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离松了口气,对判官道:“他就拜托你了,你手底下刚好缺人,他一定会好好办差的。”
判官道:“这小子天生一双阴阳眼,倒有几分仙缘。你就放心吧,我地府不会亏待了他。”
流离这才放心,又嘱咐了裴绪几句,起身走了。
今日客栈里鬼客寥寥,生意不大好,人间该是一派安宁。小二说师父已经大好了,跟着涤星仙子不知去哪里相会去了。流离头又晕起来,扶着桌子坐下,缓了良久才慢慢睁开眼睛。
厨娘抱着一篮子洗好的菜从后院出来,看见流离脸色十分难看,过来问了几句,却是什么也问不出来。
她跟小二觉得奇怪,晚上等流离早早就回屋休息去了,过去在她窗前濡破了窗纸朝里看,却见她坐在床上无比小心地脱了鞋袜,口中吸气连连。
流离一双脚上竟是伤痕累累,好几块烧灼出的皮肉翻飞着。她忍着痛拿出兜里装着的瓷瓶,往脚上胡乱倒了些。
小二与厨娘捂住了嘴巴转过身去,互相对望一眼,都无法相信自己方才所见。
次日一早厨娘给流离送去了一碗南瓜红薯粥,在她身旁踟蹰良久,终于问她:“你去了火山地狱里的鬼炭池?”
流离一口一口喝着香甜软糯的粥,漫不经心“嗯”了一声。
厨娘难以置信道:“那鬼炭池足足有五里,步步都是钻心得疼,你怎么能去走呢?有什么事非要去走不可?”
流离说道:“我欠一个人一条命,总要还给他才好,不然怎么能安心。”
厨娘心疼得看着她的脚,也知道她向来是个不肯欠人恩情的性子,当下也没再说什么,摇了摇头走了。
流离又在客栈养了几日,每天跳着脚过去前面大堂里喝茶吃果子,听客人说话。
有时黑白无常会带着许泽一道去阳间缉拿鬼魂,回来时在过路客栈歇脚休息,许泽就默然无声地走过来,往她面前放上一瓶治疗烧伤的灵药。
流离看着他平静的双眸,有时也会怀疑他是不是还记得自己,可想问的话到了嘴边,却总是说不出口。记得不记得又如何呢,若他想装作不记得,其实不是一件好事吗。
第49章
很快到了正月十五上元节,厨娘和小二早早去了鬼市置办东西,回来时厨娘穿了件浅红色的交领襦裙,唐时风格,裙上绣了密密匝匝几枝迎春花。
把另一件给了流离,让她换上等晚上一起出去看花灯。流离见那衣裳是件碧青色的撒花烟罗衫,隐隐是魏晋时风格,又做了改良与修缮。
她把衣裳接过来,往身上一甩,瞬间换好了。
厨娘啧啧叹道:“不枉我挑了这么久,漂亮死了,我们家流离就是水灵。”
回屋拿了个首饰盒,帮她把头发略微梳了一梳,盘了发髻,系了几根发带,又在髻上插了支步摇。
等一切妥当,拿了个镜子给她看,说道:“今晚我们好好去鬼市逛逛,迷几个小哥哥带回来。”
小二听得火大,说道:“你别太得意,鬼市里的姑娘一个赛一个得漂亮,谁会多看你一眼!”
厨娘说道:“那你就好好看着,谁会多看我一眼。”哼了一声,扭头继续跟流离研究妆盒里的首饰。
天将暗时,流离回屋看了看自己的脚,基本已经好透,伤处都已愈合,皮肤恢复如初。
她赤着脚走下地去,提着裙摆在屋子里绕了几圈,确定已经能自如行走了。
门外飘来一股浓重的酒气,她停了脚步,抬头去看。
墨蓝色的天空下,师父修长的身形在院子里静静站着,好像不认识她一般,微皱着眉心探究似的看着她,像是定要从她脸上看出些许熟悉的影子来。
流离见他身形微有晃动,知道是喝得醉了,叫了一声:“师父?”
寒渊并没说什么,抬脚朝她慢慢走了过去,眼中打量的意味更甚。
也不知究竟喝了多少酒,酒气浓烈地扑在流离鼻子里,让她担心起来:“师父醉了,我扶你回屋休息吧。”
寒渊却是突然伸出了手,轻轻捧住她左脸,眉心皱得更深打量她。
模糊视线里,身穿碧青衣衫的女孩身形瘦小,面色娇美,一双眼睛澄澈如昔,铺在背上的长发微微散着浅浅香气。
他该是见过她的,在已经遗忘的漫长岁月里。
流离睁大了眸子看着他,他的掌心温热,熨烫着他的脸,让她一颗心不由自主扑通扑通跳了起来。她掩饰着心虚,语气平静又叫了一声:“师父?”
面前那人竟实在醉得厉害,扶住她后颈的手突然用力,猛地将她拉入怀中,埋头稳住了她冰凉的唇。
眼前开始分崩离析,一切都是荒诞不经。
流离瞪大了眼睛,什么声音都再发不出来,甚至连呼吸都要忘记。她已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姓甚名谁,为何在此,又何时离去。许是寒渊口中酒气染醉了她,让她的脑袋晕沉起来。
她两只脚踩在冰凉的地上,整个身体都被侵染得越来越冷。只有唇上烫的厉害,陌生的体温熨帖着她,让她大脑空白一片。
不知是过了多久,她撑着最后一丝清明勉力恢复了意识,感觉到唇上滚烫的触感慢慢离开。
寒渊直起身,半睁着一双迷离的眼睛看了她一会儿,突然头一歪,整个人倒在她身上。
流离赶紧将他抱住,把他放在床上平躺着,盖上被子。唇上的温度仿似还在似的,让她心乱如麻。
门外蓦地有人叫她,吓了她好大一跳,做贼心虚般颤了颤。
厨娘觉得奇怪,进屋来问她:“怎么了,你冷啊?”
等看见床上的人,奇道:“掌柜的怎么在你这里?”
流离赶紧解释:“他喝醉了,在我门口晕了下来。”
厨娘说道:“掌柜的酒量一向很好,这是喝了多少,能醉成这样。”
又对她道:“赶紧收拾收拾吧,咱们去鬼市玩,灯市就快开始了。”
流离看了看床上的师父,到底是不放心,让她跟小二去了,自己留下来照顾。
厨娘有些遗憾,好不容易给她妆扮一番,到头来又不去了,真是可惜。可看她十分坚定,也只得依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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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渊这一觉一直睡到次日午时方醒,睁眼时,看见流离正趴在桌上看画本,身上穿着的是一件碧青色的烟罗衫,长长的头发铺在背上,几根发带垂在脸庞,衬得她一张脸更显娇俏柔美。
他脑中一疼,眼前似闪过一些支离破碎的画面,画面里染了血,单薄瘦弱的女孩嵌在暗无天日的深牢里,微弱地呼吸着。
他抬手捂住额头,痛苦地紧皱起眉。
画面模糊,稍纵即逝,总是抓不住。
流离见他醒来,忙忙倒了杯水给他送去。寒渊从床上撑身坐起,抬头看她时,发现这丫头的脸莫名红了。
他眼神一动,默了会儿,问她:“怎么了?”
流离“啊”了一声,赶紧摇头:“没怎么啊。”
看着他把水喝了。接过杯子时,不小心碰到他的手指,一张脸更是红了。
寒渊觉得奇怪,又看看她身上的衣裳,说道:“打扮成这样,是昨夜去了鬼市,碰见自己心仪的人了?”
流离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眼睛挣得奇大:“没有!”
寒渊见她如受了惊吓一般的表情,笑道:“没有就没有,这么紧张做什么。”掀开被子走下床,过去大堂那边了。
流离换回以前的服饰,拆了发髻和发带,赶紧跟着去了。
大堂里许泽也在,又来给她送治脚的灵药。流离收了药,说伤处已经好了,让他以后不必再送。
寒渊闻言朝她脚上看了看,问她:“脚怎么了?”
流离说道:“扭伤了。”
心虚地摸了摸鼻子,从柜台上拿了壶酒过来放在黑白无常桌上,趁着师父没注意,坐下轻声问他们:“裴绪怎么样了?”
白无常道:“倒是有悟性,跟着判官修习得很好,很得判官器重。”
凑近她耳边,说道:“你这丫头,昨夜本是要逛灯会的,怎的不去了,害得许泽巴巴等了一晚上。”
流离一愣:“他等我干什么。”
白无常闭了口不说话了。流离偷偷觑了眼桌对面的许泽,他只是低着头兀自喝酒,脸上别无表情。
“玎珰……”
流离抬头,看见鬼铃再次响了起来。
第50章
【篇七、君生我未生】
已是午夜,店里只剩了三三两两的客人。难得的是寒渊竟然一天都在客栈里待着,并没有再出去。
流离时不时抬头往大堂正中间的桌旁望去,只是看一看他的侧脸,嘴角就忍不住绽出一个笑意。
若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每天都能看见他,就算不说什么,人生都完满无缺。
暗夜里一声门响,有十八九岁的年轻女生推门走进来。她双眼红肿,目中无神,整个人散发着一种别无所依的绝望感。
在大堂里找了个位置坐下,不言不语就开始掉眼泪。等流离把屠苏酒给她端过去,她擦掉脸上的眼泪,说了一声“谢谢”。
女孩喝了酒,很快趴在桌上醉得不省人事。流离本要自己去看女孩的执念幻境,寒渊却从她身后走了过来,带着她一起跨了进去。
两个人到了一处阴暗逼仄的库房里,一扇大门暗沉沉地堵住了外面的阳光。
十四岁的汤晚晚背着书包在大门处拍了许久,尖锐刺耳的声音一阵一阵传来,外头却始终没有一个人过来救她。她害怕得浑身颤抖,哭得声嘶力竭。
等了两日,太阳从窗口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她整个人又饿又渴,趴在地上几乎要虚脱,唇上都是爆裂开的死皮。
终于铁门哐当一声,被人从外头踹开了。
来人是她班里的同学,那个坐在她身后的长相十分讨厌的钱浩。此刻他疯魔了一样瞪着两只充血的眼睛,拿着刀逼近她,说:“我妈死了,今早死的,她跟我说让我来找你报仇呢!”
汤晚晚浑身没有一点儿力气,想逃却是连挪动一下都办不到。她惊恐地看着他,哭道:“我没有害她!”
钱浩说:“你爸对她做了那样的事,又往她身上捅了两个口子,你还敢说你没有害她!父债子偿,我妈受了什么罪,你就要受什么罪,天经地义!”
说完他丢了刀,朝汤晚晚扑了过去,脱掉她衣裳,两只手狠狠按住她的头,就要往她两腿间冲。
汤晚晚手在地上胡乱一摸,却是刚好摸到钱浩丢掉的那把刀,她使尽自己所有力气,朝钱浩背上刺了过去。
外头冲来一个持枪警察,等他进门的时候,钱浩的血已经流了一地。
警察把受惊不小的汤晚晚从地上搀了起来,并没对她说一句重话,只是轻声细语地安慰她:“你先不用慌,我们会查清真相的。”
汤晚晚手里还死死握着那把刀,她抬头看着身边的警察,他正拿着手机联系队员,高大的身躯挡在她前头,丝毫不怕她手里拿着的那把沾血的刀。
阳光从大门外洒进来,照在他脸上,让他原本凌厉的五官温柔起来。
很快救护车来到,把钱浩抬了上去。汤晚晚坐在警车上,前面副驾驶上是刚才那位警察,听他同伴叫他“司临”。
他眼睛很亮,皮肤略微有些黑,许是常年奔波的缘故。一张脸刚毅俊朗,眉眼成熟,是三十一二岁的年纪,比她大了一轮还多。
时不时回头问她身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又拧开了矿泉水瓶给她喝。
一行人到了警队,她被带去做笔录,要进门时司临却是走了过来,给了她两个三明治让她先垫垫肚子。
她站在门口狼吞虎咽地吃完,屋子里有人催她,司临就探过头去对同事说:“小姑娘饿着呢,慌什么。”
回头见她又哭了,说道:“怎么了?别怕,你是正当防卫,进去后该怎么说就怎么说。”
她一边哭着一边重重点了点头。
钱浩在医院躺了两天,最后竟是奇迹般地醒了。醒来第一件事,他对警察说:“我只是找汤晚晚问几句话,她就拿了刀要杀我。我妈跟我说,她爸是个犯,她肯定也不简单,让我不要去找她。我还不信,结果竟是差点死在她手里了。”
汤晚晚本是已回了学校上课,一日放学司临和同伴站在外头,正是在等她的样子。她又害怕起来,两手紧紧抓着书包带,双腿软绵绵得没有力气。
她再次被带到警局,被告知钱浩不承认囚禁了她意图玷污,还要请律师告她蓄意谋杀。
并没有任何监控能证明她的话,她要配合警局查证后才能回家。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唯一的亲人现在在监狱里待着,没有任何人能帮帮她,在她身边扶她一把。
以前有父亲无微不至地照顾她,连雨都没让她淋过一场。原本宁静的生活突然变成了断壁残垣,父亲被捕,她又被钱浩父子动用钱权关系死死咬住不放,她完全无法思考,心里只有无穷无尽的恐惧,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接下来的生活。
正在她六神无主时,那位司警官却朝她伸出了援助之手,为她请了一位城里有名的刑事律师,抗住压力把钱浩送进了少管所。法槌落下的那一刻,汤晚晚心上的大石终于粉碎殆尽。
只是她没想到,回到学校时,老师把她叫走,明里暗里让她主动退学。她这才知道钱浩那位颇有手腕的父亲竟是学校董事长。
汤晚晚父亲入狱以后,她本就是举目无亲,没有一个依靠。如今又被退学,更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当天晚上买回了几瓶子酒,一边哭一边把自己灌醉。迷迷糊糊间,她拨通了司临的电话,哭得十分厉害。
“我没有书读了。”
“我好想我爸爸。”
“不是都好好的吗,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她哭得睡着,次日醒来时摁亮自己的手机,发现仍在通话中。电话那头的人呼吸清浅,仿佛能闻到他衣服上柔顺剂的清甜气味。
那天中午司临过来找她,见她住的地方是个十平米的小破房子,东西没处搁,全都乱七八糟堆在一起。
一张床贴墙放着,几乎占去了一半空间,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