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后来我才隐约听人提及:冷画屏与海棠春,并没有如约远赴江南。
她们走后,我抱膝坐在棱窗上,望着长街上行人纷纷。窗外雨丝绵软,如一根一根的绣花针沁凉了我的心。
醉欢骤然解开紫龙入海纹臂缚,现出肌肤上的狰狞伤口,她抬眸与我道:“你可还记得,那个打伤我的鞑子?”
我不知她缘何提及此事:“嗯?”
醉欢端起酒壶,给我二人添酒:“她是楼兰的右杀,名字唤作丽喀丽娅。”
丽喀丽娅?
我常年与沙蛇周旋,自然听闻过丽喀丽娅的名号。在楼兰王室的幸存者中,身份最尊贵的是帝姬阿塔瑟,其次便是丽喀丽娅。
她信奉月神成痴,曾在国都孔雀城修建了大小九九八十一座神庙,奈何那些神庙都被寻嫣一把火烧了干净。
“前些日子我的探子探查到,丽喀丽娅曾中过浮戮门的断肠蛊。”
醉欢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让我不禁心动神摇!
我登时将杯盏握碎,眉心蹙起:“丽喀丽娅她还活着?”
醉欢唇红欲滴,一字一顿道:“她不仅活着,而且一路追杀我到了觑安关,眼下兴许就在鄞都附近,说不定和阿塔瑟在一起!寻筝,你的机会来了!”
丽喀丽娅曾中过断肠蛊,并未身死,这说明她或许会有断肠蛊的解药!
她能救你的性命!
醉欢眸色颇沉:“顺着这条线走,总比收服沙蛇、寻到你师娘要容易得多。”
我激动地拍一拍醉欢的肩:“多谢!”
“举手之劳。”醉欢弹一弹我半松的双鹄髻,“你家郎君命不该绝。”
这日天高云淡,我与醉欢在鄞都城郊练兵,共阅边疆防卫图,以求战场上最大程度的默契。
龙家军十之八九是高大的契北女子,龙精虎猛,眉目锐利,甚至有的身长十尺有余。远远望去,看不见她们的五官,只能看到泛着寒光的金鍪和鱼鳞似的银甲。
我将手制的机械连弩递给军娘们,再配以精锐火.药,可远攻近围,游刃有余。我又亲手将火.药筒埋在地下三尺,远程控制爆炸。
醉欢把弄着兵符,惊叹道:“这些都是你做到?”
“家师曾授我机巧暗器,傀儡火药。”我触动桌上机关,数百个人皮傀儡手持刀剑前奔而来,它们有铜躯铁臂,何愁打不过楼兰鞑子的□□凡胎。
醉欢放下兵符与羊皮地图,见那些人皮傀儡,如见神佛,她试探着抚摸傀儡的面孔:“这些……”
我笑道:“这是人皮傀儡,我用铁皮做的。”
醉欢一把握住人皮傀儡的肩,细细端详后惊喜道:“有此傀儡阵御敌,便无需牺牲我大顺女儿的性命!”
我拧下一根人皮傀儡的手臂,给她看里头精巧的机械结构,细如发丝的楔骨、形状诡谲的螺眼,缓慢转动的油汁……
我又随手把手臂给傀儡安上:“这样的人皮傀儡,我三日可以做一个,它无痛无惧,能以双拳打死虎豹。”
醉欢望了我的手须臾:“寻筝,你这双手,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巧的手。”
她一个指节一个指节描摹起来,寸寸皆不放过。正是这双手,洗过江湖风云,沾过无数人命;也正是这双手,为你梳发束冠,匀面画眉。
醉欢眸中有危险的意味,她倏然抬眸,似鹰隼振翅:“幸亏你不曾真的顺服长帝姬。”
我明白她话中深意。
倘若我真的顺服长帝姬,带着这双巧手为长帝姬谋反,那天下苍生恐怕定遭劫数。
我顺势握紧她的手,低笑道:“我没选错。”
因为情爱二字,我没选错。
第59章 🔒徐鹤之
我曾以为, 今日在南音阁遇到楼兰右杀丽喀丽娅是苍天不佑。后来等她死了我方知晓,有些孽缘是苍天注定。
初夏,池中狮子头锦鲤顺着波纹摇动身子,我仗着还有几日就出月子, 也不卧床歇息, 而是立在塘边喂鱼。
松烟捧过一小碟鱼食来:“郎君, 周爹爹说, 咱们姑娘睡下了。”
我望着翠荷摇动,锦鲤追逐, 笑道:“好一个小祖宗,终于睡下了!昨儿吵得我头疼。”
松烟赔笑道:“那是咱们姑娘精神好,能吃能睡!”
因月子里闷得难受,我便令松烟入墨准备好香油钱,预备出门走走, 往南音阁还愿。夏日晴暖,我便换了身霜白广袖道袍,腰束十二连珠玉带,坐轿往城南去。
入墨贴心, 给我备了面纱:“郎君容色倾城, 还是遮起来好,莫让歹人觑了去。”
我颔首, 将那雪白面纱围了起来, 暗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踏入南音阁后, 我与待客的和尚闲话一晌,给你和孩子供了个海灯(1), 又手抄三遍《迦蓝经》, 算是祈福。你上半生颠沛流离, 十分辛苦,我盼着你下半生平安喜乐。
我跪在蒲团上,那庙中和尚道:“我这姑娘生在端午节之后,不知是不是好日子。”
和尚连忙扶住我:“算算日子,主君应当是刚出月,怎么来此处了?磕了碰了可怎么好!”
我品一口回味清淡的永春佛手(2),摇头而笑:“不碍事,我的身子早就养好了。”
和尚拨弄了一会儿念珠,若有所思道:“令千金的诞辰接近端午,端午佳节,主团圆安定,乃是吉兆。主君切莫忧心。”
闻言,我觉得心下安定,便颔首道:“借小师父吉言。”
“主君该担心的,不是您的姑娘,而是您自己呐。”和尚忽然睁开眼睛,连道几声阿弥陀佛,又给我添了一盏茶,“小僧隐约看到,主君身带红鸾之光,这是命犯桃花的预兆。”
入墨顿时反驳道:“你不要胡说!我家主君都许给人了,怎还会命犯桃花?!”
我心尖一颤,忙劝住入墨:“佛门重地,不得无礼。”
小和尚深深望着我,十指合一:“主君莫要动气,出家人不打诳语,小僧的确看到主君红鸾星动。”
这有关桃花不桃花的话,我并不曾放在心上,暗道和尚所言未必准确。谁料还完了愿,轿子尚未抬下山,这预兆便应验了。
而且,我命犯的桃花,不是桃花缘,是桃花煞。
走到山腰处,已是暮色渐沉。我正倚着小几昏昏欲睡,抬轿的四个轿妇忽然停了步伐,我便出言问道:“这是怎么了?”
松烟回禀道:“郎君,这……眼前躺了个死人。浑身是血,肯定是就不活了。”
其中一个年长的轿妇道:“禀主君,我们把这个短命鬼抬到一旁吧?主君刚上完香,莫沾了晦气。”
我望着月白的软轿纱帐,颔首道:“好。”
于是她们落轿抬人,岂料在搬弄死人时,出现了一声短暂的□□。这人尚未死透。我眉心微蹙,顿生垂怜之情,遂捧起半盏茶,撩袍下轿,欲给那死人喂进去。
松烟惊道:“郎君,您怎么下轿了?山路险陡呐。”
看到眼前横尸之人,我登时怔忪在原地,这绝不是寻常人。她满身刀伤剑伤错综纵横,惨不忍睹,血流满面,看不出原本样貌。
这仿佛是一个西域女人,头上围着三四层潋滟红纱,红纱上平金暗绣骆驼与山丘。那艳到极致的红色,让我想起无间地狱里不生不灭的莲花。
我给女人喂了半盏茶水,她仍旧没有醒来的意思,其实受伤至此,应当也活不成了。随后我令轿妇把她抬到树上,莫让山上的豺狼虎豹将尸体咬碎,我捧着空茶盏旋身,预备回府。
松烟扶住我的右手,忍不住频频回首:“那女子,是好人还是坏人?”
我忍不住笑他纯稚:“傻孩子,世事复杂,岂能以好坏定论。”
松烟望着我,笑弯了澄澈的杏眼:“郎君就是好人呀!郎君待我们下人和气,也不打骂下人,还常常赠我糕饼吃。”
听了他这话,我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其实我只是凡夫俗子,成就不了什么,摧毁不了什么。我不像你、不像寻嫣、不像那些千古名流,抬手纵横捭阖,反手翻云覆雨,留得无数功勋任后人评言。
我只是史书里的沧海一粟,千百年后,根本留不下什么。最多只有一句:“戚氏元夫,性柔顺,貌姣好”。
正思忖间,忽有人浪荡地从身后拽住我的一截霜白衣裾:“是你救了我?”
那西域女子这么快便醒过来了?
松烟护着我往后走了一步,他叱骂道:“你是何人?敢对我们戚家主君无礼!”
轿妇们也走过去,对那女子推推搡搡:“滚!别挡奶奶们的路!”
西域女子的汉话念得半生不熟,然而语调却甚是纨绔,大概是在调戏我。唯恐多生事端,我并不回首,只淡淡道:“我不求姑娘报恩,只求姑娘放过,姑娘请便罢。”
她却不曾松开扯我衣摆的手,笑意更深:“倘若本姑娘有恩必报呢?”
松烟恨道:“登徒子!”
我回首一看,这西域女子身形高大,足足有十尺之长。她身穿暗红短裙,露出性感妖娆的长腿。层叠的红纱上挂满璨璨金饰,媚得夺人视线。
可最夺目的还是她额心挂的宝石,雕镂成满月的形状,通透如琥珀。我知道,此乃月光石。
我连连后退,她却步步紧逼,甚至抬手摘下了我的面纱!
一个轿妇前来阻挡,被她活活扼断颈子!
“啊——”
“美人,你记住,”她那双浅碧色的眼眸像看猎物一样看我,红纱微微落下,只见她丰满的乳.房上纹着一只振翅欲飞的楼兰雪鹰,两只眼睑下各画一痕鎏金圣纹,逼得我只有闭上眼睛。
她轻佻地抬起我的下巴:“你记住,我不是寻常的姑娘,我不会放过你,我是楼兰国的右杀,丽喀丽娅。”
……丽喀丽娅?我曾在龙将军的口中听过这个名字!
我颤抖着拂开女人不容拒绝的控制:“可我已经嫁作人夫,甚至生过孩子。”
丽喀丽娅爽朗地笑,随手整理自己的黑皮鎏金手套,她尾指还套着一颗松绿钻石戒指:“没关系,我不在意。生过孩子的算什么?在我们沙漠上,甚至可以接受母亲的侧室、姐妹的郎君!男人和牛羊都是母死女继,姊终妹承,我们可不像迂腐的中原女人那样在意第一次!”
我一把推开她,认真道:“我不会嫁给你。”
丽喀丽娅取下自己额前的月光石,捧到我手心里,她轻言轻语说话时,既是戏谑,又是郑重:“这是信物,美人,下次再见,丽喀丽娅必报今日之恩。”
月光石不愧名唤月光石,其间疏影流转,仿佛含着柔和的氤氲月影。
松烟为我挂好面纱,我匆匆上轿,将所谓的信物丢还给她,不肯再露面。轿妇们连忙起轿,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我对松烟嘱咐:“今日之事,除了高媛,不可对旁人提及。”
松烟犹有余悸:“奴才明白。”
轿撵走出甚远,我将右手贴在心口,暗忖此事该如何与你开口。初夏里草长莺飞,涧中皆是啁啾鸟鸣。
我仿佛听到那女子的一声轻笑:“美人,我们会再见的。”
回廊外养了几只会学舌的五色鹦鹉,每每小厮喂它们粟米,鹦鹉便拍打着翅膀说吉祥话,讨人欢喜。有的会说“主君千岁”、有的会说“万事如意”、有的会说“福寿安康”,总是把一众丫鬟小厮逗得咯咯发笑。
钗儿躺在摇车里,自然不知晓这些吉祥话的意义,她只是学旁人的姿态。旁人笑,她也笑;旁人散了,她则安安稳稳地抱着大阿福睡去,睡得那般香甜。
周爹爹给钗儿打着蒲扇,笑道:“咱们小千金可愿意听鸟叫了,一听就笑,一听就笑,莫不是天上凤凰托生的?”
我轻轻整理钗儿身上盖的鹅黄底喜鹊梅花锦被,叹道:“那戏本上说,神明也好,灵兽也罢,谁都得下凡历一遭劫数,可见人间不是个好地方。”
周爹爹赔笑道:“瞧主君说的,人间是不是好地方,得分人看。主君生来是贵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还嫁了个好妻主,朝内重臣,月俸千金。哎哟,不仅如此啊,主君嫁过来一撇腿就生了金贵的姑娘!您的福气,比谁都厚!”
我轻轻摇着青竹折扇,淡淡而笑:“借你吉言了。”
周爹爹正一正自己的灰缎幞头,又道:“下人就不同了,就说奴才我,从小因为没条缝儿,被家里爹爹卖了,连家在哪都不知道,小时候当小厮,长大了就给人当奶爹讨活路。”
我抚弄钗儿的小脸儿:“其实,人能平平安安活到耄耋,便是福气。”
钗儿年纪小,不可在外过久吹风,须臾后便被周爹爹抱去房中安歇。我见那些鹦鹉们都有些落寞,无人关顾,它们都成了君王不临幸的美人。
我细细嚼着阿胶固元膏,吩咐远处的小厮:“把这些鸟儿都放出来罢?关着它们,看得我怪难受。”
小厮躬身道:“什么?主君……要奴才把它们放了?”
我颔首:“放了。”
檀木鸟笼启开,鹦鹉们争先恐后地离开囚牢,往深远的苍穹奔去。见它们都飞了,我心中总算安宁片刻。
我又拿过半块如意糕,尝了尝,随口道:“这个不好吃。”
“郎君,您怎么不担忧啊。”松烟左看右看,见四下无人,才低声与我道,“那山路上的古怪登徒子来找郎君的麻烦可如何是好?男儿家的名声,这……”
我把阿胶撕成两片,闲闲道:“怕什么,我快死了。等她找到我,我说不定早死了。”
松烟:“……”
我生平第一回 自称老子:“给老子端一杯杏仁酪,这个可太腻了。”
松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