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嘉宁道:“是。”
身为下臣,我不能问九五之尊此举的缘故。我跪地领旨:“臣……遵旨。”
赵嘉宁仿佛是在看贵君离去的身影,又仿佛只是在看残月。晦夜里有一抹暗红香影,也许是被宫灯染红的月华,也许是徐贵君的袍袂。
赵嘉宁轻拢龙凤绕麒麟纹的广袖,麒麟的眼神睥睨天下,视天下众生为尘泥。她字字郑重:“朕非薄情之人,你替朕把贵君厚葬,再令人妥帖供奉香火,不让他当孤魂野鬼。贵君天姿国色,朕不能让他落入旁的女人手中,他一夜是朕的人,一世是朕的人!倘若被旁的女人玷污,传扬天下,岂非让朕成为天下人的笑柄?此事之后,再封徐家一个虚爵,朕不会对不住他。”
原来如此。
我心底没由来地冷笑,这帝王好不坦荡!赐死便赐死,竟还要徐贵君带着期望死去,让天下人寻不出她的错漏。
她也知道天下将亡,贵君恐流落在外,遭人强占。她宁可贵君化作一抔黄土,也不许他失去清白的身子。
盛世需要美人点缀,乱世需要美人顶罪。
第37章 🔒徐鹤之
我在佛龛前焚烧冥元, 因为舅舅死了。
不是死于你之手。
你念在舅舅是我的亲人,不忍对他动手,行至契北疏州时,你令人毁去舅舅的容貌, 与之说出帝王之爱的真相, 令人放他走, 预备留他一命。
岂料舅舅因被陛下辜负, 肝肠寸断,心存死意, 竟将贴身伺候的福恩、福满都打发出门,随后一条白绫挂上房梁,了却残生。
福恩在桌上发觉了他以血写就的绝命书,唯有寥寥数言:“下一世,臣宁当贫夫, 不当宠君!”
明明他入宫时那般骄傲,不谙人情薄幸,不知天高地厚。他在选秀时口出妄言:“臣乃徐家郎,只为帝王夫。”
终是错付。
我想, 对一个男人最大的侮辱, 应当是宠而不爱,只作玩物。
你带着舅舅的死讯回到鄞都, 陛下听闻, 十分伤感。她甚至将自己锁在书房中, 四日四夜不出门,捧着舅舅撕碎的吴陵缎黯然神伤。可舅舅的死, 分明是她一手策划的。
陛下哀伤至斯, 已至不饮不食的地步。好在三位帝姬、十二位开国重臣轮流跪在丹墀前, 劝陛下保重贵体,以国事为先。陛下这才重拾珍馐,预备上朝。
她又为舅舅亲笔写下许多悼念诗作,章章深情入骨,引人感念。史官在《彤史》(1)上挥就如此一句:辛巳年,贵君徐氏亡于疏州,帝哀甚,四日不食不朝,题诗哀悼。
因舅舅的缘故,这些日子我时常心情恹恹,不进饮食。只是倚窗而望,看窗外寒梅飘雪,想起舅舅风流恣意的笑,心如刀绞。
我一壁叹息,一壁将橘皮扔到紫铜折角柄火炉中,望着它燃作青烟:“鄞都已如此冷,契北只会更冷。也不知舅舅走得安不安稳,他穿不暖,会不会被孤魂野鬼欺凌……”
你敞了袄,只穿檀红主腰,主腰上镶嵌了八颗鎏金八瓣子母扣,幽光莹莹。越发衬得你肌肤胜雪,锁骨深邃,胸脯高耸如山峦。你的肌肤上有许多明暗不一的伤口。
你饮酒后冷笑道:“赵嘉宁写了这么多酸诗,恐怕也不是真心怀念,只是唯恐史书写她薄情寡义四个字。”
我沉吟道:“我本以为,陛下宠了舅舅这么多年,无论如何,是有几分真心的。”
你摇头,涂满朱红蔻丹的手握紧酒卮:“自古以来的女人,为了夺江山,姐妹可杀,父母可弃,一个美人算得了什么!”顿了顿,你秋波望我,“可我不一样,我为了你,生死都可以不顾,何况天下。”
舅舅的前车之鉴在此,我却不敢完全信你。
在你们女子眼中,美人哪有江山重。
“鹤之,陪我下一局,如何?”你撩起马面裙,走到八仙桌前。松烟、入墨会看颜色,二人登时摆弄棋局。你含笑道,“倘若我输了,输给你一顿云腿春饼,今晚本千户亲自下厨。”
你我下棋,我向来赢多输少。每每你输了,便要去厨房给我做菜肴糕饼。你输的越多,我尝的美食便越多。
黑白棋子于棋盘上纵横交错,你手持黑棋走了几步,无奈叹道:“完了,鹤郎不留情面地攻略城池,本千户又要输了。”言罢,你随手拨下自个儿坠马髻上束发的海棠缠丝金簪。
我见你越发败落,一子一子落得艰难,忍不住欢喜道:“千户高媛棋艺不佳,怨的了谁呢?”
我顺道把海棠缠丝金簪拿过来,斜插在你髻上,摆了个好看的弧度:“你输了,莫忘了晚上下厨。”
赢了棋局,我心里敞开了不少,不再压抑酸涩痛楚。由松烟扶着,我躺回美人靠上,歇一歇因久坐而不适的腰肢。
不觉又暗叹自己可笑,不过是赢了你一局棋,怎么便如此欢喜起来。我端过碧芙蓉纹青窑瓷盏喝茶,见你凝眸看了我许久,也不知有甚么好看的。
我轻声道:“都说有孕的男人不经看,你怎么逮住我便看个不够。”
“你好看。”你随手抬起我微微丰腴的下巴,贴近了,笑谑道,“即便鹤郎有了身孕,也好看得紧。倘若说往日你腰身纤细时,像一枝翠竹,弱柳扶风,飘飘欲仙。那眼下的你便似饱满的石榴,好像屈指弹一下便要出汁儿。只要是你,纤瘦有纤瘦的美,丰满有丰满的美,各有风姿罢了。”
我觉得羞了,一把推开你的手:“不许再说了。”
你却越发来兴致,低头吮住我耳垂:“来,让妻主尝一尝香甜的石榴汁。”
你从我耳垂吻到喉结,流连不止,缠绵入骨。我不由仰躺着身子,由你掇弄。你我厮磨半晌,都喘息连连。
“可惜你有身子,”你唇上紫红胭脂吻到靡乱,“否则我非把你就地正法。”
我笑瞥你一眼,随后咬着你耳坠说:“烦请千户高媛再忍四五个月。”
这时,我听到缃黄缂丝花鸟锦屏外有女人禀报道,听语气不是丫鬟,大约是你的下属:“高媛,属下有要事进言。”
你仍旧一幅恣意不羁的模样,也不甚在意。丫鬟给你披上家常的墨蓝洒金团花交襟短袄,好歹能体体面面见下属。
松烟道:“屏中有高媛的内人,姑娘不宜进。”
你随口道:“有什么事儿,在这儿说罢。”
属下禀道:“回高媛,摄政长帝姬预备将庶子赐给高媛为夫,这庶子排行第九,乃是一内侍所出。”
你嗤笑一声:“滚。”随手将一颗软枕扔出去,“本千户已娶夫,怎能再娶她的庶子?你给拒了。还有,不许再提这等杂事,免得搅扰主君安胎。”
秋香色锦缎软枕飞过屏风,砸在那属下身上。属下登时以刀支地,单膝跪下,沉吟道:“高媛,这、这可是长帝姬之子,您……”
“本千户让他滚。”你对镜补起唇上胭脂,紫红的唇显得你妩媚欲滴,“天王老子的儿子来了,本千户也不娶。”
听到你们提及这庶子,我心中思绪万千。我知道,他名唤赵庭彰,待字闺中。全鄞都的男儿郎都对你避之不及,唯独他心意暗许,倾慕你许久。
属下又道:“高媛,赵公子亲口说,此生只愿跟着高媛,他不要正君的名分,宁作侧室。长帝姬都给他备好嫁妆了。”
我抬手握你手腕:“寻筝。”
你不容拒绝道:“我不是薄情寡义的戚香鲤,也不是道貌岸然的赵嘉宁,除了你,我不会再纳其他的男人进门。你不许你受一分一毫的委屈。”
可我知晓,你明面上是长帝姬的人,暗地里却与寻嫣结盟。长帝姬要你收下她的庶子,是进一步笼络你的意思。倘若你按照自己的性子拒了她,势必惹之怀疑。
我劝道:“你且把他收进府中,好吃好喝供养着,无人逼你碰他。你不收他,摄政长帝姬疑你起了异心,该如何是好?”
你放开我的手,冷道:“此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我支腰起来,低声道:“寻筝,你听我说,眼下苍生百姓系于你的一举一动,你须以大局为重。”
你并不理我,只命令守门的丫鬟道:“就算长帝姬府的轿子抬到府门口,也不许把赵家庶子放进来,否则,本媛拿你们是问!”
你拒得如此干脆,我却不可任由你为所欲为,使摄政长帝姬生疑。我令松烟支开守门丫鬟,将赵庭彰迎了进来。
我绝不能让你为了我,满盘皆输。
赵庭彰陪嫁来的嫁妆甚为丰厚,足有二十六箱笼的珍宝字契。他明明只是宠侍所出,却有“庆宁世子”的封号,想来在长帝姬府十分受宠。
第一次遇到他时,他身着玄黑银戟暗纹毡袍,足踏翘顶皂靴,以一支青铜簪绾住顶髻(2),剑眉星目,风度翩翩。
赵庭彰并不亦世子身份倨傲自身,他恭敬地跪倒在地,沉声道:“庭彰见过徐哥哥,往后一同侍奉妻主,请哥哥多加照拂。”
他形如芝兰玉树,举止落落大方,让我心酸地想起了“郎独绝艳,世无其二”此句。这样的翩翩佳公子,想来不会有女人能忍住不动心。
你知晓我把庆宁世子迎入府中,登时含怒来寻我算账。我被你压在锦榻上,又吻又咬,折磨泄愤。
我低声道:“寻筝……放过我……”
你冷笑:“你倒是做起我的主来了?府中没个侧室跟你打擂台,你心里不舒坦是不是?你都把人抬进来了,我还怎么扔出去?!”
案几上燃着一盏莲花灯,映在你冷艳面孔上,显得你眼角点缀的金屑片越发耀目。
我轻轻哄道:“我又不逼你与他通房,只是摆进府中,不惹长帝姬生疑罢了。等一切结束后,你再把他全须全尾放出府,如何?”
你美眸中满是邪意,泄愤似的狠狠吻我锁骨。我欲逃离你的怀抱,却被扣紧了腰肢。我无奈叹道:“高媛轻些作弄,折磨我不要紧,莫要折磨你自个儿的孩子……”
你以两指夹住我天水碧丝绸寝衣的腰带,轻轻解开:“今儿我问了大夫,她说你有孕四月,胎已经稳了。鹤郎,你知道怎么该补偿。”
我自知对不住你,乖顺地躺好,轻道:“来罢。”你随手拂落莲池鸳鸯绣纹的床帐,一夜贪欢。
明日,我在衾榻上睁开双眼时,已过辰时。
松烟端过阳文刻花铜盆来服侍我漱口,他低声道:“郎君,赵公子来给您请过安了。”
虽说你不曾给他名分,眼下赵庭彰在这府中,连侧室都不是。然而他毕竟是长帝姬的庆宁世子,身份尊贵,竟然来给我这入过教坊司的人请安。
入墨捧来盛在朱砂盒的珍珠粉给我匀面:“彼时郎君未醒,奴才便让赵公子回去了。”
松烟一壁伺候一壁道:“依奴才拙见,这赵公子恐怕不简单。郎君您想,赵公子并非长帝姬的正君所出,却能哄得长帝姬封他一个世子,可见此人多会体察人心。奴才真怕……”
我把玩掌心的一支釉玉云丝灵芝雕纹长簪:“你怕什么?”
松烟道:“自然是怕赵公子把高媛的心哄走啊。”
我随手将长簪插入自己顶髻,浅笑摇头:“她不会负我。”
第38章 🔒戚寻筝
我在酒楼中等鬼姬, 没等来鬼姬,却等到了海棠春。
“哎哟,戚千户。”海棠春怀里抱着一只黑毛白肚的大老鼠,她笑吟吟道, “好不容易遇见了, 你得请我喝顿酒。”
明明并无私交, 她这话说得, 仿佛我们已相识多年。
我给她倒了一盏酒:“请。上回鹤之受辱,是海姑娘及时令人去凌烟阁寻我, 这一杯我敬你。”
海棠春兴致颇高,她笑道:“我把你的故事写进了书里。那话怎么说的来着?棠棣湖段家纨绔拦轿戏仙鹤,朱雀街戚大千户怀抱美人归。”
她笑起来时,形状姣美的眼角会微微上挑,眸光澄澈。
大老鼠往桌上一扑, 咬了口金杯龙井虾(1),吃得胡须轻颤。海棠春摸着老鼠的耳朵:“吃吧!娘亲的好大儿!”
我轻声道:“海姑娘,你是不是有病?你为什么养老鼠?”
此生我见过两个奇葩女人,一个是鬼姬, 一个是海棠春;一个养蛇蝎, 一个养老鼠。鬼姬养蛇蝎我还勉强可以理解,毕竟它们可以用来杀人。
却不知海棠春养老鼠是为了什么!
此时, 老鼠叼着大虾仁, 海棠春叼着老鼠的后颈, 一人一鼠亲密无间。她含糊道:“为什么不养呢?鼠鼠这么可爱!”
我:“……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喝酒。”
倘若我的女儿是这副模样,那我就把她打死, 再跟你生一个。
“别呀, ”海棠春给我添了半盏酒, 她眨一眨美目,眼角下各贴一抹朱砂花钿,显得秋波流彩,“来,告诉我,段小姐调戏仙鹤公子后,你杀她不曾?”
我淡淡道:“不曾,本千户以德报怨,还请陛下赐官于她。”
海棠春饶有兴致:“什么官啊?”
我道:“宦娘。”
海棠春叹道:“我就知道。世人都说你戚寻筝是一匹孤狼,睚眦必报,怎会轻易放过。”
我随口道:“海姑娘聪慧伶俐,所写诗词也是万人传颂。不入朝堂,可惜了。”
海棠春偏头,髻上红玉髓水滴流苏斜坠:“七八岁时,所有在太学听学的世家女子啊,都秉怀雄心壮志,立誓要做流芳千古的重臣名臣,辅佐帝王,造福百姓。可后来呢?有的人的确成了重臣名臣,一世功名载入史册;有的人碌碌无为,捧着牙笏立在朝堂上,却是无功食禄,尸位素餐;更多的直接以权谋私,搜刮民脂民膏,瘦天下以肥己,荒百姓以熟己,还美其名曰人在朝堂身不由己……”她轻笑一声,“我没有造福百姓的本事,也不会昧着良心祸国殃民。我呀,只想当个对江山社稷无害的人。”
我暗叹,她这番话说得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