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眼神危险起来,骤然扣住你形状柔和的下巴:“嗯?郎君要为妻与谁生去?且说清楚些。”
你仗着大夫说月份大不可云雨,肆意撩拨起来。你轻咬我的一痕雪脯,将舌尖划过我的锁骨:“与后院的庆宁世子生一个吧?”
我勉强克制神志,不与你共赴云雨。你却往我胸口蹭来蹭去,仿佛一只顺水摆尾的锦鲤:“到时候为夫贤惠些,再给妻主纳个美侍,让妻主享齐人之福(2),何如?”
我捏一捏你的雪腮,冷道:“等小狼崽子出生那一日,就是你的大限,听明白了吗?!”
你含笑将我推出金丝帐内,吹灭灯烛,预备安寝。
这日海棠春邀我去她家观赏字画,赏着赏着字画,海棠春便取出她收藏的那些秘戏春图,有男女合欢的,也有女女合欢的,甚至还有男男合欢的。
海棠春一壁摇着一柄玉兔扑蝶缂丝团扇,一壁笑道:“寻筝,你看如何?”
我登时十分理解想杀了她的海家主君,我蹙眉道:“这种情况持续多久了?大夫怎么说?”
海棠春扬唇一笑:“食色性也,乃圣人所言。”
言罢,海棠春舒舒服服躺在锦榻上,手里捧了各色干果喂檀木笼中的花枝鼠。身边立着两个丫鬟,一个给她捏肩,一个给她捶腿,海棠春一边撸弄老鼠,一边舒服地叹息,脸上明晃晃地写着四个字“乐不思蜀”。
她的手一搭过去,檀木笼中的花枝鼠都吱吱吱地凑过去,争抢她掌心的干果。恰在此时,从西暖阁里走来一个黄裙丫鬟,手中端着一碗桂花酥酪,恭敬道:“姑娘,热热的酥酪,姑娘是眼下吃,还是过会儿凉了再吃?”
海棠春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现下就吃,你来喂我。”
丫鬟应了一声,随后跪在脚踏上,一勺一勺喂海小姐吃酥酪。
我观此情此景,觉得啼笑皆非。海小姐伺候耗子,丫鬟伺候海小姐,还各司其职,互不干扰。
我挑眉道:“你养的老鼠一定觉得,喂你吃酪的丫鬟是你的主人。”
海棠春沉吟片刻,望着我道:“有道理。说不定它们还觉得——主人的主人对我主人真好。”
言罢我二人都笑出了声,身子轻颤,雪白的酥酪洒在案几上。往日我一个人活在黑暗与杀戮里,何曾有今日与友人妙语连珠的戏谑之欢。
随后海棠春令房中丫鬟皆退下,我和她一人抓了满手的干果喂老鼠,看老鼠跳来跳去地储藏果子,如此便觉得心甚欢喜。
我与鬼姬之事,不便告诉朝堂之人,却可以说给富贵闲人海小姐听。
我将一颗核桃仁儿塞给老鼠,叹道:“在蜀中,师姐说她将我背叛之事透露给了长帝姬,其实没有。”
海棠春似懂非懂,眨了眨明媚的大眼睛:“你如何得知?”
我道:“长帝姬的人照旧与我鱼雁传书,并不曾忌惮于我。师姐这么说,只是为了伤我的心。”
对于鬼姬,我再了解不过。
她虽不是什么正经淑女,却也不屑以如此阴私手段取胜。
她要杀我,只会亲自动手。
她不会让我死在旁人手中。
海棠春慈爱地捏着一只“雪里拖枪(3)”的胡须:“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浮世百年来来去去,谁也不陪谁一辈子。寻筝,节哀。”
若逢沐休之日,我与寻嫣、画屏、娉婷便会在戚府高台上摆一桌酒席,深夜密谈谋反之事,商议如何铸建新的大顺朝。
眼下的大顺朝行将就木,气息奄奄,再无回天之力。我们需要将它的筋骨一点一点拆卸,再拼凑成健全的王朝。
桌案上摆着我画的□□、火铳、炮车等武器的机械图纸,倘若兵卒武装上此等机械,定可如虎添翼。
寻嫣美眸深邃起来,低声道:“我们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下个月,醉欢便从契北班师回朝。那就是我们行动的时机。”
我心尖激动起来,仿佛烈酒烹油,只恨不得当即提刀与楼兰决一死战,救出我的师娘。我抚摸着九亭连弩上精致的花纹:“大顺宫变,乃是绝佳的机会,我若是阿塔瑟,定顺势出手。她一出手,便会暴露踪迹。”
冷画屏声音颇沉:“可惜上一回没能在鄞都城里寻到她的踪迹,她会藏在哪里呢?”
“楼兰国的图腾是永不屈服的雪鹰,”我阖目回忆,西域那凛冽的风沙仿佛激荡在我吐息间,挥之不去,“就算楼兰国在月蚀之乱中败了,阿塔瑟却不曾认输,她就像雪鹰一样,蛰伏在鄞都,甚至蛰伏在我们中间,一直寻找机会,咬断大顺朝的脖颈。”
赋娉婷温柔一笑:“无论如何,下个月,我们请君入瓮,好好儿会一会这楼兰帝姬!”
这些日子,嫡姐娉婷画屏三人频频出入我的戚府,朝官们交往过密,便容易被御史台参一本结党营私。为使老皇帝不疑,我们四人昨夜在楼台中推杯换盏,今日便于朝堂上彼此弹劾,作出水火不容的架势。
如此一来,外人见我们聚在一处,也只当是在缠斗罢了。
这日菜过五味,客已离席,我带着满身的酒香回到房中,便见你含笑望着筵席的方向,想是在偷觑来客。
风拂起你鹁鸽青缂丝云鹤齐飞(4)广袖,露出一痕雪白锁骨,引人遐想。
我抚你柔腻雪颊:“不知鹤郎在看什么?”
你摇了摇折扇,娓娓道来:“今儿咱家来的高媛们,当真是各个儿都美,如春花般姹紫嫣红。”
我挑你下巴,吻过去:“你看妻主之外的女人,不怕妻主泼醋?”
虽如此戏谑,但我身为女子,当心胸宽广,怎会因微末小事与你泼醋。
而且,我知道自己殊色天成,不会比不过她们。
“话说人间里的姑娘,各有各的美法儿。”你若有所思伏在我怀中,叹道,“从我看来,美分三种。其一是独一份儿的韵致浓到了极致,譬如寻嫣的端雅,海棠的明艳;其二是反差对立,两种截然不同的韵致巧妙地合二为一,譬如你,妩媚与凌厉晕染开来,阴狠和脆弱并行不悖;其三是‘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的清淡疏离,譬如冷画屏,寡寡淡淡的五官凑在一起,却如水墨画般自有意境。”
第51章 🔒徐鹤之
威名赫赫的镇北将军龙醉欢班师归朝这日, 正是黄历上三月三的好日子。元甍帝龙颜大悦,于麒麟台设宴飨将,赏下无数上古宝器。
宴饮间,我笑着打趣雪然:“瞧, 该娶你的姑娘回来了。”
他等了这么久, 这么久, 终于等到了。
雪然也不过分羞赧, 他轻声道:“改日来喝我的订亲酒。”
我举起紫铜嵌玉酒卮,敬他须臾:“好, 你订亲那日,我来给你妆扮。”
雪然微不可见地浅笑颔首,眼眸中有春水流动,潺潺不止,粼粼含光。他是很爱笑的男孩子, 一望向麒麟台中央神女一般的将军,便忍不住把水红的唇弯成月牙。
龙醉欢下系玄黑妆花马面裙,袄外套着甲胄,左肩豪放不羁地披着貂氅, 兼之她有契北姑娘丰腴高大的身子, 望之便有飒爽英气。
此时龙醉欢踏着猩红波斯毯走到圣驾跟前,她拱手行礼, 修长的十指佩戴铁指套:“臣女将军龙氏, 见过陛下!陛下千秋万岁!”
元甍帝高声道:“起。”
龙醉欢起身后, 第一眼看的正是雪然,他们打了个照面, 彼此皆思念入骨, 不忍眨眼。
你体贴地给我夹了一筷炖官燕(1), 戏谑道:“依鹤郎看来,镇北将军是三类美人中的哪一类?”
我将官燕细细嚼了:“尚不知将军性情,不好评断。”
元甍帝曾召见龙醉欢,说她多年彪炳沙场,为大顺朝立下汗马功劳,预备将到年纪出阁的十五皇子许给她当夫郎。龙醉欢三辞不受,不肯当皇帝的儿媳,一心只想娶出身寒门的雪然。
后来我才知晓,龙醉欢不仅长得大气,性情也是出了名的豪爽。当初出征前,她曾向赋家许诺,要带回楼兰鞑子的头颅给雪然当聘礼,人人都以为这只是豪言壮语,岂料她当真把一百多颗楼兰沙蛇的头颅装进冰鉴,系上红绸,当聘礼给人家小郎君送了过去。
幸亏雪然见多识广,尚支持的主,倘若换做娇弱的其他男儿,定要吓得昏厥过去。
雪然订亲那日,我即使肚子大了,不好挪动,也依约坐轿去给他妆扮。
赋状元的府舍中一派喜意,檐角挂起红绸,窗前贴起金箔,向来穿得素雅的雪然换上一袭烟红(2)圆领袍,腰束侉带,发顶金冠。
我见了他这副模样,不由暗叹,好一个风度翩翩的浊世佳公子。
雪然悄声问我:“你说……好看吗?”
我为他扶正碧玉簪,笑道:“我要是龙将军,可等不到成亲那一日,今儿就把你这个美人儿抱回府中。”
雪然咬了咬唇,仿佛有些忐忑不安:“你净打趣儿我。”
即将要嫁人的新嫁郎,哪有不忐忑的,毕竟对男人而言,嫁人是这辈子的头等大事。好在赋娉婷虽出身寒门,没什么家底,却不肯委屈雪然,把这些年大半的俸禄都填进箱笼里,为弟弟添嫁妆。
我令松烟取过一只锦盒,盒中是一只瓜瓞绵绵雕纹的翡翠玉如意,我郑重地递给雪然:“你拿着它去见龙将军,可不许摔了。”
这是我给他选的订亲贺礼。
雪然捧过那玉如意,颔首片刻。他一双水澄澄的眼眸凝望着我,轻声说:“我还是害怕……”
我用鸳鸯梳篦给他梳理着髻下的散发,安抚道:“男儿家都有这么一回的,不要怕。”
订亲宴上,与男人的羞涩难安不同,女人们个个推杯换盏,笑得爽朗豪气。
隔着一轴字画,我看到你和龙醉欢并肩坐在条案上,海棠春则盘膝于桌上,用手抓点心吃,当真是一个比一个恣意。
订亲是喜事,龙醉欢卸了甲胄,穿一袭檀红立领狮子绣球长袄,她马尾扎得高,额间又系着一条玄边红绒龙纹抹额,未脱战场上的煞气,犹有往日“肩佩苍穹弓,手持鹰戾刀”的威势。
龙醉欢与海棠春交情甚好的模样:“你来喝我的定亲酒,什么礼都不带,你真要颜面。”
你随口道:“她不要脸又不是一天两天了。”
海棠春一笑:“谁说我没备礼?礼这不就来了?”言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扔出一只花枝鼠,扔到龙将军怀里。
龙醉欢骂道:“海棠春!你夺笋呐!千户,帮我削她!”
不愧是土生土长的契北姑娘,这将军骂起人来,口音自带一股大碴子味儿。
你提刀去砍海棠春,海棠春低头躲往龙醉欢身后。三人又笑又闹,戏作一团。一壶庐陵老酒被金错刀掀翻,酒液玷染了你们层层叠叠的马面裙。
你忽然问龙醉欢:“将军,这伤怎么来的?”
龙醉欢潇洒地掀开半截儿琵琶袖,露出一痕五寸长的狰狞伤口,已经结痂长好了。
你一抿暗紫的唇脂:“仿佛是鞭伤。”
龙醉欢嗤笑道:“老娘在孔雀城打沙蛇的时候,被个鞑子暗算了。”
你深邃的美眸一沉,耳垂上的银胎月隐云中点翠耳坠翕动片刻:“有本事伤将军的,想来也不是鼠辈。”
龙醉欢那雍容瑰丽的五官里,最美的地方是丰润的唇。她的唇呈艳丽的檀红,仿佛是碾碎的牡丹花瓣。她随口道:“那鞑子叫丽喀丽娅,是楼兰国的右杀(3)。”
随后你们继续逢迎斟酒,热热闹闹地送雪然与契北将军订亲。二人交换红皮庚帖、互问生辰八字,这亲便算是定了。
庚帖交换后,雪然望着席面上的众宾客,忽然泫然欲泣。龙醉欢正要将他拥入怀中安慰,雪然却扑进另一个女人怀中,一声不响地落泪。
他不舍自己的姐姐。
赋家姐弟自小相依为命,在异乡闯荡,实属不易。赋娉婷不仅把他捧在手心里保护,更教他礼义诗书,教他孝悌道理。正因为有如此明理的姐姐,赋雪然的见识才不只困于内宅。
海棠春摇着小团扇调笑道:“行了行了,别哭了,醉欢要敢对你不好,娉婷就敢在御史台把她骂到生活不能自理!”
回到戚府,早已过了用晚膳的时辰。我想到今日雪然订亲的十里红妆,而自己莫说订亲礼,连婚礼都没有,一时悲从心来,委屈红了眼眶。
你自然不知缘故,只坐在如意桌前用膳:“怎么了?谁惹你了?”
我又想到,你我之间不仅没有婚礼,我还是被你生生抢来的!
越是思忖,越是委屈。我恨恨道:“你太薄情寡义了戚寻筝!和离罢!你再也见不到你的小狼崽了!”
“祖宗啊,”你无奈地拆下云髻上的银钗,“怎么闹起来了?我又忘了给你烧香?”
我躲到锦屏后头,委屈地哭道:“你是坏人……你是坏人……”
你继续吃着炙羊肉,温柔道:“没关系,你说我是狗都行。”
正惆怅间,我忽觉得眼前一阵儿眩晕,控制不住身子,登时摔倒在屏风上。你再也不淡然了,猛虎出笼似的将满桌碟盏拂落在地,横抱起我来,嘶喊道:“传大夫!大夫!”
我醒来之后,房内寂静的很,仿佛离沉眠前过了多年之久。纱帘外的铜鹤香炉内焚着苏合香,隐约是二苏旧局。
你唤了许多大夫过来,她们都诊不出我的病。机缘巧合下,你请一位来自苗疆的江湖游医诊脉,她摸过脉后,下了结论:这是毒。
与此同时,你在我锁骨处寻到了诡异的暗红花纹。
是鬼姬给我下了断肠蛊。
你眸含冷光坐在榻边,细细把玩着九亭连弩:“这种断肠蛊,天下之大,却只有鬼姬一人会下,也只有鬼姬一人会解。早知道她今日给你下毒,上回照面,我便该与她打个你死我活。”
我颤抖着手摸到自己身上的暗红花纹,心下一片冰凉。
你轻声道:“她在逼我反水。”
断肠蛊出自苗疆,以断肠草的花叶下蛊,花瓣可解毒。中毒之人,颈间会出现暗红的纹路,正是此花之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