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立即旋身去了人间,寻着气息找到城中一条飘满了冰块的长河,一头扎了进去。
河水刺骨得冷,她游了好久,好久,眼前灰蒙蒙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
也不知是多久以后,她终于找到河底被水草缠绕住的裴绪,将他拖上岸去。
她颤抖着手去探他鼻息,却发现人已经死了,再也活不过来了。她眼中啪地砸下一滴泪来,看着面色冰冷的裴绪,不知道自己该要怎么办好。
驱车赶来的鲁灏已是吓得满头冷汗,看见这边情形,惊叫一声朝裴绪奔了过来,抱住他冰冷的尸身悲声痛哭起来。
裴绪还只有二十六岁,正是到了事业顶峰的时候,未来前途一片灿烂,怎么可以就这么死了!
鲁灏无法相信这一切,甩手朝流离脸上打了几个巴掌,骂道:“都是你这祸害!是你毁了他!他大好的人生全都被你毁了,你还有什么脸在这,赶紧给我滚!”
流离又看了裴绪一眼,狠了狠心,站起来走了。
她想找到裴绪魂魄去了何处,四周并无气息,她寻访良久,到底是一无所获,只能过去阴司查看。
可人刚到了黄泉路上,微微发亮的天空突然一声雷响,三道闪电缠绕着朝她迅疾而来。
接了买卖的人,事败后,会受天雷惩罚。
流离不走不动,闭上眼睛,准备承受这一切。裴绪是因她而死,她受几道天雷,并不冤枉。
闪电轰响而至,就快要劈在她的身上。
不曾想,在最后一刻,却是有人从后拥住了她,将她严严实实包裹在怀里,闷声替她受了这三道天雷。
有鲜血从那人背上匍匐而下。
她扭过头去,寒渊一张脸苍白如雪,却是竭力忍着痛意,轻声与她道:“别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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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渊卧床休养了两日,涤星仙子衣不解带在旁照料了两日。她心里对流离有气,不许流离进屋探视。
流离在客栈大堂失魂落魄地坐着,一时想着裴绪魂魄去了何处,一时又想自己果然是不祥之人,害得师父受此无妄之灾。
若是师父想起了四万年前那桩往事,那她是不是就能走了,从此再不用拖累任何人。
她的手无意识地摸上耳后的彼岸花印记,那里似是微微刺痛起来,转瞬又归于平静。
厨娘看她面色不虞,端着酒菜过来找她,劝道:“吃点东西吧,三道天雷而已,师父修为深厚,不会有事的。”
流离一双眼睛毫无焦点:“我是卑贱之人,他不该替我挡的。”
小二说道:“过路客栈的差事本就棘手,你是受神君所托才接下来的,他如何能让你受到一丝损伤。”
厨娘说道:“是啊,你不要什么事都觉得是自己的错,也千万别说什么卑贱不卑贱的,掌柜的但凡有一点儿嫌弃你,怎么可能会收你为徒?要知道多少人抢破了脑袋也得不来这个机会啊。”
流离望了眼后院的方向,想着自己再在这里待着无非是惹人嫌烦,便起身去了人间,继续寻访裴绪踪迹。
黑白无常告诉她寿命未尽的魂魄是入不了地府的,裴绪现在肯定还在人间游荡。
她找了许久许久,最后在高中学校的后门处找到了他。他正坐在围墙上,耷拉着两条长腿,看着学校外面一排又一排的高高的楼房。
流离在他身边坐下了,与他一起看着黑夜里逐渐亮起来的万家灯火。耳边有风呼呼地吹过,灌在人脖子里凉得厉害。
裴绪解下自己厚厚的围巾给她戴上,突然想起了什么,弯唇一笑,说道:“我高中时的学校就在前面,好几次从这里经过,看见你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背着书包从墙上跳下来。
你总是独来独往,没什么朋友。性格孤僻,免不了受人欺负。可你厉害得很,小豹子一般,就算来了三四个女生都不是你对手,回回被你打得落荒而逃。
她们吃了亏,就纠集更多的人过来找你麻烦。我想过去帮你,可我妹妹却说,她们知道我是她哥哥,我若帮了你,从此她就会受人欺负,她不想成为众矢之的。我只好懦弱地站在一边,看着你被人打得满头鲜血。”
他眼中泛起一层泪光,声音也染了悔:“后来我就看见你身边多了一个人,那个人待你很好,全心全意护着你,只要有他在你身边,就没有任何人敢再欺负你。那个时候我知道我错了,是我对不起你,我不配被你看见。”
那一世里流离只觉得所有人都厌恶自己,就连自己的生身母亲都常歇斯底里地骂她是拖油瓶,没有人喜欢她,关心她,爱护她,天空永远是沉甸甸的,一片灰色。
却是在她死后她才发现,原来还有两个人待她这样好,将她放在心里,不肯遗忘。
她更是愧疚无比,心口压抑得厉害,轻声道:“你正是事业顶峰的时候,多少人眼红你,爱慕你。下半辈子你会无忧无虑逍遥自在地活着,享尽别人穷极一生也得不到的荣华富贵。
直到九十八岁寿终正寝,在睡梦中安然离世。你有这样好的一辈子,却都因为我白白失掉了,成了现在这样地府不收的孤魂野鬼,你以后要怎么办,你可都想过?”
裴绪无所谓一笑:“这样也好,倒是能时时看见你了。”
流离难以置信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想着他绝对不能这样,自己必须给他找个去处才好,便嘱咐他道:“我去找判官,你在这儿等我,我很快回来。”说完起身而去,不见了身影。
判官正在地府断一人生前恶事,最后决定仍将他投往人道,只是要受众叛亲离之苦。
看见流离过来,收了簿子笑道:“丫头,你福气不浅啊,蒙寒渊神君如此待你。”
流离却是突然给他跪了下来,说道:“求判官网开一面,让裴绪入地府吧。”
判官一蹙眉头:“你这是什么话,裴绪寿命未尽,地府如此能收。”
“可他再在人间待下去,说不定哪天就要魂飞魄散了啊!你们不收他,不是眼看着他死吗?”
判官道:“世间万物自有其秩序,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他既冲破了命数,连生死簿都管不住他,地府本就是万万不可收的。
以前也有一人与他一般寿命未尽就自尽而亡,又在人间做了许多恶事,最后被判了入铜柱地狱,受了两个月刑罚,实在熬不住,灰飞烟灭了。裴绪倒是不曾做过恶事,我地府不会管他,让他自生自灭吧。”
“判官大人,”流离拽住他衣角不肯放手:“求你就帮我这一次吧,只要你肯救他,让我做什么都行,我求求你了,是我害了他,我不能见死不救!”
判官看她哭得可怜,无奈地摇了摇头,将她从地上拉起来,说道:“你这是逆天而行,是要受天罚的。”
流离坚定道:“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愿意。”
判官叹气个不停,过了一会儿,说道:“罢了罢了,你既如此固执,就去火山地狱走一遭吧。那里有处鬼炭池,只要你赤脚在里面走上五里,口中念着所想之事,便可帮裴绪洗去此身罪孽,助他脱离苦海,来我地府修习。”
流离喜不自胜,对判官道了谢,转身跑了出去。
判官在后面远远地看着她,自言自语道:“寒渊,你可千万莫怪我,实在是这丫头性子太倔。”
流离很快到了地狱入口,毫不犹豫地踩着台阶跑下去,一直下到第十六层火山地狱,找到里面的鬼炭池,脱了鞋袜放在一边。
第48章
炭火池里铺满了熊熊燃烧的黑炭,一条路长得像是没有尽头。
流离并未多想,赤着脚迈进去,忍着钻心剧痛往前一步一步地走,每走一步就开口说一句:“请饶恕裴绪。”
那火烈得厉害,把她的脚快要烧穿了一般,痛得她浑身轻颤起来。身后不过区区百米,前头一条路遥远而又漫长,好像怎么都走不完似的。
可她一定要走下去,她不能害得裴绪在人间孤独游荡,灰飞烟灭。他本有那样好的命格,全都被她一手摧毁,她怎能心安。
“请饶恕裴绪。”
她不停说着,额上的汗簌簌而落,掉在炭火里噼噼啪啪地响。越往前走,两只脚就越发得疼,炭火像是快要把她烧穿了一般,让她的眼泪不由自主掉了出来。
“请饶恕裴绪。”
她只是不管不顾地往前走着,一里……两里……三里……
她几乎快要晕厥过去,眼前朦朦胧胧一片,什么都看不清。她凭着本能机械地抬脚,又落下,每走出一步,心里的希望就多一分。
脚心快要被灼烂,她撑着一口气,朝着前面模糊绚烂的地方,迈出了最后一步路。
五里。
她终于走完,双脚踏上平实冰凉的地面,两腿一软跌下地去。前面模糊的视界里匆匆忙忙跑过来一人,伸手接住了她。
许泽看着面上已经毫无血色的流离,一颗心疼得猛烈皱缩起来。他忙忙掏出找判官讨到的灵药帮流离敷在脚上,将她打横抱起,走出了火山地狱。
黑白无常闻讯也已赶来,看见流离血肉翻飞的一双脚,顿时吓得倒吸了一口冷气,说道:“这丫头……这丫头简直疯了,为了个凡人竟能如此!”
许泽没说什么,抱着流离出了地狱,到了自己屋子,把流离放在床上,给她输送灵力,帮她双脚愈合。
黑白无常随后跟来,黑无常觑了眼许泽神色,劝道:“我跟必安看着她就行了,取梦斋的梦影姑娘不是还等着你呢吗,你快些去吧。”
许泽仍是不说话,只是一心一意为流离输送灵力。少倾有位面貌娇丽的年轻女子从外头走了过来,说道:“我还在想是什么事拌住了你,原来是寒渊神君手下颇为器重的小徒弟。真是百闻不如一见,这姑娘确实惹人怜惜,看这小脸白的,不知受了多少罪呢,实在可怜。”
白无常笑道:“梦老板怎么有空来我地府,你那取梦斋生意如此红火,多少人排着队去你店里做场美梦,你就这么出来了,不知要丢多少银子。”
梦影笑道:“银子再多,也买不来一个人的真心,挣那么多又有什么用。”在桌旁坐下了,抬手给自己倒了杯茶。
不多会流离缓缓醒转,眼前的世界重新清晰,她看到屋子里的四人,勉力起身从床上坐了起来,对许泽道:“多谢鬼差大哥。”
许泽见她要下床行走,拦住道:“先歇几天吧。”
流离感觉双脚已经有了知觉,伤处已不那么疼了,摇头道:“我得赶紧把他救回来,免得夜长梦多。”硬是下床走了出去。
许泽拦不住她,只得眼睁睁地看她走了。
流离到了分别时的学校后门,却是并没看见裴绪。
她慌张起来,四处里去找。平地里突然起了一阵阴风,刮得她睁不开眼睛。等气流稍稍平缓下来,她放下手,看见了一身僧衣的寂行。
流离不自觉往后退了退,寂行勾唇一笑,说道:“你是在找他吗?”手心一翻,放出裴绪魂魄来,往地上扔了下去。
裴绪双目紧闭,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流离要上前抢人,又听寂行道:“你觉得你是我对手吗?”
流离警惕地看着他:“你想干什么?”
寂行道:“是我小瞧了你,不知道你的血竟是如此精纯,可助我法力大增。小姑娘,你到底是谁,竟有如此灵力?”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不知道没关系,乖乖听我的就好,”寂行斜斜看了眼昏迷不醒的裴绪,说道:“只要你答应跟我走,我就饶他一命。”
流离强忍住害怕:“我不会跟你走,也不会让你动他!”
寂行奸诈一笑:“那就别怪我了!”
说完瞬间移到流离面前,手在她腰间一搂,几乎是一眨眼的时间,就带着她到了一处悬崖边上。
四周都是猎猎风声,吹得她长长的头发胡乱飞舞。她睁大眼睛看着面前这个俊美到妖异的男人,心里有的却只是恐惧。
寂行朝她靠近,她就往后退了几步,几块碎石从崖上滑落,落入万丈深渊之中。她立即止住脚步,强忍恐惧道:“你想干什么?”
寂行道:“你的血这么有用,不拿来练功实在可惜了。上次放过了你,这次你可别想逃。”
他出手朝她打了过来,流离旋身而退,避开悬崖,与他过了几招。可两个人法力悬殊,她脚上又有伤,很快被打得摔倒在悬崖上。
寂行两只眼睛瞬间变得血红,一时间整个人更是妖异无匹,朝着她直扑而来,牙齿狠狠咬在她后颈之处,大口吸起血来。那血果然满溢灵力,香醇无比,让他浑身燥热起来。
流离颈间剧痛,伸手推他,却都只是枉然。此时正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她闭了眼正要认命,寂行眼前却浮起一副图像来,隐隐约约的,一片似火红梅中站着一个穿蓝衣的姑娘。
图像模糊,他看不清楚,却是让他心下莫名一痛,不自觉松了齿下力道。
寂行把流离往后一推,放开了她,自己站起身来,举袖擦了唇边的血,目光如炬看着她道:“你到底是谁?”
流离捂着后颈,那里却已被施了灵力,不再往外渗血。她蹙眉道:“你以为我是谁?”
寂行看着她那双眼睛,倒不像故意隐瞒什么事情的样子。他深深喘了几口气,突然拂袖转身:“滚吧!”
流离如蒙大赦,赶紧从地上爬起来。起得太急,触到脚上伤口,一时没站稳又往后栽去。
寂行微微侧头,却是并没看她。她赶紧忍痛站了起来,往前走了几步,却又想起不知自己如今身在何处,该要如何出去得好。
正是为难,身后寂行却突然朝她背后一推,将她送离了此地。
几乎又是瞬间,她回到了方才离开的学校后门之处,见裴绪魂魄还在地上躺着,忙忙跑过去把他扶起,带着他去了地府。
判官正在府邸里头撰写生死簿,看见她过来,搁了笔站起身道:“你这是怎么回事?不是给你药了吗,你不好好歇着又去干什么了?”
流离说道:“我没事,你快看看裴绪是怎么了,为什么叫不醒?”
判官把裴绪接了过去,手在他腕上试了试,说道:“无妨,封住他脉门了而已。”伸指在他胸口点了几下,裴绪咳了一声,醒转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