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虽在华纯宗地盘内,但却按照各家仙宗共同制定的规则运转,各类用刑都有规定,章铤不方便对这妖女直接出手。
章铤眯起眼睛,他原本以为敬天鞭就可以解决这妖女,没想到竟然不起作用。他当下一挥手道:“把证人带上来。”
不出片刻,坐上修士便都听见一声低沉愤怒的虎啸,瘫坐在地上的卫燕燕猛然直起了腰身。
她心脏不安地突突跳着,好像要从喉口里滚出来。
侧门的天光猛然一亮,卫燕燕清晰地看见,两个修士连拖带拉地拽着一只巨虎进来。
花斑猛虎双眸猩红,俨然是妖力催发到极致的状态,然而他身上经络却钉入了数十根粗大的铁钉,封住经脉流动,让他使不出一丝灵力。
卫燕燕搁在膝头的手轻轻颤抖起来,她低声说:“魏伯伯……”
猛虎在看见正中跪坐着的少女的一瞬间,霍然弓起了腰身,发出一声震天撼地的啸吼。两个修士齐齐拽着手中铁链,如雷电般的灵力顺着铁链盘旋而上,猛地将魏明乔击落在地!
“妖女。”章铤缓步走到行刑台中央道,“可认得这是谁?”
第34章 沸鼎
卫燕燕没有答话,她只是呆呆看着铁钉——那是专门封住灵脉用的。其实封住灵脉有很多办法,可以服药可以点穴,他们为什么非得用这一种?
魏明乔前爪徒劳地刨着地,他凝视卫燕燕的眼神逐渐从极端的愤怒变为了深深的无力。
“小公主,臣下没事。”他低声说,“他们没对您怎么样吧?”
小公主。
卫燕燕有一瞬恍惚,她已经好久没听到有人这么叫过自己了。
章铤将敬天鞭收在手里,指着魏明乔道:“这妖物是暝域之主的旧部,你若想保他一命,现在就把卫防做过的事一件件说出来。”
魏明乔撕扯着颈上铁链,怒吼道:“狗贼!你有种来问我,欺辱她算什么本事?”
章铤直起腰来,毒蛇般的眸光渐渐落到魏明乔身上。
他慢条斯理地敲着鞭子走过去,淡声道:“薛宗主刚刚驯服了一只妖虎做坐骑,可惜你灵脉废了,不然宗主说不定也愿意收你。”
魏明乔双眸血色愈深,露出尖利犬牙,对虎妖狼妖这几族来说,做修士的坐骑可以说是最大的侮辱。
“谁他妈的敢骑我,老子把他头拧下来吃!”
他话音未落,章铤身形猛然腾起,翻身直上魏明乔脊背,从他侧腹上霍然拔出一根铁钉!
虎妖身子高高抬起,喉咙间爆发出一声惨烈的吼叫。灭灵断魂钉钉进去,此生修为便废了大半,若是再□□,牵动全身灵脉,那可是真正的苦楚。
卫燕燕呆滞地抬起手,轻轻抚过脸颊。魏明乔的血溅在了她脸上。
温热地流动下来。
眼前的一切好似都不太真实。她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这个世界从来不是她想象的样子,这里布满了痛苦和荆棘,妖和人之间有的只是猜忌和仇恨。暝域的形象已经很远了,华纯宗的模样在她眼前空前的清晰起来。
覆着白雪的山巅,幽深黑暗的囚室,面目全非的妖族,佩戴刀剑的修士。
她嘴唇动了动——他们想要她说出什么,才能结束这场噩梦?
章铤不满地翻身落下,他将手里的铁钉递给行刑修士道:“她再不说,就让她尝尝灭灵断魂钉的滋味。”
那修士为难地皱起眉头,“司主,其他宗的人还在这里,这妖女没有修为,使用灭灵断魂钉不合规矩。”
章铤冷冷瞅了他一眼,“那你还有什么好办法?”
修士无法,拿着灭灵断魂钉朝卫燕燕走了过去。
卫燕燕涣散的目光逐渐聚焦,落在那根手掌长的铁钉上,有种不知何意的麻木。
她的伤口能够迅速复原,灭灵断魂钉每一次钉进去,周围的皮肤迅速合拢。钉子长进了皮肉里,与筋骨连在了一起。
于是他们再把铁钉□□,再钉进去,如是重复。
戴着纯银面具的修士将她从地上揪起来,她身上的伤口又一次迅速复原如初,引发在座修士纷纷惊叹。
“说!到底知不知道卫令麟在哪里?”
章铤额上渐渐洇出细汗,眼下已经审了这么久,这妖物却始终不肯吐露一字。
要知道,在场的不仅有本宗的真君长老,还有其他宗的宗主,就是专门来看暝域妖女认罪的。
他凑近了身边座位的人道:“展真君,这妖女的确该死,可是她像是个傻的,恐怕不知道卫防的事。”
华纯宗碧狩峰长老,展舒云真君垂眸望了一眼行刑台上的人,温声道:“焉知她不是装傻?”
章铤眉峰一聚,“手段都用尽了,也没探听出什么来。这妖物恢复伤势还极快,这么下去,恐怕不好控制场面。”
展舒云身子微微前倾,双手交叉搁在桌上,专注地看着台上的少女,忽然道:“章铤,本君记得,你父母都是被妖物所杀?”
章铤脸上的疤痕狠狠一抽,他半晌才道:“是。”
“本宗以宽大为怀,不许动用酷刑,且众目睽睽之下,难免有屈打成招之嫌。” 展舒云温声道,“难道你就不会想办法么?”
章铤放在身侧的手逐渐攥握成拳,他朝身边的下属招招手,耳语了几句。
那下属眸光霍然一跳,“司主,这——”
章铤眸光冷硬,昂了昂下颌道:“去。”
“姑娘,喝口水吧。”
卫燕燕神志昏沉地仰起头来,正见眼前的人和善地端着水蹲下来,语气循循善诱。
耿明成的脸模模糊糊浮现在眼前,她想起来耿大哥给她端水的那一日。她是如此习惯对最细微的善意做出回应,以至于现在仍然朝他笑了笑,微微凑到杯口。
这杯水和那天耿大哥端来的很不同,用的是精细的白瓷装着,瓷杯底下有一条小红鱼的图案,又让她想起来那天和薄昭坐在溪边。
清清的溪水,金色的阳光,香香的薄昭。
然而几乎在贴上杯子的那一瞬间,她便感觉不对劲——那是妖族对危险的本能察觉。
卫燕燕桃花眼蓦然睁大,在她挣扎起来的那一刻,眼前的人忽然按住了她的脖子,硬生生把那一口水灌了下去。
水里面生满了透明的九阴蛊虫。
那一口水仿佛吞下了燃烧着的火焰,卫燕燕瞳孔蓦然放大,随即按在地上的手猛然绷紧。
蛊虫顺着喉口,进入血脉,在四肢百骸中游走,瞬间掌握了最细微的神经,让她连抽搐叫喊都不能。
蛊虫撕裂了细微的神经,生着密密麻麻的口器,从内咬碎她每一口血肉,如同进行着看不见的凌迟酷刑。
那双好看澄澈的桃花眸子瞬间布满血丝,瞳孔因毒素急剧放大,纤细如扇的睫毛颤抖着,眼眶逐渐湿润,最后滴下一滴血泪来。
痛,痛死了。
她腕上淡青色的血管左右摇动着,随即平静下来,为蛊虫所填满。
直到她完全失去对自己身体的控制。
卫燕燕看见自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身后的修士收了敬天鞭,场内霎时肃静。
为首的修士道:“你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她感觉到自己点了点头,听见自己口齿流利道:“我父亲卫防修炼邪法,以幻境采集生人魂魄入体,兼之为我修补心脉,以至于失魂症大量爆发。他修炼邪法有违天道,才在数月前走火入魔而死,我亦知此罪深重,故之前多方隐瞒,意图逃避责罚。”
这不是我要说的!
饶是卫燕燕再傻,此时也忽然明白过来——是他们在操纵她认罪。
然而她全身如入炼狱火池,根本动不了一丝一毫,只能在蛊虫控制下低着头。
她听见了场上的一片喧哗,他们都看出这口风实在变得太快,纷纷议论起来。
卫燕燕眼前昏昏沉沉,她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感,如同鬼爪从心底爬出,像是冰面上的裂痕那样快速蔓延——那是对这一切的恶意。
想杀了他们,想杀了在场所有人。
座上修士忽然惊叫起来,他们看见场中的少女黑发委地,从头顶开始,那张雪白的小脸如冰一般溶化,黑水滴落,逐渐变成一团黑色淤泥,顺着台面缓缓流淌开来。
“这是什么鬼东西?”
“听说妖族重伤会化出原型,既然有狐妖兔妖狼妖,难道这就是那什么蚀川妖的本体?……”
章铤眉心一跳,他看见那些蛊虫正在淤泥里跳动。
卫燕燕方才已经认罪,此事可万万不能被其他宗门看出,不然华纯宗的脸面往哪里放?
他身旁的展舒云忽然一收折扇,撩起眼皮温和地看了他一眼。
章铤心底猛然涌上一阵寒意,别人不清楚,他可是很清楚这位翩翩谪仙一般的真君的手段——
当下他一声厉喝道:“妖女已经认罪。此罪断不容恕,即刻处斩!”
此话一出,连在场行刑的修士都愣了愣,这妖女的本体没头没尾,往哪儿斩?
章铤眼看着那蛊虫就要往外拱了,此时却听见身边展真君轻飘飘地笑了一声道:“本君倒是听说过一个法子。煮沸能杀死蚀川妖,章司主,你可知是真是假?”
台上那滩淤泥还在流动,站在台边的修士几乎下意识地后退一步——那东西实在看起来令人望而生厌。
章铤一狠心道:“抬进鼎来!”
卫燕燕觉得头顶只剩下了日月会殿的那一束天光。
蚀川妖不喜化为本体,很大的一部分原因是本体极为敏感。全身都有触觉听觉味觉嗅觉,无数感官会被瞬间放大。
喧嚣充斥着她的全身,世界仿佛变成了一个会呼吸的心脏,什么东西鼓胀着,仿佛要从内部破体而出。
她觉得自己的身体被一根棍子挑着,悬空起来。热气飞腾,让她微微瑟缩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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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纯的最高峰名为玄玉峰,玄玉峰顶有一座凌云塔。
那塔建造的极为古怪,细如悬剑,擎入碧空,塔中是一段回旋登顶的楼梯。
塔的全身都散发着烟雾般的灵气,灵气凝结成云,除非大晴天,山顶上都是长年的大雾。
塔的底部灵气最为浓郁,如同压在空气中无数细密的水滴,仿佛天一沉便要化为灵雨而降。
冰台制成的神龛里,隐约是一个白色的身影。经久未动,他睫毛上凝出一层极厚的霜花,雪落肩头,冰结指尖,显得不食人间烟火。
在那一瞬间,霜花簌簌而落。
“行刑!”
她的身躯沉入沸水。
日月会殿中落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殿顶天光骤然晦暗。
展舒云手中摇着的折扇猛然一停,他甚至都未抬眸,旋风般地起身欲化光离开。
然而一座带着朦胧雪光的结界已经在日月会殿中轰隆落成,他被重重撞落在地,呛出一口血来。
飞雪般的袍角席卷过殿堂穹隆,带来万丈霜寒。
一双冰雪般的手伸入鼎中,那被灵火烧沸了的水滚滚冒泡,他将沉在底部那团黑乎乎的东西捞出来,带着无限缱绻揽入怀中。
“燕燕,别怕。”他说。
怀里的淤泥没有反应,泥水顺着雪色长袍滴滴答答淌下。
章铤犹自呆呆站着,还没反应过来那是何人,已见展舒云真君踉跄起身一揖到地,“见过九疑仙君!”
如琼林玉树一般的人并未抬头,他手指抚过冒着泡的淤泥,眸光如水低垂。
第35章 午后
他抱着那团一动不动的小淤泥,轻轻放在了榻上。
外面天已经黑了,银屑般的月光铺洒了一地,淤泥在床铺间滴答着黑水,很快洇成了一片。
其实她的本体一般不会蹭的到处都是泥的,但是现在正在维持不住的消散。
他眸色镇定,将源源不断的灵力输送进她体内,可是却如同泥牛入海,毫无消息。
月亮在东天倾斜的时候,他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泥里却忽然伸出来一只小手,拽住了他的袍角,闷闷道:“薄昭。”
他眉心微微一动,九疑仙君本名裴琢年,“九疑”是华纯宗给的封号。数十年前他魂魄离体,进入了凡间一婴孩身上,才有了“薄昭”这个俗名。
但是他依旧应下了。
“我在。”他说。
“魏伯伯呢?”
“已经找地方让他疗伤去了。”
他看着那小手拽着他衣袍,似乎在等待着卫燕燕说什么。过了许久他才听见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哭腔,“你怎么才来呀……”
裴琢年摸着卫燕燕轻声哄了哄:“我不对,以后我早点,好不好?”
卫燕燕哭得更厉害了,“还有以后嘛……”
裴琢年眸光如石落深潭般沉下来,那双挑起的眼睛与薄昭的样子有七八分相像,一二分不似处尽是冰冷。
“没有下次。”
他像哄小孩子那般哄着她,她哭的浑身颤抖,“我变不回去人形了,怎么办啊……我觉得我要化了,那个铁钉太疼了,他们还捅了好几次,一直捅一直捅……我不想说,他们还用那个虫子逼我说,那些话都是假的,我爹爹才没有修什么邪术……”
“我知道的。”他长睫低垂下来,耐心地听着她语无伦次的话,“我都知道。”
卫燕燕把要说的话都说完了,裴琢年冰冰凉凉的手指抚过她身上,带下一手泥来。
“没事了?”他轻声问,“没事就睡吧,我在这里陪着。”
她抽噎了半天,闷闷地说:“你把我头尾放反了,现在枕头上的是我的脚。”
裴琢年脸上一僵,他面不改色地把卫燕燕转了一圈,盖上了被子。
“这里太冷了。”卫燕燕在被子里拱成一团小声说,“我都要结冰了。”
裴琢年撩起眼皮环顾四周,这里正是玄玉峰上那座凌云塔,自这塔初建,他便在这里面趺坐修炼,从来没觉得冷过。
如今一看,此地浑然一片纯白,冰凌倒挂,积雪覆地,冷的不是一点半点。
裴琢年眉心一蹙,卫燕燕却把自己卷进被子里面,抽噎了一声说:“还好吧,我再动就要蹭没了。”
“明天带你换个地方。”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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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疑仙君当众带走暝域妖女一事在华纯宗内引起了轩然大波。传闻中他也失去了魂魄,怎么如今就突然醒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