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二人正调笑间,入墨拂过珠帘款款迈过门槛,行礼道:“禀主君,是龙高媛和赋高媛来给千金贺喜了。”
雪然欢欢喜喜地立起来,往五扇象牙屏风外探看:“我姐姐来了。”
少顷,你带着两个高大女子旋入屏风看摇车里的钗儿,梳芙蓉并蒂髻穿藕灰色袄裙的是赋娉婷,系歪马尾穿檀红交襟曳撒的是龙醉欢,二人皆气度不凡。因外女进入,我不便露面,松烟、入墨便及时掩下拔步床的纱帘,将我与二位高媛隔开。
隔着一层釉烟紫纱帘,赋娉婷与我见礼道:“在下见过戚主君,恭喜主君喜得千金。”
龙醉欢则把玩着自己的玄铁臂缚,笑道:“见过戚主君,恭喜主君喜得狼崽。”
言罢醉欢歪头一笑,丰润的红唇笑弯了,唇峰格外明显。
你打趣似的推一把龙醉欢的肩:“怎么说话呢你。”
随后你们三个姑娘家把摇车团团围住,像研究什么新奇物什似的看着钗儿。钗儿察觉到一点都不温柔的女人气息,哭都不敢哭,只好弱小可怜又无助地抱着她的小拨浪鼓。
赋娉婷摇着一柄芭蕉团扇,上头画着梅兰竹菊四君子,她轻声道:“挺惹人爱的。”
你却认真地摇了摇头,抬手敲了敲钗儿的额角:“要不是这崽子,我郎君也不会受那么多罪。自从它出生,天天闹着我郎君跟他睡,老娘孤枕难眠。”
无缘无故被亲娘敲打了脑壳,钗儿委屈地哭了起来。父女连心,我登时心弦一紧,扑过去把孩子抱在怀中,泄愤似的将你推向屏风:“我受罪不是因为她,是因为你!”
松烟、入墨、雪然连忙把我扶回床上,千言万语汇成六个字:“徐哥,算了算了。”
你是习武之人,我自然推不动你,你却作势倚在象牙屏风上,委屈道:“你们看到了吗,都看到了吗,自从有了她,我就不是鹤郎最爱的女人了。”
龙醉欢友善地为你扶一扶髻上点翠五蝠双股钗:“是吗?可我们一点都不同情你。”
赋娉婷笑着品茶:“不愧是千金的哭声,就是响亮,当真像一只小狼崽儿。”
钗儿的哭声虽响,但好哄得很,绝不缠人,我抱在怀中摇晃一阵儿,她就不哭了,继续抓她的襁褓。我将钗儿小心翼翼地递给入墨,与你道:“不许再碰她。”
龙醉欢笑道:“看,你失宠了。”
你扁一扁暗紫的唇,神态甚是可爱:“小狼崽来了,大狼就失宠了。”
饶是赋娉婷性情自持,也笑出了声。你们三个你一言、我一语地打趣,说笑连连,妙语如珠。随后你三人去外头跑马,藏钩射覆,好不快活。雪然便留在房里陪我说话,开解我的心事。
你走之前,令乳爹周氏将钗儿抱到后院,理由是不许她搅扰我休憩。
雪然叹道:“我今儿也算是开了眼,竟有当娘这么狠的!”
我将钗儿的玩具一样一样收进珍宝笸箩里,把玩着那些精致的兔儿爷、九连环、布老虎:“都说虎毒不食子,这戚寻筝比老虎还狠。”一壁说着,一壁摇了摇手中湖绿锦缎缝成的老虎。
正在此时,松烟捧着浇花的水盏从外头走进来:“郎君,凌烟阁阁主的礼到了。”
寻嫣?
我迟疑片刻,望着轩窗外的春色无边,与松烟道:“把阁主请进来呀。”
松烟弯腰给玄关处摆的垂丝海棠(2)盆景洒水,摇头道:“郎君不知道,阁主人不曾来,只把礼送了来。还是阁主身边最得脸的琼枝姑娘送来的。”
两个小厮把寻嫣送的红木箱笼启开,却是二十匣子“雪中春信(3)”并一盆青翠松柏。
琼枝姑娘字正腔圆地传达她家主子的话:“戚高媛说:贺郎君新得千金,故赠合香;叹终年长青不枯,故赠松柏。”
我低笑一声,取来桌案上几两碎银子,递给松烟:“去请琼枝姑娘打酒喝。”
琼枝一走,我闻着“雪中春信”的醇香,尚未开口。雪然便满眼促狭地凑过来与我咬耳朵:“你看,绝世美人身边总不缺故事。怎么你孩子都生了,还招人惦记呢?”
我拧一拧雪然的琼鼻:“这不是惦记,大小姐是我的旧识。”
雪然摇头道:“我才不信呢。”
又闲话一晌,我和雪然喝完了一壶顾渚紫笋(4),他便留下贺礼退下,独留我一人望着寻嫣的礼怔忪。我知道,“雪中春信”是安神的香,寸香寸金,有市无价,她一下子赠二十匣子,出手着实阔绰。
这阔绰中又带着妥帖,不让你起疑,也不让我为难。她知道我刚诞下子嗣,需要静养,所以赠了合香。也不曾送燕窝人参等滋补之物,倘若她赠燕窝人参,好像是在跟你赌气,嫌你照顾不好我。
松烟疑头疑脑地把这松柏取出来,捧着它的紫砂四角盆,沉吟道:“好端端地,送一盆子树,是什么意思呢?”
入墨插嘴道:“贵人的心思,咱们奴才怎么知道?”
松烟前来请示我的意思:“郎君,这松柏摆在哪儿好?”
我并不在意,随手一指玄关处的垂丝海棠:“就那里,那花我也看得烦了,你把它换了。”
入墨低声道:“郎君,这可是高媛的家姐送来的东西,您与她有旧,您……那个……您不怕高媛泼醋啊?”
“孩子都生了,还泼什么醋呀。”我笑着摇头,“寻筝不是那般小气的人。我什么都给了她,她明白我。”
入墨依言将海棠换成松柏,翠色张弛,碧影凌云,倒也养眼。
——“叹终年长青不枯,故赠松柏。”其实,我知道松柏是什么意思。
松柏长青长碧,却无花无果,就像她对我的感情,有始未终。寻嫣倔强的很,一直不曾放下。
近来你事务繁忙,常常夜半方归,带着满身的疲倦之气。我不敢怨怼,因为你不只是我的妻主,更是顶天立地的戚寻筝,你有许多比陪我更重要的事去做。
我也知道,你孜孜不倦地寻找断肠蛊的解药,然而无论作出多少努力,都寻不到。
今夜你回来时,我绕出屏风迎接,却被你一把打横抱起,三两步的距离,你都不肯让我迈。我顺势埋首在你柔软的胸前,轻轻来蹭:“戚女侠要把我宠成废人了。”
你把我搁在美人靠里,凑上去吻,胭脂在我颈间晕染。你美眸间泛着危险的光泽,冷碧玉髓珠耳坠轻轻摇动:“月子里少下床,我怕你落下病根。”
我闻着你身上凛冽的气息,觉得无比安心:“好,我听你的。”
“松柏。”
你抬眸一望,发觉了寻嫣送来的松柏:“这是旁人送的礼?”
我笑道:“什么都瞒不过你。”
你与我缓缓厮磨:“呈礼的鹅黄笺子还在上头,不是礼又是什么。你且说,是谁送来的?”
我拨弄着你的玉髓耳坠:“是你姐姐。”
闻言你只是轻轻颔首,不甚在意,仿佛只是听我说了明日早膳吃什么那般自然。当真如我所料,不怨不怒。
你任由丫鬟脱下长靴,随口道:“摆那儿,挺好的。”
我道:“你不喝醋?”
你吻一吻我眉心,挑起翠黛蛾眉:“钗儿都生下来了,我若连一盆柏树都容不下,如何胸怀百川?”
第58章 🔒戚寻筝
万万不曾想到, 赵福柔哭喊着等她当了皇帝就封我当帝姬,收我当便宜女儿这件事,竟然来真的。
此时赵福柔在琳琅宫上朝,她分明坐在龙凤鎏金椅上, 却如坐针毡。嫡姐在侧辅佐, 负责将内阁呈上的奏折递给她批红。
赵福柔长得显小, 眼睛圆, 脸颊也圆,像肥肥的兔子。此刻穿上长袄霞帔, 顶起三扇博鬓,并不庄严肃穆,反而滑稽可笑。
“本殿……啊不,朕!朕预备封凌烟阁千户戚寻筝为帝姬,诸卿意下如何啊?”
此言一出, 琳琅宫内登时议论纷纷,臣子们看我的眼神有的同情有的羡慕,还有的既同情又羡慕。
嫡姐三步出列,拜倒进言道:“陛下, 臣以为, 不妥。”
丹墀下一员外娘亦道:“陛下三思啊!”
另一员外娘握紧笏板,高声道:“帝姬乃是皇室血脉, 岂可儿戏, 任意册封!请陛下听臣女一言!”
赵福柔抿一抿红唇, 赌气道:“有什么好三思的?朕连封号都给她想好了,就……就封为‘欢乐帝姬’!”
我从未听过如此可怕的封号, 再也忍不住, 单膝跪倒于殿内:“请陛下收回成命!”
赵福柔甚是委屈:“朕是皇帝啊, 朕封个帝姬都不行吗?”
众臣:“皇室血脉不可儿戏!请陛下收回成命!”
赵福柔:“既然朕不能做主,那……退朝!朕要回去养螃蟹!”
众臣:“……”
赵福柔身为帝王,回不了木樨镇,她竟在长生殿辟了片水池,专门养螃蟹,再“卖”给宫中侍君和宦娘,相弻互市,以此自娱,乐不思蜀,浑然忘却当日宫变的狼狈之苦。
内阁送来折子,她看都懒得看,卷包儿扔给戚寻嫣。她的手泡在养蟹的泥塘里,捞出一只只肥大青蟹,再与宦娘讨价还价,令群臣不忍卒闻。
御史台在冷画屏的带领下,在前些日子的革变中以三寸不烂之舌立下汗马功劳。眼下正踌躇满志,连皇帝都敢骂。于是一封封谏书送上去,把当今圣上骂了个狗血淋头,称她为“螃蟹皇帝”。
这日下朝,我与嫡姐、冷画屏走在一起,闲话政事。
冷画屏挂了对白玉兰透釉的耳坠,行走间莹光流转。下阶时,她一撩织银青莲紫马面裙,腰肢挺拔,气韵风流:“螃蟹皇帝,欢乐帝姬……听起来挺登对的。”
我冷笑道:“我只想知道,我戚寻筝究竟招惹了礼部的哪位神仙,给我拟了‘欢乐帝姬’这么难忘的封号。”
嫡姐拢着长袄的广袖,笑而摇头:“你谁也不曾得罪,这个封号是螃蟹皇帝亲自给你起的,她说你很少笑,希望你来日多笑。”
我掂量着手中金错刀,道:“养她的螃蟹便是。我笑不笑,与她什么相干。”
倘若赵福柔的所爱之人命不久矣,我估摸她也笑不出来。
听冷画屏说,海阁老死后,海棠春主持把她娘葬了。按照海阁老的遗愿,窀穸(1)在海阁老的故乡瓜州,不在海阁老学生给她立的衣冠冢。
海阁老为国为民了一辈子,日日夜夜所谋都是家国天下。唯有死后,能取悦自己一回。
娘亲死了,海棠春该烧香烧香,该守灵守灵,该吃肉吃肉,该喝酒喝酒,互不干扰。父亲成了寡夫,她不愿父亲守寡,亲自给自己找后娘,闹出不少笑话。
族中长老骂她不孝,海棠春竟回嘴道:“她为国而死,自己死得其所,心甘情愿。我为她哭什么?”
世人都不曾料到,这脾气火爆的李观今不算寻常男子,他另有一番打算。吴陵那些价值千金的缎子,悉数都是他的产业。眼见此时天下大乱,李观今就把开在大顺四处的绸缎商号兑出现银,连带海家的其余产业,竟富比国库。
眼见这一通操作猛如虎,鄞都许多女商人都对悍夫李观今另眼相看:有如此夫郎,何愁不得家财万贯!
许多富商暗暗动心,以三媒六聘的正礼求娶李观今,甚至许诺不再纳侍。这李观今一概拒了,道是自己放不下死去的妻主,不肯再做她人夫。
芙蓉楼的雅间里,海棠春提及自己的父亲,她敲打着象牙雕筷叹道:“我爹说,千金易得,真心难求。那些求亲的娘们贪得只是他手里的钱,她们都不是我娘。”
虽在孝期,海棠春却不穿素服,照旧花枝招展。一袭半袖石榴红绞丝短袄,配着暗绣莲花水红马面裙,颈上一环三绕金项圈,镶嵌琥珀。她梳着一对儿垂髻,饰以珐琅锦鲤夹钗。
醉欢立在不远处投壶:“从前我只听说你爹性子暴躁,竟不知他有这般的取财手段。倘若你爹是个姑娘,定大有一番作为。”
我也投了一箭:“可惜生而为男。”
海棠春取过一根长鹄羽箭,却不曾投中。醉欢登时端过一盏南烛酒:“来来来,罚酒。”
海棠春也不分辨,将盏中酒液一饮而尽:“好在如今我爹也想开了,不逼我和男人睡觉了。他说,往后我只要不伤天害理,想干什么干什么。”
我又往壶中投了一箭,陪她喝了半盏酒:“恭喜。”
醉欢勾唇一笑:“那他也接受你有帕交之癖了?”
海棠春笑而不语。
海姑娘酒量忒差,喝了半壶便醉了。这厮酒品不好,醉了也不肯睡,偏得耍酒疯。海姑娘跑下芙蓉楼,口里唤着“小美人,给姑娘我抱抱”、“我的小美人”、“给姑娘我好好儿亲一亲”等浪荡之言,吓得陪客的少年们如鸟雀四散。
我严肃地与醉欢道:“再这么下去,她迟早被楼下的酒客打死。”
醉欢撑住扶梯往下跳:“欢乐帝姬,臣女去把她逮回来。”
听到“欢乐帝姬”四个字,我觉得心中受到了暴击。
待醉欢把海棠春提上来,再用马面裙的帛带绑缚住她的手,海棠春这才安稳下来,像被拴住的狗一样趴在紫檀木长案上。
我凑过去听了听,随口道:“她说的‘小美人’,是指画屏。”
醉欢用藏在腰间的红铜柄匕首切羊肉吃:“快,让画屏来把她家的醉鬼带走。”
我令两个小旗官去御史台请冷画屏,少顷,冷画屏便亲自策马而来。她明眸下点了一对珍珠,髻上斜插砗磲暗纹发梳,手执绢纸伞,端的是婉约不俗、仙气缥缈。
冷画屏娴熟地将她扛上肩,与我们见过礼便离开了。海棠春把唇上胭脂悉数蹭在她的雪白丝袄上,凭白让我想起一阙诗: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