他遵从自己最直接的本心留在了这里,却尚未弄清楚自己最想要做的是什么,是像现在这样苦口婆心的劝诫偏执的少年回头,还是想要见证某些未来。
……
两日前。
泽州有座珈蓝寺,它的钟声与京师的金钟一样,日夜悲鸣,哀悼丧命于焚火之人。
珈蓝寺建于高山,丛云掩映。
其最高处有一处戒坛,台前立一石碑,上书“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台上有两人,着黑衣者执伞而立,挡住山中清晨微雨。另一人坐于戒坛,座下为莲花心,白袖袈裟,闭目沉思。
“你坐了七天,也想了七天,得出答案了?”
“没有。”
他们是韩错和温瑜。
“我以为你从没把自己当成出家人。”
“我本来也不是出家人。”
温瑜睁开双眼,金瞳灿灿,妖异流光不似凡人:“只是从小便有人说我是天生佛陀,七窍玲珑。我听万物耳语,见人间百态,终觉得事事物物逃不过贪嗔痴三字。”
“……”
“佛说的还是有一点道理的。”
韩错拎起他的竹杖朝和尚的光头抡去。
和尚手忙脚乱的矮身躲避,边大声喊道:“你要点脸啊,我七天没吃没喝都要坐化了,还拿棍子抡我?”
“我要走了。”韩错收起竹杖,他也不管对方是什么表情,只是自顾自的说下去,“泽州起戈,南楚的朱雀大旗已经布满了半个泽州,而帝师还在内乱,有人借太子之死在大做文章,朔帝无暇顾及此方势不可挡的南楚大军。”
“都这么乱了你还要跑哪里去,好歹人家楚小侯爷和我们有点交情,你不留下来帮他一把?”
韩错的目光落向远处,一如既往的有些漠然:“凶剑朱雀动辄流火肆野,但他驾驭的住。你想了七日,七日都没有得出答案,那应该是留下了。”
“……”
楚九一的凤凰文图已经长到了脸颊,与之同样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他短短一夜间性情大变,仿佛那个神采飞扬的小侯爷突然被撕扯着长大了一般。
温瑜突生大悲之感。
“先前我说历经浮生万象,胸中自大认为世事不过如此。”
朝阳初升,晨钟以鸣。
韩错静静的听着。
“我在初光城遇见你时,你也和今日一样,在听钟声,倒比那些念了一辈子佛经的老僧看上去还要虔诚。”
“听得少,稀奇罢了。”
温瑜哈哈笑起来。
笑意渐歇,他微微昂首。
“浮生皆苦海。我不解为何人人都陷于泥淖之中,越陷越深。我劝他们回头是岸,往事成空,可他们个个都是心甘情愿,不可自拔。”
“韩错,你是一个异数。于我眼中,你携万千亡魂行于彼岸,前无尽日,后为永夜,往来不涉喜怒悲欢,所以我跟着你。上雪山,下黄泉,也算是见识了这人世间的第二种面目。”
“还记得那个在黄泉上找人的少年吗,天道裹身,在常人身上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在他身上却不容置喙。”
“不可渡。”
“黄泉有九幽之民,守望地底暗河无休无止,不见来时与归路。彼岸生百花,暗河接星汉,罪孽与星辰同朽。”
“不可渡。”
“秘雪之上有凡宫,蜃女日夜皆然,百年皆然,千万年亦然。”
“不可渡。”
“秘雪之下是江湖,熙熙利来,攘攘利往。”
“不想渡。”
温瑜垂眸:“我自认不是佛僧,云起云合花开花落不过生死有来往,自然对普渡众生嗤之以鼻。只是一时兴起想拉着别人脱离凡尘苦海,与其称之为玲珑心,不如为无心。”
“本以为可潇洒立于众生万相之外,可最后还是在这戒台之上苦苦冥想寻不到答案。”
“我求蜃女赠予双眼。”
“私心唐姑娘的安危。”
“长悲南楚凤凰惊变。”
“回过神来的时候,贪嗔痴已经犯了个遍。”
“心有戾气,不可化解。大荒乱世在即,我竟也想看一看这未来几何,不愿自己在乎的人事轻易消弭。”
“而这里,和南楚的军队一起,是距离乱世中心最近的地方。”
“我已不可渡,也不想渡。”
旭日东升,金光万丈。
站不到光路里的人却会更加漆黑。
他说这话的时候,打着黑伞的人已经转身循石阶下山,在蔽路的阴影里失去了踪迹。
“韩错,我说要渡你并非妄言,但如今却无法再同你走过剩下的路。”
“心不再清明。”
“苦海无边,小僧无岸,自不愿回头。”
……
……
两日后。
风荷常言:“天道往往不息,逆流者无数。”
她的镜鸟是一只白羽碧眼的雀,声线如记忆中的大师姐一样冷静淡薄,却掺杂着酒的辛辣和芬芳。
小殊学着镜鸟歪脑袋,重复着它的话:“陌上花开,迟迟以归。”
她转过身问:“风荷是谁?”
“是云从宫一个爱喝酒的长老,也是你的大师姐。你很喜欢她酿的酒。”
云从宫人人信奉天道无为,天命难违,即便是风荷也不例外。她总是带着一身酒气,冷眼旁观无数的普通人投身逆流之中,既不肯施以援手,也不会劝人回头,和云从宫的糟老头子一模一样。
但她酿的酒确是一绝。
“陌州的花开了。”韩错看着停留在伞上的镜鸟离开,“她让我们回家。”
曾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韩错把云从宫当作“家”。
话虽如此,韩错与这位大名鼎鼎的酒鬼并不熟络,两人的交情也仅仅止于跟着小瑜去骗吃骗喝,印象最深刻的还是她那里终年不散的沉郁酒香。
对方不是一个热情好客的人,终日无所事事,甚至称得上懒散,所以他们既没有因为小殊变得亲近,也没有因为后来的祸乱变得对立。
想来那些拉不下脸的老头在此时想让韩错“回家”,风荷可能反而是最好的人选。
小殊问:“去吗?”
“不去。”
回答的过于利落和斩钉截铁,便见着那只飞出一半的镜鸟悠悠打了个旋又落回了韩错的伞面。
鸟儿梳理自己的翅羽,在千山万水的跋涉中找到目的的落脚点。
陌州离这里很远,它在河州之北,再往北去是绵延千里的九隅山脉,如天脊蜿蜒北部冰原,枕遍星河。越天堑再向北,就是终年凛冬的寒风北境。
他们不再搭理执着的长尾雀,伞面缓缓转动,青雾逐渐晕染,而人与伞均在墨色中湮灭了踪迹。
暮霭重重
今夏薄州暴雨连绵,湖河泛滥成灾,水患急报被快马加鞭送至了帝师,然而迟迟没有回应。
薄州水患最严重之地几乎半座城镇都淹没在了大水之下,百姓逃窜,粮价疯涨,流民积怨成匪,饥荒,瘟疫,流寇,民不聊生。
薄州向来是水利大兴之地,因常年受水患之害,在赈灾和防患上面一直有很充足的准备措施。但是今年除了反常的连续大雨之外,北上的雪山居然同时在开始融化,两者加和造成了几十年都未曾遇见过的最严重的的水患。
南楚的叛变更令当今局势雪上加霜,帝师大肆招兵买马,征召各地青壮男子入伍服役。大量流民开始向北迁徙,加上从北薄州逃出的难民,两相包抄居然不约而同涌入了陌州与河州地界。
“明明离泽州很远,这里反而更像是战场。”小殊站在黑伞的荫蔽下,环顾四面狼藉,喃喃道。
韩错两人前两日不久刚踏入陌州。
陌州处河州之北,半壁沙海,半壁草原,沙海名为息风大漠,草原名为衡夏。韩错是衡夏人,时隔多年返回家乡,所见之处触目惊心,衣衫褴褛的百姓蹒跚前行,举家迁徙,可似乎又不知道该去往何处。
“他们都是被阻在城外的人,城主不愿意接纳这些流民。”
几经查验身份之后,韩错带着黑伞进入了城内。
城内还算平和,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与往常的热闹似乎没有半分不同。可城门外不到三里就是流民聚在一起设立的简陋安居之所,逼迫在附近,令人心生不忍却也惶惶不安。
“难道风荷早就料到了薄州水患,所以才让你回去?”
“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又改主意了。”
“云从道人说的话向来要比他们算天气要准。”
小殊支着脑袋,回想一路走来看到的可怖景象。他们也不敢在这里多停留,就单凭城外聚集的流民越来越多,他们也不能在这里呆下去。同样越来越多的还有飘荡的亡灵,怨气几乎直冲云霄,将薄州的整个北部都染黑了,饶是他们是司命也不敢贸然靠近半步。
想了半晌,小殊终于还是叹道:“天下大乱啊。”
“我们去九隅。”
“云从宫在九隅对不对?”
韩错点头,每逢天下大乱,云从必将避世不出。
……
当晚过得并不太平。城外集聚的难民发生暴动,乘夜杀死守城士兵,涌入了城内,随后开始洗劫城内的大小粮铺酒栈,惊动了官府的驻兵。
百姓紧闭大门,熄灭夜灯,没有出门半步。
手持刀枪身穿盔甲的官兵和赤手空拳饿了三四天的流民发生冲突,他们奉的命令是不留活口,所以没有手下留情。
不知道暴民此举是否正中城中主事者的下怀,当晚所有涌入城中的暴民均被杀尽,尸体被拖到郊外乱葬岗,冲天的大火烧至天明全部都化成了灰烬,而城内的损失不过尔尔,仿佛一切都早有所预谋。
城外余留的难民减去大半之后也不多,第二天城主突然就改变了主意开始开放城门接纳流民,将他们一并安置在城西破庙之中,开仓施粥,有条不紊。
韩错撑着黑伞在绵绵小雨中去看了一眼。
流民暂得片瓦遮风挡雨,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不乏有躺倒身患重病者,看上去比城外似乎也好不了多少。
“看到那个疫医了吗,天庭灰暗,辅骨昏沉,眼角下颌有纹路交错横结,乃大凶之兆。”小殊抬手一指,人群中一把白胡子几近稀疏的大夫,此时正颤颤巍巍拿起银针却悬在半空,几番没能动手。
韩错摇头:“疫医老迈无能,已经尽力了。”
“城主本就没打算救他们,对吗?”小殊虽感愤恨,更多的反而是悲哀,“世上又要多很多的枯骨亡魂,游来荡去不得安宁,难道像诸葛先生说的那样,世道真的乱了吗。”
“你感叹什么。对了,你何时学会的看相?”
“我看的不是面相,是穷途末路。”小殊比划道,“诸葛先生说过,人有旦夕祸福,祸福相倚,凶吉之星头顶映照,往往都是能看出点预兆的。而凶字开口匣中两把尖刀,一把刀杀人,一把刀伤己,防不胜防,最易被人察觉,所以那些相士最擅长的就是开口一句施主你印堂发黑恐有凶兆。”
“……”韩错拧眉,“你少跟姓诸葛的神棍来往。”
“是他的镜鸟……”
小路泥泞,多处积水,小殊提着裙摆跟在韩错后面,一步一步踩着他的脚印。他们的目的地是郊外的乱葬岗,阴沉的雨天没有人会愿意去到那样死气深重的地方。
以往每逢乱世,没有亲友身份不辨的流民不计其数因而被草草埋葬,而此次城中官兵将大批的暴民遗体都用火焚烧,生前死后都怨愤难平。
焚尸者挖了一个大坑,坑内乌黑焦土,坑外尸骨遍野,令人胆寒。
新尸旧骨绵连在一起,连阴湿的空气都压不住周遭隐隐翻腾的灰烬。韩错两人找不到适合落脚的地方,只能就地朝前方拜了三拜。生者生时愁,死者死后恨,人走到最后都是一抔黄土,即便如此,很多人生前无法放下回头,死后亦不能大彻大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