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帝一时语塞,看寒渊这个样子,大有不讨个公道就绝不罢休的意思,便只好赔出个笑脸,妄图糊弄过去:“司命事务繁多,一时不查写错了凡人命数也是有的。你放心,回头见了一定我好好说他。”
“天帝方才还说司命是天上的老人,几万年来兢兢业业,从来没有出过差错,如今又说他事多不查,”寒渊的声音里透着一丝冷峭:“看来事多的是天帝。既然天帝日理万机,我也不好再打扰,这就带着孽徒去了。”
看他如此轻易就要带走流离,天帝急道:“寒渊!程流离可是犯了天条!”
“天条是天帝定的,你说她犯了天条,她就定是犯了天条,就算她只是多说了一个字惹您不高兴了,她也是犯了天条。
可司命掌管凡人命数,本该对世人一视同仁,赏罚分明,却独独对流离苛刻得很,命格写得一塌糊涂,这难道不是犯了天条?”
寒渊面色冷凝,凉凉道:“我也知道,司命是你手下最得力的,偶尔有错算不了什么。只是以往算了便算了,如今流离既入了我门下,做了我的徒弟,我就必须给她讨个公道。”
话说到这里,天帝的脸色已经十分难看。寒渊话里话外在说他徇私枉法,断案不公,这个时候他要是再为司命说一句话,恐怕寒渊更是不会善罢甘休。
“若司命真是如你所说写错了簿子,朕定将他撤职查办!”
天帝信誓旦旦地憋出了一句话。寒渊听得勾唇冷笑,说道:“命格一事天帝定不知情,如此,我就恭候司命大驾了。”
说完,他抬脚走到了流离身边,轻轻躬下身来,捞起她一只胳膊把她扶起。
天帝看他一副闲庭信步的样子,分明就是不问个清楚就誓不罢休的架势。
事到如今,若是执意不肯让司命过来恐怕会被怀疑,倒像是他与司命早有勾结似的。
他只好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让仙使过去请来了司命星君。
那司命星君看上去有三十四五岁,一头流水般的秀发披在背上,仅戴了一根木簪。
却穿着一身花里胡哨鹦鹉般的长袍。拱手行礼时,袖口长长地垂下来,里头几套书卷突然乱七八糟地洒了一地。
他忙弯腰捡起,不好意思地对天帝和寒渊笑笑,说道:“最近命格写得多了些,见笑见笑。”
寒渊漠然不语,只淡淡瞥了他一眼。
天帝指着流离说道:“司命,你可认识她?”
司命颇为认真地看了看流离,半晌,说道:“若是寻常人家,我定不识得。可这丫头特殊得很,一来二去,我就是想不识得也难了。”
“哦?”天帝来了兴致:“如何特殊?”
“天帝不知,这程流离原是普通凡人的命数,她天性本善,第一世该有个好命才对,我也确实给她安排了圆满结局。
虽然刚开始命途坎坷,可往后是会逢凶化吉,遇难成祥的,那善来村就是能让她一生无忧的桃源之所。
岂知人算不如天算,偏偏定光如来坐下的得意弟子寂行下凡历劫,就在善来村旁一座山上的寺庙里。
两个人都是皆大欢喜的命格,一个平安顺遂,一个参透佛法继承定光如来衣钵。
岂知这两相大好碰到一起却是成了不好,命数跳脱出我的司命簿,自行纠缠起来,搞得最后一个凄惨而死,一个入了魔道。”
天帝听到这里沉沉叹了口气,摇头道:“虽说天命不可违,可有时确是造化弄人啊。”
寒渊盯着司命脸上表情,说道:“两千年前是寂行扰乱了她的命数,那她上一世幼年丧父,母亲染毒,在学校被欺凌排挤的命格可是你写的吧。
若我不收她,她下一世被生父生母丢弃,到了养父母家为了哥哥杀死养父,被诬陷是恩将仇报,小小年纪进了少管所,出来后又被认识的不认识的指着鼻子坑骂诅咒,最终一十七岁被人杀害的命格也要经历一遍吧?这些,难道亦是有人扰乱了她的命格?”
司命道:“程流离这两世命数不好,其实是她前世里造了业障的缘故。小神还记得大概是封建末年之时,人间一片混乱,时有战火,国家风雨飘摇。
程流离出身于一户皇商之家,因满清倒台,鼎盛了数百年的家族毁于一夕,在城中臭名昭著。
百姓最乐见的就是这种落毛凤凰的戏码,跑到他家门前说了不少风凉话。
程府当家受不住打击,一气之下过世了。留下的几房小妾见大厦已倾,纷纷带着子女抢了家产逃出去,自此只剩一个被害得瞎眼的原配在家里苦苦支撑。
这原配膝下仅有一女,正是程流离,年方十六七岁,生得聪慧灵巧。
她有心在乱世之中重振门楣,从母亲手里接了掌家大权,从此开始苦苦经营。
倒果然也争气,短短半年时间里,她把一个风雨飘摇的程家重新振兴了起来,控制住了大半个华北地区的药材业。
自古金钱与权力往往会让人沉沦,程流离也没有经受过考验。她成了当地首屈一指的药材商,很快就想成为全国首屈一指的药材商,为此不惜一切代价。
很快一次战争后,九州大地东南一带有人生了种瘟疫,那瘟疫来的慢,去的也慢,先使人放松警惕,后在不知不觉中染上恶疾,传染性极强,短短半年内有近万民众死于此疫。
后来程流离出外探访时无意中看见一山间老者拿红景天入药治好了一个村民的疫病,从中发现商机,回去以后开始大量收购红景天,秘密做出丸药来开始售卖。
那丸药倒果然有效,病人吃下去后只用七天就可慢慢痊愈。靠着这味药,程流离一偿所愿,让程家那块招牌闻名全国。”
天帝听他说到这里,问道:“她治好了那么多人性命,也算做了一件功德事,怎么你倒说她是犯了业障?”
司命道:“本是一件功德事,我也确是这样安排的。可惜程流离在物欲横流中迷失了本心,她垄断红景天制丸药根本不是为了救人,而是为了利。
她不顾百姓生死,与军阀相互勾结,执意以高价出售丸药。普通百姓人家一年的收入也买不起她家一颗救命丸药,为了活命,只能去偷去抢,甚至不惜卖儿卖女的也有。
程流离冷眼旁观着一切,至始至终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哪里错了,视人命如草芥,心下所系只有名利二字。
因为她不正当垄断药材,旁家药铺空有救人的法子也拿不出药来,数以万计的百姓只能因为贫穷一天天地等死。”
他抬头看了一眼寒渊,目光里好像有志在必得的得意:“如此造孽,难道我该无动于衷,一点儿惩戒也动不得吗?”
这已经是流离一天之内听到的自己的第二个人生,凡是说出来,好像便是她的人生,便是她推脱不掉的债。
她有些认不清现在的自己,刚才司命说她作恶多端,害死了不少人命,她不禁开始想。
难道自己真是这样一个人,为了名利而不择手段,大发国难财。这样一个卑鄙无耻的人,难道真是她?
一时间她无比害怕起来,抬头看向身边的师父。司命的声音那么响,那么亮,师父肯定听见得一清二楚,他要是讨厌起自己该怎么办?
她前所未有地恐慌起来,恐慌之外她又陷入对自己深深的不确定中,她一向最瞧不起为了名利蝇营狗苟算计得头破血流的人,可是突然有一天,有人跑出来告诉她她曾经就是这样的人。如果那人说的是真的,以后她要如何面对自己,面对师父。
一旁的寒渊听了那些话却只是微微动了下眉毛,脸上浮起一丝嘲讽的表情,看着司命道:“司命说话真是全凭一张嘴,你以为你动动嘴皮子,就能往我徒弟头上泼脏水吗?”
司命依旧不慌不忙:“凡事皆有记录,神君若有空闲,可待小神去司命府翻阅司命簿。只是小神忝居其位几万年,写过的簿子当真是多到数不过来了,要想找到程流离那一本,恐怕还要费些功夫,到时还望神君体谅,别嫌小神做事拖沓。”
他这样说便是已做了万全的准备,不愧是天帝手下最受宠的神官,办事从来滴水不漏。
寒渊看着他那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就心烦,冷冷撇过去一眼,说道:“我向来不缺时间,既是要翻命簿,不妨把流离自出世以来所有簿子都给我找出来。”
司命神色之中暗暗一紧,很快又道:“小神遵命,只是要找出所有簿子,恐怕没个三五月……”
“我说过,我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寒渊打断他:“还不快去!”
司命俯身称是,扭头匆匆走了。
寒渊回过头来看向天帝,说道:“天帝事务繁忙,我就不在此叨扰了。若我记得不错,十七重天上还有我一座府邸,我就在那里恭候司命大驾。哪天司命集齐簿子,天帝可去十七重天上找我。”
他拉了流离要走,天帝眉间陡然一冷,说道:“你可以走,她留下!不要忘了,她刚才可是要杀本君!”
寒渊回过头来,目如寒星:“那难道不是因为她为了活命不得已做出的反抗吗?”
天帝被结结实实一噎,后头一长串批/斗断在喉咙里说不出来了。可就这样放了程流离,他又实在不甘心,便道:“你莫想敷衍过去。旁的可暂且不提,但程流离与寂行勾结却是事实。你也知道,寂行是个十恶不赦的魔头,从阴司逃出去后一直在人间作乱,一日不把他除去就一日是个祸患。既然你这徒弟与他交好,不妨让她将功补过,亲自去把寂行捉来,如此我方可免她一死。”
寒渊冷笑一声,说道:“天帝要杀寂行,自己去找定光如来要人吧。”
“什么……”天帝一慌:“寂行重又回了定光如来门下?”
寒渊并不言语,紧紧拉着流离手腕举步又走。
天帝上前两步拦在他面前,蹙眉喝了一声:“寒渊!”
寒渊脸上渐渐浮起凉意,透骨般冰冷的眼睛看向天帝:“天帝当知道,我寒渊要救什么人,还从来没有救不来的!”
天帝被他看得发毛,最后只能不甘心地冷觑了流离一眼,万般无奈地放她走了。
他虽然是天界主宰,可心里向来清楚,若无寒渊扶持,他早就化成一捧劫灰了。
他可以得罪任何人,却决不能得罪寒渊。寒渊此人生性淡薄,不拘名利,向来鲜少对什么事能提得起兴趣,更别提会亲自过来顶撞于他,可那程流离却是一个意外。看来想除掉她,确实不能急于一时,必须想个万全之策才行。
待二人身影消失在层层云雾之中,天帝旋身,眉头紧锁着直奔司命府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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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重天上不见一个人影,四处一片荒凉,只有云雾在头顶脚下不停地游来荡去。
正中间坐落着一个古朴精致的小院,大门上悬着一块匾额,上面写着:沉厝宫三个字。门口长着一棵粗壮的槐树,上面开满了累累白花,被风一吹纷纷扬扬飘下来,很快又结出新的一串。
直到自己府前,寒渊才松开了握住流离手腕的手,说道:“在这里没人敢来动你,进去吧。”
流离脑子里乱得很,突然听见寒渊对她说话,心下冷不防一阵惶然,失魂落魄地抬头看着他,说道:“师父,司命说我……”
“他在撒谎。”
寒渊没有任何怀疑,几乎是斩钉截铁地说出了这四个字。
流离的眼睛在这四个字里亮了起来:“你怎么知道?”
“司命最会编故事,不用理他。”
寒渊推开了小院的门,领她走了进去。院子里也长着一棵槐树,有三个人合抱那么粗,树下吊着一个木质秋千,就如过路客栈院子里那个一般。
地面铺了青石砖,干净得没有一丝灰尘。西面和北面各修葺了三间小屋,寒渊带着她走到北边靠左一间房前,扭头看了看她身上满是血腥气的嫁衣,越发觉得那衣裳红得刺眼。
他手里就变出一套她在过路客栈时经常穿的衣裳,交给她道:“进去换了。”
流离依言进了屋子,发现里面只简单摆着一张床,一张圆桌,两把凳子。所有东西都一尘不染,倒像是被经常打扫的样子。
她把衣服放在床上,正要换了身上嫁衣,房中突然出现一个冒着热气的浴桶,里面飘荡着一层红色的药材。
她受了三道天雷,如今背上还疼得厉害,像是骨头都已经碎裂了一般。
可在浴桶里泡了不过一刻钟时间,疼痛减轻了许多,伤处也已经开始慢慢愈合。
当天她在屋里好好睡了一觉。寒渊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在外头守着她,喝了一夜的酒。
他酒量向来极好,次日一早,流离起床推开门,见他仍是精神抖擞地坐在那里,桌上放了棋盘,他正一个人对弈。
她就过去问他:“师父可要吃早饭?”
寒渊并不看她,自顾自在棋盘上落了一子:“不必。”
流离却是走到院外那棵槐树下头,旋身飞了上去,摘了许多槐花拿衣裳包着,跑去厨房蒸了盘槐花菜出来,端给寒渊道:“师父尝尝,可好吃了。”
寒渊向来在吃上头没有什么兴趣,可看流离一双大眼睛殷殷切切地盯着他,倒是不忍驳了她的好意,便拂袖收了棋盘,任她把一盘小菜和两碗清粥放在了桌上。
他拿起筷子尝了一口,味道清淡,透着股回甘。又极熟悉,仿佛曾在哪里吃过一般。
弗一有这个念头,他的头又疼了起来。他忍痛继续往下想,可再要抓住那点记忆时,又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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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后闲来无事,流离坐在秋千上慢悠悠地晃着,看寒渊又一个人在那里下棋。她对围棋一知半解,便大着胆子过去动了枚白子。
寒渊倒是一挑眉,唇间溢出丝笑来:“倒是步好棋。谁教过你?”
流离摇头道:“没人教过,只是听过几句。”
“都说你这丫头聪明,果然是聪明。”他又动了步黑棋,示意流离走下一步。
这回流离冥思苦想,最后却是走了步臭棋。寒渊说道:“聪明有余,只是不曾开窍。”
他便教导起她来,告诉她如何布局,如何引敌手入瓮,如何化死棋为活棋。
他教她时总是格外认真,又离得她极近,她就闻到他身上清新好闻的寒梅香气。
她的目光不知不觉从棋盘上移开,去看他清俊美好的侧脸,看朝霞在他身上落下,扫过他额前刘海,在他眼睛里投下光彩熠熠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