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将远处的一两声犬吠送来。
借着夜色,一团黑雾悄无声息地潜了进来。
陷入睡眠的小镇无知无觉,还在做着暴富的美梦。
乌云散去,银色的月光拂过每一缕的土地。照在青年的脸上。
妖异的魔纹从乌发中延伸出来,漫布整张本该莹白的脸,远远看去,就好像碎裂的玉石。
那团黑雾被他抓在手心里揉搓,挣脱不得。
“告诉你们魔尊,魔界如今境况稍安,当休养生息。再出幺蛾子,莫说仙界,凡界的修士就够他吃的。”青年放开手中黑雾,任由那团黑雾溃散逃走。
远处的小狗又叫了一声。
青年自腰间取下一枚梧桐叶子形状的仙器,随手一掷——又好像是要扔上月亮。
仙叶子在半空被月亮吸尽了精华,化作点点辉光消散。
皓月当空。
一角月辉透过纱窗,透出一个人影来。
程枝翻动书页,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声音淡淡:“阁下有何见教?”
“你不怕我?”那人笑问。
“阁下并无下手之意。”程枝收起散落了一桌的书本,打开纱窗。
沐浴月光下的人笑了下:“怪不得他会从你这里下手,而不是直接劝谢姚。”
人间有云,翩翩佳公子,遗世而独立。
“寻陌?”程枝猝不及防,愣了下。略一思索,便又释然。
能悄无声息进入首阳,又能掩了一身修为装作普通凡人,若是寻陌,她倒也觉得不稀奇。
“梦境里,你因为心心念念那个人,对我的百般示好毫不理会,可如今看来,那人并不值得。”寻陌的声音飘忽悠远,“他是魔修。”
程枝握紧腰侧的青襄剑,抿唇,良久,只是道:“你变了很多。”
寻陌身上那种最叫人舒服的、最像云墨的少年气没有了。
“枝枝道长也变了很多,比以前更漂亮了。”寻陌伸出手,道,“枝枝若是不信可以随我来。”
程枝往后退了一步。
“枝枝道长,我寻他是为了帮他改变筋骨的,可谁知他入了魔……”寻陌歪头,眸子里闪烁着水光。
“我没能帮你改写坠玉公主和顾携的结局。”
“可是枝枝,我喜欢你呀,我愿意为了你帮他的,可谁知会是这个样子。”寻陌低了头,很受伤的样子。
程枝道:“程枝浅薄愚钝,当不起仙尊厚爱。”
“仙尊?”寻陌将这二字在嘴里咀嚼,笑道,“枝枝好机敏的心思。”
他身子微微往前倾,手指搭在窗沿上,笑容明灭,仿佛浮在半空里。
程枝看不懂。
“枝枝道长不妨传音给云墨,看他怎么回复?”寻陌道。
程枝深吸一口气,道:“仙尊既如此说,相必云墨是不在的。”
寻陌问言一笑:“那跟我走一趟?放心,你师尊放在你身上的护身咒还没散,我动不了你。”
程枝松开了手中剑,语气软了三分:“仙尊,程枝害怕。”
少女低下了高傲的头,泪目盈盈,确实惹人怜惜。
寻陌不为所动,目光还是一样的冷:“走吧。”
寒光一闪,屋内的两人皆没了身影。
风穿窗而过,不留痕迹。
寻陌带着程枝到了刚刚差点被黑雾吞噬的小镇上,不过并没有扑到人。
寻陌看到程枝眼里一闪而逝的笑意,也没恼,反而道:“长夜无聊,倒也不急着见他,不如我们来讲一个被人篡改了的故事?”
程枝恭谨立在一边,道:“仙尊请说。”
“犯了错的仙子,被贬凡间历劫,她的青梅竹马为了让仙子少受磨难,命人将另一个姑娘的命格抢过来送与她。你知道那个被抢命格的姑娘的结局是什么吗?”寻陌问道。
程枝隐隐约约察觉到寻陌用意,摇头。
“声名尽毁,众叛亲离,入魔惨死。”寻陌吐出三个词语,带着无边无际的寒凉。
“不过,”他倏尔一笑,道,“不过天地法则不会允许他这么胡闹,那可怜的姑娘惨死后,凡间灵气皆灭。”
程枝的眸子颤了颤。
“天神不忍凡间受难,吐出神珠魂飞魄散才保得六界平安。不过作为惩罚,他必须耗尽一身修为,跳进轮回赎罪。”
“他倒也聪慧,偷出溯洄神镜来到小姑娘刚刚受苦之时。他不忍青梅受苦,便选择来到那小姑娘身边,用己身感化,让那小姑娘心甘情愿被人抢了命格。”
程枝听此,已全然明白:“你是说,仙子是谢姚,那人,便是云墨?”
寻陌笑笑,绣口一吐,吐了个万能金句:“天机不可泄露。”
“收服蜚的那次,他人道是我用谢姚挡攻击。”程枝微微一笑,眼含泪花,“只有他是信我的。”
“也是那次,你彻底对他敞开了心扉吧?人在脆弱的时候,最容易被趁虚而入。”
程枝沉默,许久,才道:“多谢仙尊告知,程枝回去了。”
“且慢,”寻陌叫住她,交给少女一条玉坠,“有什么事,可以用它联系我,寻陌随时恭候。”
“多谢仙尊。”
小小的玉坠握在手里,有千斤重。
程枝想起那天冰天雪地里的身影,晃了神。她当时是把人认成了云砚的。
当时为什么会觉得是云砚?不止因为云墨与云砚同父异母,身形相似,也是因为潜意识里觉得大师兄会相信她的呀。他们在一起出了那么多次任务,自己会不会拿别人挡剑,大师兄应该是清楚的。
但是没有。
所有的相信都是她自作多情的臆想。他们见到谢姚受伤就已经慌了神,蒙了眼,根本不会在意真相如何。
不被相信的感觉太苦了。
她回到首阳,守到云墨的院门前。
果不其然,抓到了晚归的人。
“枝枝?”披一身月辉归来的人好像有些疲倦,见到程枝,情不自禁弯眸一笑,是毫不掩饰的惊喜。
程枝抬起头来,脸上的表情暴露在月光里。
云墨笑不出来了。他的姑娘面色很冷。
好像霜雪。
“是我错了,不该这么晚出去还瞒着你的。”他走上前,将少女整个抱住,将头埋在少女的颈间香里,“枝枝,我错了。”
态度之诚恳,完全不像是认错,耍赖撒娇还差不多。
程枝没把人推开,冷声问道:“错哪了?”
云墨轻轻吹气:“枝枝放心,没有去找其他小姑娘。”
程枝把人推开,绯色染上脸颊:“也没去找谢姚?”
“她仗着上辈子是我姐姐,老欺负我,我巴不得躲着她呢。”云墨一脸无辜,想了想,告状,“还想叫你弟妹。”
云墨拿眼偷觑程枝的面色,见人的脸色没有那么冷了,便壮着胆子牵起她的手,边走边道:“我和谢姚来自一个地方,孟婆忘记给我汤喝了,我就没忘,她太厉害,喝了又想起来了。”
程枝问:“你们之前都很厉害?”
“那倒不是,之前我倒数第三,她倒数第二,倒数第一是个奶娃娃。她现在比我厉害也是因为我真废了,她假的。”云墨说着,神色很坦然。
程枝反握住云墨的手:“你……”似乎还有话要问,后来又没问下去。
“我当时太年轻,硬逞英雄,这才把自己玩废了。”云墨思及往事,痛心疾首,十足脆弱无助。
程枝知道他这个样子多半在演,偏又忍不住很吃这一套,想要安慰也不会,只能干巴巴吐出来一句:“我会保护你的。”
云墨感觉角色有点反,自己先不好意思起来,忙转移话题:“枝枝为什么会突然来堵我呀。”
程枝反问:“你知道寻陌吗?”
“谁?”云墨一激灵,骤然严肃起来,“寻陌?”
程枝点头。
“他怎么了吗?”
“他给我讲了两个故事。第一个是关于楚国一个公主的,第二个,与白糖让我看到的不一样。”
云墨几乎是立刻想通了其中的关窍:“这样啊……”
“枝枝,我先送你到这里吧。”他踏着月色,落荒而逃。
跌跌撞撞,踉踉跄跄,是不曾有过的颓靡。
待到无人处,青年才靠着一棵树滑落,身体战栗不止,眼中空洞迷茫,周身都透出一种慌乱无措来。
“云墨。”程枝追过来,蹲在青年身前,一只手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云墨。”
没有应答。
“云墨。”
青年这回动了动,却也只是说:“枝枝,我想静静。”
程枝脑海里冷不防冒出一句话来,她想到,就也说出了口:“静静是谁。”
程枝又道:“我现在陪着你,为什么要想静静呢?”
云墨以手遮眼,一缕发丝垂落:“枝枝,夜深了,你快回去吧。”
程枝豁出去了老脸:“你还赶我!”
云墨索性上前抱住程枝:“那枝枝让我抱一会儿。”
这个怀抱很轻。
“嗯。”程枝轻轻应声,开始哼起歌谣。
“混沌始出,天玄地黄……”
是以前她被人误会地难受,云墨哼来安慰她的那首《六界歌》。
云墨颤抖的身子也慢慢在这歌声中平复下来。
“枝枝,谢谢你。”
第32章 第二次掉马
没过多久,云墨已经与平日无二致。
他坚持着将程枝送回去,临走摆摆手,笑道:“明天见。”
程枝伫立门口,看着青年离去的身影,也轻声道了句:“明天见。”
不论今天发生了什么,明天听起来总归是一个很好的日子。可当明天真正到来时,又是一副让人措手不及的全新样子。
外面阴雨绵绵,程枝立在议事堂里,听几位道君讲大道。
这事起因还是她。
一个十七岁便修出元婴的天才放着比较像康庄大道的无情道不走,偏偏选择了绝对崎岖的有情道,实在是叫人唏嘘。
放在首阳派里,就是痛心了。
几位峰主还指望着揽空君能劝劝自己这六弟子,结果揽空君半点表示也没有,道君们又生怕其他弟子有样学样,便商量着召开了这次大会。
一则教育其他弟子不要有样学样也挑有情道,二则拐着弯好好规劝小程枝,看看能不能拐回正道来。
谢姚这回没谦恭,直接站在了程枝身前,头一点一点,偶尔身子歪斜,也有眼疾手快的慕容醉扶住。
程枝看着她打瞌睡的样子,若有所思。
青年昨日的话一直回荡在耳边,说起来云淡风轻,听起来又无端令人心疼。还有她询问“寻陌”后青年苍白至极的脸色,也是深深映入了脑海里。
谢姚前世是他的姐姐,现在又想起了前尘,是不是说明,可以从她这里入手,帮一帮云墨?
最起码,不要让他那样伤心了。
程枝一时想出了神。
重点教育对象神游天外,可把苦口婆心的峰主们气了个脸色铁青。因此,一位位发表完长篇大论后,揽风君开口叫住了程枝。
谢姚听到程枝又被留下来,忍不住笑出了声,跟程枝对口型说了句“枝枝祝你好运”后,也被揽空君叫住了。
师姐妹乖乖站在火力中间,面面相觑。
云砚、沐白川、洛延、慕容醉四人贴了洛延的隐息符,躲在门后偷听。
先是素来温柔的医修揽音君被推了出来发言:“小程枝,你入师门十余载,不说整个修真界各门派也应该熟记了宗门历史,可为何还是会选择有情道?”
程枝恭立一旁,答道:“师叔,弟子听闻,求道问仙,一定不能逆了自己的内心,否则会生心魔,困于最后一道瓶颈不得出。弟子求道,只求从心,若是违背自己心意,弟子怕适得其反。”
听得一旁的谢姚默默竖起了大拇指。
“胡闹!教你们顺从本心也不是这么顺从,倘若你师兄们都是大道有成,唯你囿于瓶颈,且找不到前人经验遵循,你当如何?”揽风君听闻一拍桌子,恨铁不成钢。
程枝看了自己师尊一眼,低下头没说话。
揽空君接到弟子这一眼,揉揉眉心,反而看向小弟子谢姚,道:“便是如此劝你六师姐的?”
谢姚躲在程枝身后,只露出一张无辜的脸来。
一冷一甜,构成了首阳最靓丽的两抹姝色。
孤鞘峰的揽石君慢悠悠饮尽一杯茶,开口道:“听我家那不成器的徒儿说,小六和小七最近和一个叫云墨的外门弟子走的很近?”
谢姚没忍住笑道:“揽石师叔,与云墨走的最近的分明是大师兄。”
说完,她犹觉得不大对,又加了一句:“从大师兄入了师门,不对,从大师兄没入师门,他俩关系就很近。”
对上三位师弟疑惑的眼神,云砚低声解释:“小墨是我亲弟弟。”
揽音君没放在心上,道:“元白倒是提到过,云砚那孩子跟一个叫做‘阿笑’的小弟子走的很近。”
对上六双吃瓜的眼睛,云砚继续解释:“阿笑是小墨很好的朋友。”
“哦。”
揽石君道:“是叫云墨。”
揽风君拧眉思索了一会儿,不确定的看向揽空君,问道:“师兄,难道是那只妖猫的主人?”
揽空君目光冰冷,点头。
谢姚看着几位道君大变的脸色,半点担心也无,反而笑出了声。
风水轮流转,作为普通外门弟子还能碍着这些道君的眼,估计都是小陌之前卡修士飞升卡的太严造的孽。
好在她还记得这是什么场合,只笑了一声便憋住了,解释道:“揽风师叔您多虑了,我和六师姐还能一块犯傻不成,再说那天不也查明了,人家云墨清清白白可无辜了。”
首阳众人宠她已经成了骨子里的习惯,听过之后面上并没有再多追究。
云砚松了一口气。
程枝却紧抿了唇,她猜的到,云墨同白糖确实是有牵扯的,但这牵扯是什么,又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