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程枝失神笑笑,“忠君爱国在他脑子里一辈子,临到头,君没了,他自然也不会顾虑别的。”
比如儿女。
“云墨,挺没意思的……”
云墨不欲评价此事,但是见她一脸惫懒,施法给长凳加了靠背赖在那里的样子,忍不住扑哧笑出来。
程枝有点恼。
云墨转移话题,笑道:“所以若是枝枝,会弃昏君吗?”
“不会。”
“我会直接反了这个王朝。”
云墨耳语道:“枝枝,只要心中有答案就是最好的。”
程枝抬眸,一瞬间好像看到了一个艳绝的侧颜。只一眼,就能叫人沦陷。
“枝枝师姐,师尊叫你。”俏生生的、不合时宜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云墨心中白眼一翻。
程枝起身去开门,果然是谢姚。
小姑娘今天好像格外开心,小脸红扑扑的:“师姐,走啦,师尊叫我们啦。”
她挽起程枝的衣袖,就要把人拉走。
云墨站在屋里,一脸无奈。
偏生谢姚还转过头来冲他做了一个鬼脸,好不气人。
他站在原地,指尖轻触唇角,忍不住笑了。
从藏经阁回去的一路便都是甜蜜的。
谢姚挽着程枝的手臂,嘴里说个不停:“枝枝,你是不知道,你昏迷的时候,云墨小弟每晚都趁着程公子睡着之后去看你,一直到天亮。然后他第二天还像个没事人一样照常工作。要不是我给他养生丸,他那小身板早就挺不住了。”
程枝不习惯自与谢姚这般亲近,只是碍于小姑娘性质太高,不好推拒,便也由着她挽着做亲昵状,结果听到这番话,心里又甜又涩,也就没注意谢姚变了的称呼。
谢姚踮起脚尖,对程枝耳语:“枝枝,云墨小弟不是不想一直陪你,只是他当时为了带你回来染了魔根,现在在首阳派只能小心翼翼。”
染了魔根?程枝怔住。
谢姚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接着道:“他下了趟山,回来就跟魔怔一样要修炼,只是他本来灵根就毁了,再加上魔根,云砚飞升都比他筑基容易。”
程枝下意识拂开谢姚的手臂,怔愣好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小师妹,慎言。那个,他不会沾。”
谢姚看着她,勾唇笑笑:“六师姐,万事无绝对,若是那样能护你周全,他必然义无反顾的。”
程枝看向谢姚,只见她言笑晏晏,仿佛在说一个有趣的故事。
程枝错开眸子,恢复了常态,问道:“不是说师尊找我?”
谢姚抚掌一乐,笑道:“啊对,揽空君他有事要同枝枝讲。”
面前的小姑娘,还是俏生生的,只是没了原来的娇憨。
师父变成了揽空君,六师姐变成了枝枝,本该与云墨素无交集可提起他来又满是熟捻。
程枝好像明了,眨了眨眼,道:“姑娘可放心。”
“枝枝,我是谢姚呀。”谢姚的眼睛眯成了月牙,藏了月辉,“不过也是云墨的姐姐。”
姐姐,而非师姐。
“枝枝师姐,我们快走啦,不能叫师尊等急了。”谢姚又挽起程枝的手臂,一晃眼,还是原来率真可爱的样子。
师姐妹两人到时,揽空君正把玩着手里的仙器。
这仙器是一片梧桐叶子的形状,内里流转着柔和的莹辉,看上去只是一件漂亮没什么用的物什。
程枝认得。
她虽然较旁人清冷些,可小时候却也是个爱撒娇的丫头。那时候自然也看上了这个漂漂亮亮的叶子,缠着揽空君要摸摸。
仙器虽小,威力却挺大,揽空君怕伤到她,便拿几颗灵果哄了她,允诺等程枝结了金丹,便把这件仙器交给她。
后来,后来谢姚来了……
直到如今,她的金丹已经成了元婴。
这件仙器,曾被谢姚当做饰品戴在手上。
揽空君强大如斯,损耗修为毁了珍贵仙器的核心,只为了小弟子戴在手上时不会被仙器的强大力量误伤。
也全然忘记了曾经的承诺。
第30章 掉马后的第十四天
“程枝,你现已元婴,这仙叶子,就拿去用吧。”
揽空君作为整个修真界最负盛名的道尊,相传早已到达飞升仙界的水平。
相传自然有错。
不是到达,是超越。早先揽空君曾与力量堪比仙尊的老妖皇一战,未尽全力便已造成了老妖皇的重伤。
他可以随随便便就毁了一件珍贵仙器,也可以将毁掉的仙器再送与他人。
程枝并没有接。
她抬头看向揽空君。
唇角勾起一抹淡然的弧度:“师尊,弟子有青襄剑便够了。”
曾经的耿耿于怀,曾经的悲愤与哀痛,都随风而逝。
仙器是揽空君的,他许诺了又如何,自己在意又如何。
毕竟在绝对的偏爱面前,什么都是次要的。
一件仙器罢了,何必呢。都是梧桐叶子的形状,她院里的梧桐树上就有好多——还是真叶子。
揽空君伸出去的手还没收回来。
“师尊若是无他事,弟子告退。”或许以前会贪恋师尊这里的温暖,总想着多待一会儿,如今,却是一刻也不想留。
她曾是门派上下人人尊重的六师姐,曾是师兄们爱护非常的六师妹,曾是师父捧在手心的小弟子——后来她跌落尘埃,只能在暗处独自舔舐伤口,看着谢姚享受着她失去的一切。
现在,她用傲人的实力重新赢回了门内弟子的尊敬,她有久别重逢却依旧疼爱自己的兄长,她有满园酸甜可口的灵果,还有种灵果的那个人——以及那个人毫不掩饰的喜欢。
实在是没必要,汲汲于这些。
揽空君没应她的话,只是问道:“你曾经不是很喜欢?”
“师尊也道是曾经了。”程枝后退一步,行礼浅声道,“过去弟子年少不懂事,多谢师尊包涵。”
谢姚低头把玩自己的一缕发丝,眼底晦涩难懂的光照射在地上。
对揽空君这样疏离恭敬的态度……看来,在小陌插手之下,少女的命运再次被改写。
揽空君缓缓将仙叶子收回手心,攥紧。
一手带大的小姑娘好像站在离他很远的地方,再也回不来了。是被他亲手推远的。
“师尊,仙器虽有瑕,到底还是能用的,与其毁了不如作为激励低阶弟子的奖励。”谢姚眼见揽空君一点点用力,就要毁去手里的仙器,忍不住出声提醒道。
这是仙界的仙器!就算它受损,就算是你的实力早已凌驾于修真界之上甚至超脱了仙界,也不能这么干!
像是小石子投入湖面,程枝的内心忽然波动了一下,她忽又靠近揽空君一些,耳尖染上一点红晕:“师尊,弟子能反悔吗?”
少女向来孤傲,很少有这般羞赧的时候。
只是……思及程枝反悔的原因,揽空君没有立即答应,目光反而透露出不赞同。
谢姚一句话,这丫头便改了主意,除了她身边那个云氏弟子,找不到第二个理由来。
程枝见状,毫不犹豫拿程叶编了第二个理由:“弟子想送与兄长防身。”
谢姚闻言抚掌笑道:“正好枝枝师姐兄长名‘叶’。”
“送与凡人防身?你可知怀璧其罪?”揽空君问道。
“师尊难道不是给了弟子?”
程枝如何处置,不会有第四个人得知。除非,在场三人有人透露。
“也罢。”揽空君看着少女坚定的眉眼,便也纵容了这一次她的胡闹。若是真不小心掀起风波,他再拿出一件完好无损的仙器便是。
谢姚看着程枝接过来仙叶子,看着莹润的仙器在程枝手中一闪而逝了微光,一直到程枝将仙叶子收起来,才移开眼。
收了就好。
殊不知她这番落在揽空君眼里,落得又是不一样的感觉。
以前谢姚贪嘴,可她体质特殊,有很多东西不能入口。每每师兄们为了逗她故意在少女面前吃这些东西的时候,谢姚便是这副样子,可怜巴巴地很。
“这段日子戒骄戒躁,修有情道的事还是要好好考虑。无事便退下吧”揽空君叮嘱完程枝,又看向谢姚道,“小姚,你留下。”
程枝依言告退。
待到感觉不到少女的气息,揽空君起身来到谢姚身侧,习惯性去摸她的发顶:“舍不得?”
谢姚摇头,笑道:“哪有什么舍不得,毕竟师尊随时都可以从她手里要回来。”
“竟说孩子话。”
“师尊呐师尊,我可不是小孩子。”谢姚无所谓笑笑,心情颇好地转身往门口走。
“本以为你会伪装一下。”
谢姚迈出门的脚步一顿。她回头,只看到揽空君挺直的背影。
“师尊何意?”谢姚回身弯眸一笑。
揽空君坐回了原位,隔着时光与她遥遥对望。聘聘婷婷的少女虽入师门晚,可一嗔一笑,一喜一怒都带着惑人的力量。
她从不知,自己是毒,每一个接触到的人都会心甘情愿服下这名为“谢姚”的毒,自此生死只为她。
这样的毒,让揽空君委屈了一手带大的程枝,自己也生了心魔,却仍旧甘之如饴。
即便知道谢姚身份绝不简单,即便他已经无情道大成,即便早已与她定下师徒身份——
可还是想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与眼前的人儿结为伴侣。
揽空君以手遮眼,疲惫道:“无碍。”
谢姚收了笑,认真道:“您放心,六师姐最终的选择一定会是无情道。”
道是无情却有情。【1】
雪白的发铺散在绛紫的衣上,幽绿的酒液晃荡,倒映出一双猩红的眸子。
身边粉雕玉琢的孩子在旁边那夜明珠弹珠子玩。
“美人配美酒,魔尊大人好雅兴。”少女在一片纯净的白中清晰了身影,琉璃珠子般的眼眸盛满的戏谑的笑意。
这美人,自然就是指的饮酒的本人。
“糖糖,抱。”风承一听到她的声音,珠子也不玩了,站起来就往少女怀里扑去。
唐觅稳稳接住。
红眸迷离,魔尊一口饮尽杯中酒,微勾了唇角:“我这宫殿你倒是出入得越来越熟练了。”
“是啊,谁叫魔尊大人魅力十足,比我家主人还讨小孩子喜欢。”
怀里得风承似有所感,抬头看着唐觅。
唐觅与他对视,只看到一双无辜的大眼睛。
风承嘟囔了一句:“陌哥哥,不喜欢。”
唐觅立马把小魔神放下来,不抱他了。
风承嘟嘴,回到自己原来的地儿玩珠子。
“也真是很讨厌你提起那个人。”魔尊走到唐觅身前,弯腰欺身。
唐觅毫不示弱地抬头:“你敢?”
两个人的白发交缠。
风承拿小手捂上了自己的眼,又忍不住给自己留了好大一条缝。
魔尊环过她的腰,将脸埋在她的颈间,喃喃道:“你有本尊就够了。”
唐觅便也顺势,粉唇在他耳边吐气如兰:“你我之间不过是一场交易,魔尊何必当真。”
魔尊道:“就是当真了。”
唐觅把他推开,推开这情乱意迷,笑魇如花:“魔尊大人,我不是你的夫人,承承也不是你的孩子。这假象真不了。”
魔尊委屈巴巴地看着她。
唐觅还是笑:“魔尊可知道我的真名?”
说完,便过去抱起风承来,留下一句:“走了。”
小魔神不依,拽着唐觅又回来了。
他哒哒哒跑到魔尊身边,很大声地喊:“白——糖。”
“想吃白糖?”魔尊不明所以。
唐觅“呵呵”笑了两声,跟风承说起话来又温柔了很多:“小殿下我们走啦,你的杳姐姐等着你呢。”
“唐觅。”魔尊站在原地唤了一声。
唐觅心里默念着“再给他最后一次机会”,停下来等魔尊的下一句话。
“后日本尊有些事,可能回不来,到时候你帮我管理魔界。”
妖魔两界共主,她该开心吧?魔尊垂了眸子,藏去心里的惴惴不安。
“我不是你下属。”白发清扬,迷离了魔尊的眼。
“糖糖。”小魔神拉拉唐觅的一角,面上写满担忧。
唐觅摇摇头,牵起风承的小手,轻声叹息:“什么时候能回到那段无忧无虑的日子呀。”
那时候,主人躺在花里,杳杳姐站在风里,前任天神和魔神逗着还是小白猫的她,碎了一地的欢笑。
那该是很久很久以前,小猫混沌,灵智未开,却是最快乐的时光。
“承承,小白糖。”出门在外,谢姚,不对,依杳幻化成了一个窈窕女郎,正含笑等在约定的地方——楚河。
万年前,这里曾是依杳的神佑之地,魔尊魂散那天,她还曾化作坠玉身边的小宫女,来看看楚地的百姓。
“杳姐姐?”风承认出来她的气息,有点不确定地歪歪脑袋。
唐觅微微俯身,被依杳拖住:“在你主人面前可是不规矩地很,怎么跑我这又乖起来了?”
唐觅吐吐舌头,嘻嘻一笑:“杳杳姐。”
依杳敲敲她额头,这才说起正事来:“楚河流域神怨已消,谷携叔叔的神珠也一分为二,一半给了承承,一半给了小陌。有了这一半神珠,魔界自是没问题。但是新任妖皇的选择你可也要留意了。”
“杳杳姐,我们要走了吗?”唐觅抱紧怀里的小风承,没由来一阵惴惴不安。
“自我恢复意识,雷神便催我和你一起回去。我拖到小陌开窍已是极限,再拖下去,恐怕天雷止不住了。”
唐觅蔫了下来,不无关心:“留主人一人吗?上次留谷携叔叔一人也出了事呀。”
“因此这一劫,要尽早准备。”依杳道。
楚河奔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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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1】:取自刘禹锡《竹枝词》
第31章 掉马后的第十五天
乌云挡住了月亮的夜,首阳派山脚的追安镇上,打更人走在寂静的街道里,一遍又一遍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