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虎停在空中。
程枝道：“落地。”
白虎依言，带着两人回到地面上，变回人形，瞪视谢姚：“我会爬树，我不会伤害师父。”
谢姚点头笑道：“你也没那个实力。”
程枝拽住又要炸毛的小白虎，指着前面那块拔地而起的巨石道：“自己在原地休息一下，不要乱跑，千万不要越过那块石头去。”
借着微暗的天色，白虎定睛看去，只看到巨石仿佛一道鲜明的分界线，这边是花海灌木，那边是荒凉戈壁。
花草葱茏，沙石死寂。
白虎不自觉抓住了程枝的衣角：“先生你别去，那里……很邪门。”
程枝摸了摸少年的头：“没事，先生有护身符。”
***
哄完小白虎，程枝与谢姚进入了神陨之地。
甫一踏入这里，程枝便发现，纵使外观全然不同，但是进入这里与进入凌云岛的感觉是一样的。
一样地令人心安，仿佛有一股神奇的力量，轻轻抚慰着她，给予勇气与依靠。
不过，凌云岛是因为有她的少年，而这里，是因为有他们不变的信仰——天神明渊。
程枝去看谢姚，发现她已经泪流满面。
“怎么哭了？”程枝替她拭去双颊的泪痕，柔声问道。
谢姚抬头看着前方无边无际的墨色：“不知道为什么，一来到这里，就有一种很悲伤的感觉。”
程枝低垂了头。
是了，她与谢姚的区别在于，她是被护佑者，谢姚是并肩者。
从被明渊护着，到被寻陌护着，何其有幸，她在两任天神的羽翼下慢慢长大。
衣角被人攥住，程枝敛了心神，只见微弱的光影中，少女眼角泪痕未干。
“枝枝，我好像出现幻觉了。”谢姚的声音颤抖，泪珠大滴大滴涌落。
程枝反握住她的手：“别怕。”
谢姚紧紧攥着，目光失了神采。
在她所见到的世界里，天崩地裂，电闪雷鸣，岩浆淹没了大地，所过之处，不见尸骸。
接着，又是狂怒的风，肆虐的雹，虽冻结了岩浆，也带来了刺骨的冰寒。
仿佛炼狱。
绝望之中，似有天光破空而来。
冰上百花开，雪里红梅绽。
程枝的面前也落下一朵桃花。
“喵~”一声软糯的猫叫从光影里传来。
程枝也听到了，她一手拉着谢姚，一手搭上青襄剑，抬眼看去。
楚地有山鬼，被薜荔带女萝，含睇宜笑，眼前这从暗影里走出来的女子也不遑多让。
三千春色，皆不比女子嘴角一抹淡然弧度。
“好大胆的小丫头。”女子轻笑一声，揉了揉怀里的小猫。
程枝搭在青襄剑上的手放下来，垂眸俯首：“不敢。”
谢姚哭得更凶了。
女子走上前来，替她擦去脸上的泪珠：“唉，还想让你看会儿小婴儿呢，结果自己哭得这么凶。”
小猫也喵呜了一声，晶莹的蓝眼睛好像会发光。
“嗯？”谢姚眨着泪眼，虽然声音里还带着哭腔，但显然来了兴致，“什么小婴儿呀。”
百花开了，幻觉也消失了。
“随便你玩，玩不死的小婴儿。”女子笑吟吟回答。
谢姚有些错愕。
怎么听不懂？
程枝抿唇，掩下嘴角的笑意。
女子又转头来看程枝：“她不如你靠谱，考虑一下？很漂亮的，长大了还能有别的用处。”
谢姚不懂就问：“什么用处？”
女子道：“你不能用的用处，只有她才可以。”
程枝问：“养儿防老？”
女子低头轻笑：“一个两个都这么难带。他不开窍，你也不开窍。”
“您把他给我，就开窍了。”程枝笑道。
“我们叫他小陌。”女子一挥手，一个小包裹从天而降，轻轻落在了程枝的怀里。
程枝眼里有些不舒服眨了眨：“是陌生的陌吗？”
女子含笑点头：“是。但是这小婴儿也不能白送。”
程枝把熟睡的婴儿抱在怀里，小心翼翼地，问道：“什么代价？”
“飞升成仙。”
程枝愣了下。
“应否？”女子笑问。
“应。”没有任何犹疑。
“但是他不会记得，那个乳名梧桐的女孩子，这样也要应吗？”
“应！”还是斩钉截铁。
“好，你升仙位之时，我会为你送上百花。没有什么用，但是看起来很漂亮。”女子重新消失在了暗影里。
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就好像是一场荒诞的梦境，只有怀里的小婴儿才是真实的。
程枝抱紧了小婴儿，在他光洁的额头上留下轻柔一吻，也留下了一滴滚烫的泪。
这滴泪烫疼了熟睡的婴儿，他睁开眼，正好看见少女微翘睫毛下的剪秋瞳。
他伸出肉肉的小手，咿咿呀呀，要帮少女擦去她眼角的晶莹。
结果越擦越多，越擦越多。
耳边又有一声轻叹：“如果是笔墨的墨，枝枝你应该会很开心吧？”
抱着他的少女哭得更凶了：“就是这个，没有错的。”
“会是云墨的转世吗？”面前一片阴影投下来，他的脸颊被戳了一下。
程枝摇头道：“不是。”
不是转世，就是他。
***
神陨之地的一颗星陨落了，又冉冉升起了上百颗。
星子随意散落在漆黑的天幕之上，温柔缱绻。
程枝抱着小婴儿，和白虎先行回到了妖界，谢姚则是独自留在了神陨之地。
程枝本是不同意的，后来谢姚说她觉得自己与这个地方有种特殊的缘分，程枝便也由着她了。
唐觅为了方便程枝教导白虎，专门给了留了一个院子居住。
在白虎略显复杂的目光里，程枝从凡人商铺里买来一个摇摇床，将安安静静看着她笑的小婴儿放在里面。
乖乖的小婴儿猝不及防，被程枝点了睡穴。
程枝叮嘱白虎：“照顾好他，我再去神陨之地看一下，很快就回来。”
白虎蔫蔫点头。
程枝想了想又叮嘱道：“不许变回原形，他会被吓到。”
白虎点头。
程枝捏了两下小婴儿的脸，一步三回头，搞得白虎都有点怀疑自己先生是不是换了一个芯子。
就算是一步三回头，程枝也是离开了。
白虎试探性喊了两声，确定程枝已经离开后，变回了原型，顶着一个大虎头，对着摇篮里的小婴儿拌了一个鬼脸。
被一只软乎乎的小手拔了根胡须。
白虎冲他露出两排森白的牙齿。
又被戳了戳鼻子。
这娃都不怕大老虎的吗？
白虎又把爪子伸进去。
锋利的虎爪在小婴儿粉嫩的脸前晃悠，爪尖还泛着光。
被迫和小婴儿对掌一击。
又小又软乎。
白虎爪子一僵，落在了摇篮上。
摇啊摇。
吓不哭，不吓了。
白虎后知后觉地想到，好像哭了他也哄不起？
第52章 对峙
谢姚失踪了。
这是程枝重新回到神陨之地后，唯一的发现。
她拾起地面上谢姚掉落的玉佩，攥紧。
地面上印染的点滴暗红血迹，一路延伸至未知的地方。
是被计算好了，一步一滴，明目张胆地宣告着前面的陷阱。
程枝没有过多犹疑，抬脚跟着血滴走。
能卡着时间，在她与花神相继离开后带走谢姚，又不被发现，这样的能力，就算是仙界的大能，也无法做得到。
只能是九重天的某位神明。
可既是神明，就不可能不知道谢姚的身份。
她低头跟着走，边走边思索。
神界对于仙凡妖魔都是极为神秘的，他们可以来到神界之外，但是不能随意暴露自己的身份。就像今世寻陌没有故意隐瞒他的不同寻常，却从未真正解释，就像魔神谷携将神珠都给了坠玉护身，也没有吐露半字自己是魔神之躯。
但是她曾为神使后人，与天神有过接触，因此也是知道些神界的事情，知道一些神明，但也不是很多。
更何况也仅限于知道。
她停住了脚，立在原地。
不，还有一点，他/她知道自己是谁。
“枝枝。”轻柔的嗓音忽然在耳畔炸响。
程枝僵住了。
同样的声音，在她的梦里回想起太多太多次，惊喜过她太多太多次了。而她每一次从梦中惊醒，都不见了声音的主人。
“枝枝，你怎么不理我呀？”声音的主人似乎是有些委屈。
程枝循着声源，但见朝思暮想的翩翩少年郎含笑而立，冲她伸出一只手来。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1】
程枝下意识伸出一只手。
少年脸上的笑容越发深邃。
程枝咬住了唇，把手缩了回去：“我不碰你，一碰又是梦了。”
少年原本因为程枝往回缩的小动作有些失落，闻言又重新挂上了微笑：“不是梦，枝枝，不是梦。”
程枝问他：“那你为什么不过来抱抱我？”
少年摇头叹息：“我过不去呀枝枝。”
少女呐呐重复：“你过不来吗……”
少年笑：“对呀，但是枝枝你可以过来的，快过来，让我抱抱。”
仿佛受到了蛊惑，程枝轻轻往前跨了一步。
只是跨了一步。
少年似乎是有些不满意，皱眉问她：“枝枝，你为什么不过来呢？”
程枝也皱起了眉头：“你是谁？”
少年哭笑不得道：“我是寻陌呀。”
程枝道：“我对寻陌没兴趣，我找的人叫云墨。”
少年拖着下巴：“为什么呢？都是我呀。”
程枝顿了下，笑了：“都不是你。”
她的少年，失了那段刻骨铭心的记忆，是不会用这个样子光明正大来安慰她的。
“我不值得你过来，那她呢？”“寻陌”轻笑一声，后退一步，施法。
程枝瞳孔骤缩。
原本空旷的地方，出现了被绑在十字架上的少女。
三千银丝，垂落于空，三千月色，皆在一身。少女歪头沉睡，凌乱脆弱。
这不是谢姚，是依杳，或者说，是谢姚原本的样子。
“寻陌”轻轻抬起依杳的下巴，嘴角笑意不明。
程枝上前，被无形的结界撞倒。
他歪头，在依杳眉心落下一吻，又转过头来，细细欣赏程枝面上的表情。
少女的明眸亮得惊人，仿佛燃了一簇火。她紧紧咬牙，双颊泛红。
“生气了？因为我顶着他的脸亲了另一个姑娘？”“寻陌”无所谓一笑，“那你可太不值得了，杳杳和小陌青梅竹马，相伴走过十八万年。出了事，杳杳可以与小陌并肩面对。而你，又算什么呢？”
程枝站了起来，拔出青襄剑，对着结界又刺又砍，一下，一下。
剑每碰一下结界，都会有细碎的白色火光一闪而逝。
她不说话。
“我让你过来，你偏不，不让你过来了，为什么又这么执着？”“寻陌”好奇地问。
“说起来，小陌看起来什么都没瞒你，可又什么都瞒了你。魔神谷携的故事，给你讲完整了吗？哦对了，诛魔阵只能摧毁那具身体，伤不到他的神魂，这百年，他明知你在苦苦寻找，可他在你面前出现过一次？”
从前，这张脸，这个声音的主人，都将所有的温柔给了她，可如今，却在说着最刻薄的话。
讥讽入耳，与记忆力里温柔的歌声混杂在了一起。
刻骨铭心。
“寻陌”松开依杳，放声笑了起来。
一声又一声，刺得人耳朵疼。
他笑着，来到程枝身前，一步之遥。
程枝却在这笑声中冷静下来：“他的声音很好听，笑起来更是如此。”
“他做什么，向来都是坦坦荡荡的。”
“他不会冒犯任何一个女孩，就算是白糖。”
“他……应该是很信任你吧？”
一颗星星坠落了。
少女很平静，很认真：“这一百年里，我也想过，他在干什么，他知道我在找他吗？又或者，我找到了他，又该说什么，做什么？”
两颗星星坠落了。
“拖你们的福，我之前的每一世，都是亡国的公主，每一次，都在弥留之际，想起往世。他为什么不来找我，他为什么不救我。后来想想，也挺没意思的。那种国破家亡被人抛弃的滋味，尝多了，也就麻木了。”
三颗。
“后来才知道，他是忘记了，完完全全把我忘记了……”
“不过……”少女莞尔一笑，“我确实有点话多，但是不能再说了，注意天上。”
……
所有星星坠落了。
天空又是如墨一般的黑了。
一颗落在了“寻陌”身前，两颗，三颗……包围着伪装而成的少年，砸出一个个大小不一的深坑。
青襄剑脱离主人，斩断束缚着依杳的绳子。
绳子是神界的百炼索，非凡俗物，青襄剑当奈何不得。
但它确确实实斩断了。
依杳的身子软了下去，被快步跑过去的程枝扶住。
“寻陌”被星阵困住，出不去，只能冷眼看着。
这种局势急转直下的情况，他依旧从容不迫：“倒是小瞧了你。”
程枝扶着昏迷的依杳，不发一言。
明渊神尊，很是护短。
他活着的时候曾说过，任谁，都不可以欺负他的子民。
他点了四名人族最贤明的人为神使，使得凡人得以在面临灾难时直接向神明求助。
他用自己的一根肋骨铸成了一把剑，交由神使轮流保管，关键时刻，可挡神明。
取名青襄。
他为了在神陨之地溘然长逝，重新封印住混沌之源。
他死了，留下的气息还悄悄护着唯一的神使后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