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身上受了多次伤,阿塔瑟仍旧玉山一样伫立在地,她抬眼看了看霞光,又与我对视一眼,她应当知道我的意思。
她作为一个好对手,我尊重她,故不杀她。我觉得,由她自我了结更好。
我轻声道:“我师娘呢?”
“一年前就死了。”阿塔瑟唇角溢血,“死在楼兰,尸骨无存。”
长长的指甲刺破我的掌心。
我切齿道:“好,劳烦帝姬殿下向我师娘问好!”
寻嫣抱臂倚在烧成枯灰的天柱,她微微仰着下巴,不知道在与谁叹息:“你们看,今天的霞光真好看。”
“中原的霞光,永远比不上西域的寒月。”不知阿塔瑟想起了什么,她丑陋的面孔笼上些许温柔。可惜这温柔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闻的狠厉决绝。阿塔瑟用最后的气力握紧金错刀,捅入自己胸口,“自古成者王、败者寇,孤愿赌服输!但是楼兰女儿,永不为奴,绝不屈服,终有一日踏平你中原山川!”
她死在了自己的沙狐弯刀之下。
我不禁想到大漠里长养的沙蛇,即使在敌强我弱无可转圜之际,它们也绝不任人宰割,而是选择吞咽毒牙,自己结束生命。
血溅三尺,沾染了海棠春雪白的稿纸。她连忙用襟袖遮掩:“啊,我好不容易写好的。”
寻嫣替海棠春正一正髻上桃夭灼灼的缠花,笑道:“让你走,你不走,难怪溅了一身血。”
“没关系,”海棠春散漫地伸了个懒腰,一只眼睛眨了眨,“亲眼见朝代更迭,乃是我毕生之幸。今天没白来。”
寻嫣笑得温柔:“要是让你爹知道,非得卸下你一条腿。”
风烟散尽,朽火落地。
麒麟台下的龙醉欢摘下兜鍪,她青丝未绾,悉数散在腰际。醉欢额前束着青鳞护额,护额下一双眼眸潋滟如水。
醉欢向我摇了摇她的苍穹弓:“寻筝——”
我轻快地跳下麒麟台,来到她身边。醉欢满眼都是仗打完了的轻快:“亏得你擅制机巧,省了多少工夫!这些沙蛇躲在地下暗道里,实在难追!”
“狸奴就是阿塔瑟。”我叹息道,“她死了。”
醉欢耳上的红玛瑙流苏微微晃动:“你杀了她?”
我拭去九亭连弩上的血迹:“她走投无路,自杀了。”
楼兰帝姬阿塔瑟的身后名,由冷画屏在浩瀚史书上落下匆忙一笔,着墨几字——辛巳年,楼兰帝姬引领三千“沙蛇”于鄞都麒麟台谋反弄权,火烧琳琅宫,沙蛇全歼。
——楼兰帝姬,擅权柄,通谋略,自刎于麒麟台之上。
——当日霞光瑰紫,甚为昳丽。
第63章 🔒徐鹤之
我醒来后, 打量四下,见自己仿佛是在一处陌生华宅中。宅中的陈设颇有西域风格,紫珠毯、羊皮垫、胡床边还摆着一尊波斯翡翠水烟(1)。
无数白肤碧眸的美少年顶着白毡帽,手捧糕点、葡萄、柑桑、美酒侍立在侧, 他们的衣裳十分暴露大胆, 露出诱人的胴.体。
丽喀丽娅一边抽水烟一边问候:“美人, 你醒了?”
此时, 她穿一袭深红长裙,裙角坠着无数金丝流苏, 足踏鹿皮金靴。她右手缠着一条双头金蛇臂弯缠臂金(2),额间坠着鸽血石。
眼下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又能做什么?
我往羊皮垫深处缩了缩:“你不要过来。”
“这么害怕做什么?”丽喀丽娅含笑吐出乳白的烟雾,深入骨髓的香意弥散在房中, “我要对你做什么,你早就下不来床了。”
我甚是仓皇,夺过三足矮桌上一柄切瓜果用的珐琅柄匕首,妄图自保:“你敢碰我, 我杀了你!”
她却轻而易举地把匕首夺过来, 一把将我推倒在床,我腰肢一软, 随后身子便不听使唤, 原是被她点了穴道。
丽喀丽娅妩媚地托腮, 满是笑意的眼眸里有玩世不恭的意味:“美人,你杀不了我。啧, 你还是这样安安稳稳躺着的好, 否则我出手重了, 再让你疼,可就不妙啦。”
随后我如一件待价而沽的珍奇一般被她细细打量,幸亏这右杀贵人还算淑女,不曾脱下我的衣裳,只是窥视我的面孔。
“真是完美的容颜,”丽喀丽娅一边抚摸我的眉眼,一边赞叹,偏偏她指尖还在我喉结上绕个不停,让我有苦难言,“等你的价值用完了,就封你为侧室。”
她身边有一个通身炭黑的女昆仑奴,名唤其玛。其玛行事妥帖,言语伶俐,统领着这华宅里所有的奴隶,想必是丽喀丽娅的心腹。
其玛单膝跪地,郑重道:“殿下,这样不妥。这男人曾引得戚家姐妹相争,他是不详的祸水!陛下不会让您把他封为侧室的。”
楼兰君王斛碧娜死后,大顺朝在楼兰扶植傀儡称王。而那个傀儡,正是丽喀丽娅的母亲。
丽喀丽娅冷笑一声:“她自己都受人挟制,难道还要我活得不快活吗?”
其玛的肌肤黑得看不清五官,嘴唇丰厚:“请殿下三思。”
丽喀丽娅眨一眨眼睛,西域姑娘的长睫浓如鸦羽,美得人惊心动魄,可她的话却无比寒凉:“既然本殿下不痛快,那这世上的旁人,谁也别想痛快!”
待丽喀丽娅骑一匹大宛马带我去往麒麟台,见到你的那一瞬间,我登时明白了她的用意。
彼时你披一件墨蓝璇玑图绣线斗篷,屈膝坐在城楼上,如云的青丝凌乱如绿雾,左右各插两支镂空嵌宝石点翠玉簪。
一抹血迹横在你唇下,刺眼。
可你厮杀过后的无双美貌比血迹更刺眼。
守住麒麟台的小旗官惊愕无比,她们觉得这个西域女人定是疯子,竟然单枪匹马来此。却不知道,她怀里的我,正是最好的免死金牌。
两个小旗官列刀阻拦:“来者何人?”
红头纱遮住了丽喀丽娅的大半容颜,只露出一抹单纯。她诡异一笑:“我来拜会戚寻筝戚高媛。”
此言一出,麒麟台上下皆惊,战鼓才休,谁敢直呼你戚寻筝的名讳?
你利落地握起九亭连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腾身冲下去,带起的掌风割断了凛凛火光。
我久久凝望着你,仿佛这是此生最后一眼。
你美眸含怒:“放开他。”
丽喀丽娅笑得凌厉,颇有癫狂之意。她将金茯鞭桎梏在我颈前,红唇艳得仿佛迷失在西梵极乐里,不知归路。我知道,眼下的我只是个物件,任她予取予求,什么都做不得。丽喀丽娅笑道:“戚女侠啊戚女侠,阿塔瑟道高一尺,你魔高一丈,好!不愧是狡猾歹毒的中原人!本殿下这次来,可不是威胁你。”
寻嫣拂袖道:“休得在此妖言惑众!”
丽喀丽娅眼波潋滟,眼睑下的鎏金圣纹越发诡异起来:“我是来成全你的。成全你的痴情。”
你忍无可忍,冲到她跟前。丽喀丽娅不慌不忙将金茯鞭收紧,我呻.吟一声,你终究不敢轻举妄动。
丽喀丽娅只一个眼神示意,那黑肤的其玛便走上前来,向她献上一朵色泽诡异的殷红枯花。
这花瓣的形状与古书里形容别无二致。
断肠蛊的解药!
“戚女侠,你一定明白此为何物。”丽喀丽娅笑得更是妩媚,指尖抚弄我的下巴,这触感犹如毒蛇翕动。
她……是要为我解毒吗?
还是要胁迫你做什么?!
我不知何处来的勇气,惊唤道:“不!寻筝!不!不能信她!”
丽喀丽娅朗声大笑,喟叹道:“你们中原有句话,多少英雄气短是因儿女情长!戚寻筝,只看你如何抉择了!”
闻言,你雪白贝齿噬住菱唇,眼神像是笼中困兽,在这一刹那,我心如刀绞。
你说的对。我是你的救赎,更是你的软肋。
我渡了你,也毁了你。
猎猎南风吹起城楼上残破旌旗,一瞬间天地间喧嚣皆消散无形,我只听得到你的沉沉心跳。
我呢喃道:“寻筝,不要……”
你怒极反笑,美艳的褐眸睚眦欲裂,声音喑哑里带着千回百转的温柔,你不曾回答我,而是问她:“右杀贵人,你想要什么?”
话未说完,龙醉欢便蹙眉握住你的袖子,高声道:“寻筝,你疯了吗?!她在迷惑你!你舍弃所有,她也不会把你郎君还给你的!”
“我不要你的命。”丽喀丽娅的声音残忍决绝,“戚寻筝,我要你的右手。”
此言一出,众人惊惶。
她想要的,竟然是那一双世间最灵巧的右手。你的右手,催动得了天下最厉的九亭连弩,调制得了机巧重重的机关暗器,此次谋反的火药兵炮皆出于此。
断了你的右手,便也等于断了中原江山的右手。
对于一个侠客来说,失去右手,比失去性命还残忍。
戚寻嫣、赋娉婷、龙醉欢、江浸月皆面色不虞,唯独你唇角含笑,仍旧云淡风轻。你反手拽断握在醉欢手中的襟袖,嗤笑道:“愿赌服输?”
“愿赌服输。”丽喀丽娅一壁喊,一壁郑重地于胸口划了个圣礼,“本殿下向月神起誓,倘若你舍弃右手,便用解药救你的心上人。若违此誓,火狱葬身。”
正在对峙间,我缓缓开口:“寻筝,你还记得第一次给我做的云腿春饼吗?”
你抬起雪白的右臂,声音软下来:“记得。”
我满心满眼都是你,不再惧怕锋利的金茯鞭,不再惧怕身后的修罗鬼,不再惧怕这满载风霜刀剑的人间:“彼时你说,‘众生皆苦,唯独我是云腿春饼味儿的。’也许从彼时开始,我心里便有你了。”
言罢,我将颈子狠狠往金鞭上撞,了此残生。丽喀丽娅猝不及防,想不到我一介小小儿郎,竟有寻死的胆量。
血花四溅,满目殷红。
千钧一发之际,丽喀丽娅及时掐住我的脖颈,只差一分,我便再也睁不开眼。她冷冷看着我,碧眸冰冷如蛇:“你没资格去死。”
“右手?”你握紧了右手腕,睥睨天下如看尘土,“这有何难。”
丽喀丽娅饶有兴趣地舔舐我颈上鲜血,如品珍馐:“本殿下还要你亲自斩断右手,不许旁人动手。毕竟,本殿下最喜欢看的,正是人舍弃最重要的东西的眼神。”
你利落地提起九亭连弩,以雪亮的刀刃砍向右手——
我也看到了你舍弃右手时的眼神。
我昏厥过去。
梦中恍如腾入仙境,不分今昔昨日。幼年的我坐在雪隐白梅中抚琴,是你趴在墙头笑吟吟地说:“来日我把你娶回家当郎君,你白天给我弹琴听,晚上给我生姑娘。”
又是在那绸缎庄中,你手拿银票笑咬我的耳垂:“你妻主家财万贯,养你十辈子都够了。怎么,还不安安心心跟着我?”
我将邹小郎推到你房中,你动了气,便野兽一般狠狠咬我脖颈:“我这一辈子的真心,都砸在你身上了!”
而最难忘的,莫过于你抱着我,你我肌骨交缠,十指相扣,你说:“我要赠你一片盛世太平。”
仿佛已过百年,我徐徐醒来,心如死灰。四下观望,却是在丽喀丽娅的驿馆中。我颈上的伤被昆仑奴们包扎完好,却还是痛彻锥心。
丽喀丽娅一抹暗沉的背影照在琉璃镜前,她在吞云吐雾地抽水烟。
倘若不是她,你我不会分离,你那右手仍安在。
我想杀她。
丽喀丽娅屈膝坐在羊羔皮趈毯上,姿态随意。一个美少年跪于其侧,手捧的漆盘里盛着玛瑙似的紫葡萄。丽喀丽娅噙了一颗葡萄,回首笑道:“我从镜子里看到,你醒了。”
我怒不可遏,颤抖着抵死挣扎,缕缕鲜红从雪缎里渗出:“卑鄙!鞑子!”
丽喀丽娅含笑吐了一口乳烟,凑过来道:“别动。”她话音未落,便有四个少年按住我的四肢,绑缚于榻上。
她又拨弄着自己耳坠上的蜜蜡珠,吩咐奴隶们:“用细腻的绸缎绑,莫伤了仙鹤公子柔嫩的肌肤。”
虽说身子受制于人,我也不肯坐以待毙,不惜性命也要与这楼兰右杀同归于尽。然而我身子柔弱,又手无寸铁,根本杀不了她,只赠给她几处无关紧要的外伤。
我更心字成灰,预备咬舌自尽,丽喀丽娅却慌了起来,令楼兰的医官日夜救治,情急之下甚至处死了三个办事不利的医官。
于是日日折腾,私宅里闹了个人仰马翻。丽喀丽娅见我一门心思自尽,又是威胁,又是规劝,皆无用处。最后她竟嗤笑道:“你不留着性命,如何杀我?”
我望着琥珀金帐上满绣(3)的《观无量寿经变》(4),只恨不得画上的神佛凌迟了她。我切齿道:“活着杀不得你,只恨不得死后化作厉鬼,取你性命。”
她挑眉而笑:“别闹了,美人,我与你谈笔交易。”
画上菩萨皆眉目慈静,有的献花供佛,有的扪心求索,有的合掌静听,无一人可渡我。
我一字一顿道:“我不会受你胁迫。”
丽喀丽娅又优雅地吸了水烟,吐出云丝似的烟雾,笑道:“我不求你旁的,只求你留下自己的命。”她寸寸逼近,身上浓稠的零陵香(5)逼得我气息不稳,“否则,我就杀了你的戚姑娘。”
我心下更恨,委屈得双目绯红。
你断了右手,想来武功失了十之八九。此时她要下手,岂不是易如反掌?
我微微垂下眼眸,喑哑道:“你要我活着做什么?你都将我利用完了,还不肯弃若敝履?你明明知晓,我恨你入骨,迟早会找到机会杀你。”
丽喀丽娅抚弄着翡翠水烟,望了一眼寒月如盘,低眉浅笑道:“你要刺杀,本殿下随时恭候。”
她面孔媚惑无比,倘若旁人见了,定要沉溺其中。可我映入眼帘,只觉得忌惮憎恶。
丽喀丽娅脱下覆于肩头的貂皮坎肩,随手扔给其玛,她背对着我说:“仙鹤公子,随我回西域,我会让你成为西域最尊贵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