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武百官带着家眷出列跪谢道:“臣等谢陛下隆恩!”
后宫侍君穿得争奇斗艳,按照位份出列跪谢道:“臣侍谢陛下隆恩!”
元甍帝不胜酒力地挥挥手,示意乐伎献舞。一群身着圆领袍的乐伎舞了几支旧曲,譬如《桃夭》《霓裳》《蒹葭》。谁料元甍帝醉心酒色,皆不满意,挥手斥退乐伎。
狸奴膝行前去倒酒,谄媚道:“陛下,奴婢准备了个巧宗儿(1),请陛下和诸位高媛看个新鲜。”
元甍帝笑道:“你这下贱假娘,又想出了什么好主意,讨朕的欢喜?”
狸奴的嗓音越发诡谲,分明在笑,却让人听得不寒而栗:“陛下备好金丸子便成。”
言罢狸奴拍一拍手,自麒麟台下猴儿似的窜出一群宦娘,各个奇装异服,还戴着头套,看不见面孔。那些头套描画得十分精致,有牛头、有马头、有兔头、有猴头。
狸奴一声啸,宦娘们随她一起在中央跪地打滚,动作滑稽,惹人发笑。元甍帝与权贵们娴熟地扔掷金丸取乐,宦娘们不住争夺,好不热闹。
这盛景一如往日。
狸奴如猢狲般向元甍帝叩头:“陛下端午安乐!端午安乐!”
元甍帝笑着将袖中金丸悉数扔给她:“满宫里最会讨朕欢喜的,就是你了!”
海棠春与冷画屏坐到了一张案几,海棠春奋笔疾书写她的话本子,冷画屏则给她剔鲥鱼的刺。
海棠春叹道:“哎,所谓权贵,夺人尊严以取乐,何其悲乎!”
冷画屏淡淡道:“写你的书,吃你的鱼,闭上你的嘴。”
大帝姬和二帝姬都搂着美人饮酒作乐,三帝姬那儿却甚是冷情。赵福柔怀里没有美人,杯中没有美酒,她对月长吁:“还是木樨镇好。”
大帝姬调笑道:“储姬皇妹,我怀里这个侧侍哪,可是会伺候人,送你玩上两日如何?”
赵福柔圆圆的面颊抵在交叠的双手,菱唇轻抿:“啊,不了,谢谢。”
二帝姬夹一筷东安子鸡(2),送到赵福柔碟里:“尝尝这个,配着螃蟹酒,可堪一绝。”
赵福柔动也未动,看她的神态,有种无辜的委屈感:“啊,我不想吃,谢谢。”
初入宫的赵福柔惊叹于宫中的美食美酒美人,恨不得一日享尽天下膏粱。眼下却对一切心不在焉,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大帝姬疑惑道:“皇妹,你怎么了?”
赵福柔无奈地把玩象牙雕玉筷:“我想回老家养螃蟹。”
大帝姬:“宫中何处不合你意?”
赵福柔摇摇头,蟠凤髻上一对鎏金挑心垂下的水红滴珠随她的动作颤动。她眉间贴着藕色五瓣春桃花钿,显得眉目柔和:“我是个废物,我不该出现在这里。”
她这句话含有几许落寞,听在我耳中,心口忽浮现出“何以为家”四字。
身为凌烟阁主,寻嫣坐在元甍帝近处,肩负护驾重任。金错刀横亘桌上,她仿佛随时要扬刀而战。今日她披一袭黛紫暗纹披风,孑然一身,自斟自饮。
旁人都以为她沉溺在丧母的悲痛中,我和你却知晓,她在暗中谋算令天下社稷震动之事。
月华下澈,宫灯弄影,照出寻嫣端庄到极致的侧脸,她画着绿烟眉,唇点檀红,眸粲如星。因丧母不久的缘故,寻嫣不曾满髻珠翠,只斜插两支錾银海水纹扁方。
寻嫣执起一盏酒,仰颈灌下,干净利落。
你笑敬她酒,颇有幸灾乐祸的意味:“阿姐,我陪你喝。”
寻嫣冷冷瞥你一眼,吐出一个字:“滚。”
满朝文武皆知,戚家姐妹因一个男人打得你死我活。且论起出身,戚大小姐是天上的云,戚二小姐是地上的泥。前阁主病殁,戚大小姐伤心欲绝,戚二小姐则不曾受母亲庇佑,拍手称快。
其实你们早已联手,只是在圣上面前装作龃龉罢了。
海棠春却不知晓其中的弯弯绕绕,她提起笔,大为疑惑:“哎,怎么回事?你俩又打架了?”
冷画屏夹起鲥鱼堵住她的嘴,仍旧是方才那句话儿:“写你的书,吃你的鱼,闭上你的嘴。”
海棠春:“……”
长帝姬气度威严,身披麒麟吐日锦丝袍,头顶九龙九凤珍珠冠,拄着青鸾杖,比圣上还有精气神。她优雅地端起一盏酒:“今日是端午,臣妹敬陛下姐姐一盏。”
元甍帝颔首:“朕老了,许多事力不从心,便劳烦皇妹襄助了。”
长帝姬话锋一转,忽将紫铜狻猊酒杯摔掷于地,自麒麟台上涌来一群禁军,各个提长剑、佩兜鍪,蓄势待发。长帝姬哈哈大笑:“陛下既知道自己力不从心,何不在败完赵家江山之前退位让贤?”
谋反!
你握我掌心的手一紧,随后又松开,你巧妙地掩饰住情绪的变化,垂目望着盏中琥珀。
元甍帝迟疑片刻,高呼救驾!
刹那间,保护元甍帝的金吾卫与长帝姬的私军杀成一团,刀光剑影不绝于眼。长剑挑翻了桌案上的美酒佳肴,潋滟酒液倾倒于地,恰似这个无力回天的王朝。
你一把将我推出危险的战场,由属下江浸月护持。江浸月扣住我双肩,带着我躲在远处一方石狮子后头,狮子四下设满机关。
江浸月拱手道:“此处乃是高媛特地为主君所选,固若金汤,请主君安心。”
我抬眼而望,你照旧坐在原地饮酒,完全不受杀伐之气侵扰,仿佛对人世间的一切都不起兴致。
“啊啊啊!别杀我!别杀我!”赵福柔又慌不择路地往桌案底下钻,扭得像一只浑身锦缎的小泥鳅。她髻上的八瓣莲鎏金挑心凌乱而落,珍珠璎珞也被勾断了,遍地狼藉。
赵福柔哭得动情:“我要回木樨镇……我要回家!别、别杀我!”
后宫侍君与宦娘们尖叫溃逃而去,有些被杀红了眼的金吾卫误杀,有些不慎跌入荷花池,喑哑哭喊声遍地,麒麟台成了金银铸成的修罗地狱。
海阁老起身,悍然护在元甍帝身前:“为人臣者,忠字当先,谁要杀陛下,先杀老臣!”
李观今惊道:“妻主——”
海阁老沉声道:“春儿,此地不宜久留,带着你爹先走。”
海棠春护在父亲身前,高声唤道:“娘!大顺帝王庸碌,不值得你以死相忠!”
赵福柔哭得越发可怜,沾湿了半襟芍药红缂丝短袄:“呜呜……谁来救我……我不想死啊!我还没娶夫郎呢!”
海阁老斑驳了半鬓霜发,老态横生。她久久望着女儿,开口问道:“你可知道,你性情诡僻放诞,只乐山水,不乐功名,娘亲从不斥责,一味依着你,是何缘故?”
风撩起海棠春香色的马面裙,她惊道:“什么缘故?”
一剑刺过去,海阁老吐出一口鲜血,玷染了宽大的官裙。她为官一世,死也死在了朝堂上。海阁老高声道:“娘这一辈子,为朝堂而生,日日所想,便是拯救这烂在泥里的大顺!可……哈哈哈,娘救了一辈子,也没把它救过来,即使如此,娘作为臣子,也回不了头。臣,只有忠君一条路!”
顿了顿,海阁老又道:“反正这大顺朝也烂透了!牺牲了娘,不能再牺牲你!所以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吧!娘要你这一辈子,无忧无虑,无牵无挂!”
我泪盈眼眶。
长帝姬把玩着调兵遣将的龙虎符,高声道:“谁取储姬的项上人头,朕赏其足金千两,食邑万户!”
她话音刚落,无数私军手持雪亮剑锋便往赵福柔刺去,赵福柔躲来躲去,哭得越发凄惨:“别……别杀我……”
长帝姬见她狼狈之状,如见蝼蚁:“好侄女,待你到了阎罗殿,莫忘了回头看看,朕的万里江山!”
你与寻嫣对视一眼,同时手持金错刀,踏案而起。寻嫣对长帝姬斥道:“无耻老贼,麒麟高台上,怎任你称孤道寡!”
元甍帝抱着海阁老的尸殍惊道:“寻嫣救朕!”
你一脚踹翻赵福柔躲在下头的玲珑犀雕案,把这有史以来最丢人的储姬殿下护在身后:“此乃当朝储姬,国之根本,谁敢动她一指头,我凌烟阁定诛之九族!”
长帝姬面色变了几变,睚眦欲裂,恨之入骨:“好一个戚寻筝!你是内奸!竟然跟朕摆无间道!”
第54章 🔒戚寻筝
祸不单行, 好事成双。我们选了端午夜谋反,长帝姬也选了端午夜谋反。
按照我们约定的时辰,冷画屏已带人登上了御史台,无数穿官裙的谏臣文官亢奋地往麒麟台投掷谏书, 她们身上的图腾分别是九品练雀、八品鹌鹑、七品朱鹮、六品鹭鸶、五品白鹇。
大顺朝豢养御史台的谏臣, 让她们盯梢百官, 控制文武。不同的是, 这一次她们弹劾的对象,是这个奄奄一息的朝廷!
“臣有表奏:襄陵水患, 陛下置之不理,难为天下之率!”
“臣有表奏:陛下任由长幼二位帝姬收受贿赂、暗弄权术,搅动风云!”
“臣有表奏:陛下听信佞臣谗言,将段氏一族驱赶到关陇,明褒暗贬, 贬为望阳媪!”
……
雪片一样的谏书飘飘洒洒,落满天地间。
元甍帝仿佛在一瞬间老去十余岁,她怔忪片刻,放生大悲大痛:“这——这江山社稷, 亡在朕的手里啊!朕是千古罪人哇!”
博鬓委地, 华袍撕裂,鲜血刺目。
我昂首对冷画屏喊:“望阳媪这事, 伤到友军了。”
冷画屏回喊:“对不住, 我下次注意。”
长帝姬气急, 浑身颤抖,几欲生啖我肉:“戚氏小女!你……你敢背叛本殿!你知不知道, 当初本殿收留你, 只当你是本殿脚下养的一条狗!你敢反咬本殿!你——”
寻嫣持刀立在原地, 眉目淡然:“殿下可曾听过一个典故——养犬为患?”
“好!本殿被你们装的姐妹阋墙骗过了!”长帝姬将长案掀翻,她身边伺候的美少年吓得昏厥过去,她抓起少年的尸体抵挡我的金错刀,丝毫不怜香惜玉,“待本殿成就大业,必将你们戚氏姐妹腰斩于此!”
寻嫣高声道:“你护着储姬先走,醉欢的兵很快就调到了!”
她一提储姬,我这才发觉,赵福柔打着哭嗝抱紧我的腰肢,像是一只踩奶的小猫,说什么也不放开。
“呜呜呜……千户……千户救我!千户带我走!我受不了了——”
我像拎猫一般拎起赵福柔的后颈,把她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给众人看个清楚:“此乃大顺储姬,来日帝王,名正言顺!尔等还不速速放下武器受降,犹有一线生机!”
赵福柔哭花了面上胭脂,嫩吴香(1)晕染开来。她很不给面子地喊:“我不当储姬了!我不当储姬了!我要回木樨镇养螃蟹!你们放过我吧!”
“闭嘴,什么都别说。”我冷声命令,“否则把你扔出去。”
赵福柔委屈地点头,颤抖着身子接受万众瞩目。
“咚”一声,寻嫣将犀角雕折枝荷叶杯磕在案几上,“储姬在此,谁敢谋反!”
我冷眼望了嫡姐一眼,暗道你真虚伪。长帝姬在谋反,我们也在谋反,谋反也能谋出个高低贵贱?
长帝姬陡然直起身子,坐在元甍帝跌落下去的满是鲜血的王座,她高声道:“杀了她!谁杀了她,本殿还赐高官厚禄!杀了她!”
登时有无数黑袍私军自猩红台下一跃而起,手持各种暗器,直逼赵福柔那毫无用处的脑袋。赵福柔吓得又哭又叫,把我抱得更紧,奈何醉欢尚未调兵而来,我寡难敌众。
我拎着她后颈,触动腰上机关,像乞巧节与你赏灯一般带着人飞上天际。不同的是,对你,我的千珍万重地抱在怀里;对她,我是冷漠地拎着后颈,死不了就行。
“她们飞上去了!”
“快!上血滴子!取戚寻筝首级!”
“按照哭声射箭!杀她!”
我催动机关,越飞越高,直到宫宴上埋伏的私军都化作暗黑的小影。我冷声道:“老娘会飞,想不到吧?”
赵福柔哭爹喊娘,哭声缠绵,绕梁不止。我当真不能相信,一个顶天地里的姑娘能哭成这副模样。她一边哭,还一边求:“呜呜……放我下来!你放我下来!我害怕……我怕……我要回去养螃蟹。”
正是依循她的哭声,才频频有血滴子轮来轮去,欲取我二人的头颅邀功。我一壁闻声辩位,像蝙蝠般躲避,一壁阴恻恻威胁道:“再哭,我就把你丢下去!”
赵福柔委屈地抱着我的手臂,不敢再嘤嘤哭泣。
我提着储姬飞出数千尺,行至鄞都城郊,那腥透骨髓的血味仿佛要穿破暗夜。我望了望四下,不见追兵,便将赵福柔推开:“储姬殿下安全了。”
“我……我怎么还活着啊!”赵福柔惊魂未定地捂住自己胸口,胸前的织金飞花绣花上溅了几滴血,此刻已变成深邃的黑红,她两股战战跪在地上,“是你救了我!千户,是你救了我!”
我收起金错刀,抱臂望着天边寒月如钩,水光盈盈,自今日起,大顺朝的政史已经改写了。
我道:“你是元甍帝正宫所出的骨肉,有你,新的王朝才名正言顺。”
赵福柔抱膝躲到一棵滕树下,又惊又惧,正像是一颗不幸落错了局的棋子。
“那……你们要扶持我当皇帝吗?”
随着耳上的翡翠珠环清脆出声,我郑重点头。她是嫡姐选中的下一任帝王。她无知也好,庸碌也罢,她只负责坐在朝堂之上,稳定民心。
赵福柔高兴得一拍手:“好!你救了我,等当了皇帝,我一定报答你!到时候我封你当帝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