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物公子(女尊)——洛阳姑娘
时间:2022-05-29 07:40:40

 
第60章 🔒戚寻筝
  寅时三刻, 琳琅宫。
  无数曾经只会俯首帖耳的卑贱宦娘忽然变了脸,她们发动了大顺朝有史以来最诡异的政变。宦娘最多贪财好奢,贪权到了顶点,也最多只是讨好当权者, 谋权万贯家财。这些则不同, 她们武功高强, 训练有素, 几乎像是专夺人性命的傀儡。
  我撑一柄蝙蝠骨做的油纸伞踏入皇宫时,看到的是一片毒燎虐焰的火, 仿佛是《山海经》中的巨兽,要将这雕檐画壁狠狠吞噬。
  无数宫女小厮怀抱金银字画逃出皇宫,火烧上他们的衣摆,烧毁那些精巧的锦缎,烧毁人间的纸醉金迷。
  宦娘的声音与女人自然不同, 在这般空旷的夜里听来,像是浮屠恶鬼在切切诅咒,刮得人耳朵生疼。
  “杀——杀——”
  “杀死她们——”
  “杀——”
  就在所有人都躲着可怕的宦娘逃跑时,一抹暗淡而老倦的身影出现在我的视线里。那是我很久很久都没有想起的元甍帝, 自从她退位之后, 便淡出了鄞都当权者的视线,成为一枚出局的棋子。
  元甍帝穿着华贵的礼服, 玄色龙凤纹五重衣, 腰系玉绶, 指绕翡翠,正是她平日里上朝的穿着。与上朝不同的是, 她头上不曾梳髻, 不曾顶着象征帝王身份的旒冠。
  眼下她已经不是帝王了。只是一个被众人忘却的深宫老妪。
  元甍帝一步一步往金瓯殿走去, 丝毫不惧烈烈燃烧的火焰。
  “太上皇帝!请殿下止步!”寻嫣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她年轻而伟岸的身体跪倒在地,死死抱住元甍帝的广袖,“请殿下止步!”
  我却没有阻拦元甍帝的脚步。我知道,真正欲死之人,无人可阻。
  “太上皇帝……”元甍帝细细品味这四个字,发出一声惆怅叹息,“是啊,我早已不是大顺帝王了……”
  她披散着灰白的青丝,一动不动,恍若佛像。华衣配白发,使她的模样有种异样的癫狂。
  寻嫣请求道:“属下护太上皇帝逃出这是非之地——”
  元甍帝却一脚把她踹开,眉目凌厉,犹有上位者的霸气:“戚家女儿,我本以为你忠于皇家,你、你、你敢谋反——”
  寻嫣美眸深邃,高声道:“正因为忠于皇家,臣女才策划谋反!”
  踹她犹不解恨,元甍帝反手欲打我:“还有你!好一出无间道!”
  我却躲了过去,轻声道:“事到如今,太上皇帝最该怨的,是自己任人唯亲、纵权臣贪污。”
  寻嫣拱手再谏,神色恳切:“请太上皇帝避祸!”
  元甍帝癫狂地笑了一阵,且笑且泣:“不!滚开!朕要与大顺江山共存亡!”
  我对她肃然起敬。
  我本以为,庸碌的元甍帝会像赵福柔一样仓皇避难,泣涕涟涟,唯恐自己小命休已。万万不曾料到,元甍帝有与江山共存亡的气魄。
  元甍帝挥开寻嫣的手,大步踏入金瓯殿中。恰在此时,檐角一幅铁画银钩的彩画落了下来,火烧得更凛冽。元甍帝浑然不惧,她万般珍惜地抚摸着徐贵君曾用过的家什摆件,眉眼倏然温柔了起来。
  “六郎……”
  可惜这大火即将烧毁一切,什么都留不下。元甍帝一壁抚摸那些被火舔伤的簪钗玉冠、锦绣华衣,依依唤道:“六……郎……”
  可惜她亲口赐死了六郎。
  元甍帝将满匣珍宝抱入怀中,纵使被火灼,也浑不在意。
  我与嫡姐对视一眼,谁都不曾说什么。嫡姐的眼中也有落寞,这落寞是与太上皇帝截然不同的一种落寞。
  太上皇帝得到过,享受过,珍惜过,又亲自摧毁。嫡姐却从未得到过你一日。她的感情正恰似那一株松柏,终岁无花无果。
  带着烟烬的风吹起嫡姐的碎发,半遮她温柔的眼睛。她缓缓道:“太上皇帝为自己的声名,舍弃了徐贵君,此事朝野皆知。”
  史书上会留下她刚正不阿的贤名。
  嫡姐微微扬起形状精致的下巴,她发间金菡萏云丝步摇垂下三缕流苏,在火光的映照下越发夺目。嫡姐声音清冷:“朝野皆知,徐贵君死在了契北。”
  我垂了眼睛,叹道:“徐贵君死在契北,并非天灾。是陛下亲口要我杀了他。”
  元甍帝跌倒在华贵的深红软绒团花氍毹上,珠玑丝罗遍地凌乱,火舌肆虐不已。火舌与地毯都红得那样刺眼,她像是垂死的囚鸟困于笼中,却无力去挣脱,只目光定定地接受死亡。
  元甍帝低吟道:“是我毁了大顺,也是我毁了六郎……是我……”
  嫡姐叹息道:“几代更迭,大顺帝王一代不如一代,前人有错,后人不鉴。依臣女看来,大顺的灭亡,不止在于陛下。”
  黄杨木横梁哗啦啦倾倒,砸断了元甍帝的一条腿。她绝望到极致,并不挣扎,一心求死。
  我望着蝙蝠骨伞的宝石蓝伞面,伞面上绘着浮戮门的玄毒蝎图腾,诡谲无比:“大顺亡国非陛下一人之故,而贵君徐氏,却是您害死了他。”
  元甍帝艰难道:“他答应过朕,此生永不相负!他——”
  “他后悔了,”我怜悯地望着她,“正如陛下也后悔了,殊途同归。”
  元甍帝声嘶力竭道:“六郎,我来见你了,六郎……”
  此时此刻,我没有告诉她,其实徐楷不是我杀的,是他杀了自己。他临死之前,盼着与她永不相见。
  一捧镌刻精致的金丸忽然撒到大殿内!
  四下并未来人,也无声响。原来是金瓯殿的地板被人掀开了!
  洒金丸的帝姬,正是从前逐金丸的假娘。
  帝姬还是穿着那一身承载屈辱的假娘的红袍,右手紧紧握着沙狐弯刀,这是楼兰帝姬神一样的武器。她早已毁去的五官漾出无所不在的笑容,半似恶鬼,半似神佛。
  我抬手击飞落在身上的火光,笑望帝姬:“其实我早该想到,你就是阿塔瑟。”
  嫡姐则眸光沉沉地望着她,仿佛是在欣赏她草蛇灰线的埋伏与割肉喂鹰(1)气魄。
  帝姬笑得诡异:“奴婢,见过两位高媛。”
  我轻声问:“是谁毁掉你的皮囊?”
  帝姬平静地说:“我。”
  阿塔瑟是我所见的最狠的女人,凡人之躯,比肩神明。
  我想起旧日曾见的楼兰帝姬画像,她曾拥有神女般的美貌,她的五官是造物主的恩赐,让人看一眼便忍不住沉醉。
  为了向中原复仇,她亲自毁掉好皮囊,毫不留情地烫坏全身肌肤,焚烧牡丹一样的容颜,烫坏自己浅碧色的眼眸。唯恐被人分辨出身份,她的眼睛被自己熏得半瞎,只留下一条缝。
  嫡姐握紧了金错刀,她言语间带着惋惜之意,仿佛在与知己叙旧:“只是为了复仇吗?”
  阿塔瑟痛痛快快地笑了起来:“是。自从你与龙家铁骑踏过琥珀泉,将孔雀城焚烧殆尽,使楼兰子民血流成河,我存在的意义,便是今日火焚鄞都。”
  我崇敬望着她:“所以你成了沙蛇的王?”
  阿塔瑟阖起眼睛,她在回忆过往:“火焚孔雀城那一年,我才十五岁,刚刚与心爱的少年交换额饰,他成了我的未婚夫。”她紧紧握着沙狐弯刀,久不见血的刀刃滴上她的眼泪,“你们杀死了我的父母,夺取了楼兰的水草与牛羊,眼下楼兰的女王,只是你们中原人的提线傀儡!而我心爱的少年,被中原兵卒轮流侮辱后,拖死在了马背上!”
  元甍帝带着与爱人重逢的希望烧死在了金瓯殿,与大顺江山共存亡。星月灿烂下,满目琉璃似的金红火海,早已分不清前朝后宫,玉殿华台。我、嫡姐、帝姬三人使出轻功,躲避着四处飞舞的火星。
  遍地都是宫娥与侍君的残骸,我抬眼望去,犹可见碎玉半痕、金环一爿。
  我收起机关纸伞,指尖触摸着细腻的蝙蝠骨:“你知道,沙蛇为何名唤沙蛇吗?”
  火将嫡姐的眼睛点燃,炎炎不息:“为何?”
  我轻抿唇上浓墨重彩的胭脂,正如今日的烈烈火焰,正如帝姬的蚀骨怨恨,一切皆是如此刻骨铭心:“有一种通身金黄的蛇,长养在大漠里,噬人骨、吮鲜血,杀人如麻、睚眦必报,故被天下人所称道。”
  帝姬所统领的“沙蛇”,为报国仇,也是这等不惜性命的路数。
  “原来如此。”嫡姐看着兵临城下的嗜血厮杀,叹道,“你看,说起谋反,楼兰帝姬要比我老道多了。”
  确实如此。“沙蛇”的谋反绝不反在明面上,她们伪装成敌人的奴婢,舍弃屈辱,拾捡金丸,像是一味致命的毒,随着血液的循环,逐步探入敌人心脏。她们甚至在地下挖起了四通八达的密道,架空这个老迈的王朝。
  杀气满天。
  最后,我们在琳琅宫的龙凤宝座上发现了阿塔瑟。
  琳琅宫的一切都即将烧毁,锦缎覆灰,金玉凋敝。浓墨一样的阴影里,阿塔瑟坐在王座上,仿佛是大顺朝的主人。眼前的画卷甚为诡妙,恰似《骷髅幻戏图》(2)一般。
  一只恶鬼穿着假娘的衣裳,坐在皇帝的宝座上。
  阿塔瑟用地上的人皮擦拭着弯刀,温柔地说出三个字:“你来了。”
  象征王权的丹墀上涂满鲜血,汩汩如河。鲜血沾湿了嫡姐层叠的暗紫半支莲妆花马面裙,弄脏了白靴,使她仿佛行走在无间。
  嫡姐走近了道:“既然你要毁灭大顺,为何要救元甍帝的性命?”
  她说的是去年听戏时,戏台前有人造反,阿塔瑟动武相救,露出了破绽。
  “她是个昏君。”阿塔瑟缓缓启唇,“倘若赵福柔继位,或者赵嘉云夺权,并不会像她这般信任我。”
  嫡姐拢着自己的琵琶袖,腕上犹挂那对警醒自身的地狱变金镯,衬得她肤白胜雪。嫡姐好像伸手想要触碰满殿的鲜血,可她与阿塔瑟远隔万水千山。
  嫡姐悲哀而叹:“你付出了这么多,身体、容貌、尊严,只为了复仇,值得吗?”
  她不懂阿塔瑟,我却懂。有些时候,恨比爱的力量更强大,能支撑一个人走很久很久。
  阿塔瑟还是那般惜字如金:“值。”
 
 
第61章 🔒徐鹤之
  又一场宫变。
  松烟掀开红木箱笼, 收拾了许多金银细软、绸绢衣物进去,且哭且叹:“郎君,怎、怎么办呢?”
  我抱着孩子道:“不妨事,我们躲在深府, 关好门, 想来不会有歹人。”
  入墨接过钗儿, 拢一拢那海棠红的金线鸳鸯襁褓, 低声道:“哎,这世道不太平, 咱们得万分小心,才保得住性命。”
  我望着烽火肆虐后灰蓝的天际,笑而不语。我只是一介男儿郎,死不足惜。只愿无论生死沉浮,都陪伴在你身边。
  忽有三十余个头顶翎子兜帽、腰佩金错刀的凌烟阁武官迈入长亭, 面孔皆是我不曾见过的。这些武官列成一行,目光炯炯望着我。
  我不由自主起身,护在钗儿跟前。入墨眉心紧蹙,颤声问道:“你们要干什么?”
  武官们齐声撩起飞鱼服, 单膝跪地:“奉上峰之令, 保护主君与小千金性命。倘若主君有丝毫不妥,我等皆提头而见!”
  原来是你的人。我登时放了心。
  不愧是在凌烟阁中纵横多年的武官, 她们都知道男女之防, 并不敢靠近我, 只守在层层天青色的亭纱外。
  我寂寂良久,不知做些什么, 便抬手烹茶。
  松烟不住在亭廊间踯躅踱步, 苦声道:“郎君竟还能坐得住?这……”
  我拢着缎袖往石青冰裂纹茶壶里放龙眼, 预备烹龙眼茶:“我信她。”
  松烟瞟着那一只装着细软的红木箱笼,一壁绞袖子,一壁道:“万一、万一……万一呢?奴才只怕万一啊!奴才们贱命一条,草芥似的,落在哪里都有活路。郎君这般容貌,谪仙一般,上个香都能惹出鬼来,要是落在歹人手里,可没有活路了!”
  我端起浅口荷叶碧盖碗品茶,笑着摇头:“不会的。”
  入墨摇晃着怀里的钗儿,嘱托道:“小千金可要快快长大,护着您的爹爹。”
  远处凌烟阁武官们起了骚动。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你是谁?有通行令牌吗?!”
  “我们高媛吩咐了,一概不许放人入府?!”
  我向松烟使了个眼色,他便小跑着去问来人。须臾便赶回来了,松烟的眉目有些复杂。
  我起身,右手抚在螺钿暗八仙(1)纹圆桌上:“怎么了?”
  松烟禀道:“是俆老和俆高媛……她们,要带您走。”
  是我的母亲和长姐。
  我绕过垂花门,走到母亲和长姐面前。映入眼帘的是一辆赭红顶的小轿,颇不起眼,想来母亲与长姐是要逃难,离开这风雨飘摇的鄞都,免于遭难。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眼下的鄞都,再也不是人人向往的富贵温柔乡了。
  母亲和长姐没有带几个下人,只往车上装了几个花梨木箱子。母亲已经六十余岁,她老了,不穿锦衣华袍,看起来只是个疲倦的老妪。
  长姐也换下了马面裙,身披寒酸黯淡的灰布褶裙,怎么也不像个端坐朝堂的高媛。姐夫缩在车轿一角,吓得啜泣连连。
  我不知该说什么,思忖许久,道:“娘……”
  母亲仍旧威严而端肃:“脱下这身锦袍,上车!我把你带去契北避祸!倘若留在鄞都,你会为人所杀!”
  长姐青丝凌乱,金钗翠钿一概没有,只以一支寻常乌木簪绾住低髻。她低声道:“上车!我带你走!”
  世事这般辗转,人性何等复杂。虽说母亲嫌弃我被人玷污,脏了身子;虽说长姐借我谋私,欲攀高位,然而真正危难之际,她们还是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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