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夫人还要解释,武皇后摆摆手没让她再说,冷淡目光掠过徐知微,又停在李瀛身上:“你既然不信我,我也没必要再跟你解释。”
看向徐知微:“起来吧,你想和离,我就遂了你的心,准了。”
徐知微脸色一白,低着头没有说话,李瀛又急又怒:“不行,我不和离!我是一国储君,凭什么事事都得听母亲的!”
武皇后冷冷看着他,门外宦官急匆匆走来:“殿下,大业门又跪了许多人请命,吵着要见陛下和皇后。”
一连跪了几天,无非是要李瀛辅政,要她老老实实待在后宫,眼下她受了伤,吴王妃又是为了向她报仇杀了那些女子,那些人越发有理由闹了。武皇后神色淡漠:“让他们跪去,不用理会。”
李瀛立刻说道:“此时天寒地冻,他们都是朝廷的栋梁之材,母亲岂能让他们一直跪着?”
“是朝廷的栋梁之材,还是你的栋梁之材?”武皇后笑了下,“阿瀛,你也太心急了些。”
李瀛脸色一变。
一更,二更眨眼即过,三更鼓敲响时,外面隐隐传来走动说话的动静,贺兰浑一骨碌爬起来:“道长?”
偏殿里灯火幽暗,听见纪长清低低地嗯了一声,贺兰浑走过去,隔着门槛见她闭目趺坐在蒲团上,双肩单薄,越发显得清冷,贺兰浑心下一软:“你真不冷吗?”
纪长清闭着眼没说话,听见脚步声越来越近,跟着肩上一沉,贺兰浑解下衣服披在她身上:“披着吧。”
鼻尖突然嗅到一丝暖香,纪长清睁开眼,看见他衣襟里掉出来几片揉皱的花瓣,飘飘悠悠落在自己裙角,是他在天津桥上买的那朵牡丹,又见他蹲下去,一片片捡起来塞进怀里,纪长清觉得疑惑:“你做什么?”
贺兰浑仰着脸:“头回给道长买花,就被那个不长眼的妖给耽搁了,我得收着,将来做个纪念。”
原来这花,是给她的吗?纪长清合上眼:“我从不簪花。”
贺兰浑正要说话,窗外又是一阵响动,隔着窗纸望出去,能看见几点灯火摇摇晃晃,飞快地往宫门的方向跑,贺兰浑捡起最后一片花瓣:“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纪长清闭着眼,听见吱呀一声,贺兰浑开了门,像是怕外头的冷气钻进来似的,他只拉开很小一条缝隙,闪身出去立刻又关上,声音随即在外头响起来:“出了什么事?”
又听见有人回答:“大业门那里有几个人晕倒了……”
后面还说了许多话,只是声音越来越低,并不能听见,又过一会儿,吱呀一声门开了,贺兰浑闪身进来,反手插上了门栓:“这下可就热闹了。”
外面想是极冷,纪长清能感觉到他走过来时带起来的寒气,又在门槛处停住,他并没有进来,纪长清觉得奇怪,睁眼一看,贺兰浑站在门外,搓着手向她一笑:“那帮人又跪在大业门外进谏,皇后没搭理他们也没让撵走,他们就一直跪到现在,刚刚晕倒了五六个,圣人让太医院过去救治了。”
纪长清对这些朝堂之事半点兴趣也没有,见他呼呼呼连着搓几下,搓得两只手泛着红,这才大步流星地走进来:“现在寒气应该散了。”
纪长清这才明白,他是怕身上沾的冷气扑到她,淡淡说道:“我不怕冷。”
“真的?”贺兰浑笑着走近了,一歪身挨着她坐下来,“那你给我暖暖呗?”
他身上的寒气已经散干净了,热烘烘的,比她的体温高了不少,纪长清看他一眼,下一息,他整个人都贴上来,一伸手握住了她的手:“道长又骗我,你这手,分明还是冰凉冰凉的。”
纪长清知道,他诸多借口,无非是想亲近,想要甩开时,听见他低着声音:“太子妃自请和离,皇后准了。”
纪长清一时猜不出他想说的是什么:“那又如何?”
“有点怪,虽说吴王妃是她姑母,但皇后一向有容人之量,并不会把她如何,她却突然来这么一出。”贺兰浑凑在他耳边说话,嘴唇蹭着她的耳廓,有点怪异的痒,纪长清一偏头闪开了。
“明天咱俩去趟北市吧,找找那个卖梅桃的花儿匠许四,”贺兰浑轻轻摩挲着她的手,很凉,很滑,话题便突然转去了不相干的地方,“我找了你整整三年,道长,这三年里,你找过我吗?”
第30章
晨曦透过窗纸时, 纪长清睁开了眼。
贺兰浑握着她的手歪在边上,犹自未醒。
她的手一向很凉,不过他的手很暖, 她被他这么握了一夜,皮肤上也留着淡淡的暖意。
纪长清低眼看他,蓦地想起昨夜他问的那句, 道长这三年里,有没有想过我?
她自然不曾想过他。那夜之后她奉师命去江南除妖,之后辗转各地,直到一个多月前才回到长安, 也就难怪他天天往骊山跑, 却怎么也找不到她。
握着她的手一动,贺兰浑醒了。
他没有立刻起身, 依旧懒洋洋地歪在地上,抬起眼看她:“前天夜里在外头地上睡, 又冷又潮的浑身都疼,你这里也不冷也不潮,倒是睡了个好觉。”
自然不会冷也不会潮, 因为她昨夜, 用了个祛冷祛湿的符咒。
纪长清从他手中抽手出来, 贺兰浑便顺着她拉扯的方向, 懒洋洋地凑上来歪在她脚底下:“该不会是道长心疼我, 帮我用了什么手段吧?”
他倒是会猜。纪长清一言不发起身,要去开门时, 贺兰浑抢在前头打开了, 回头向她一笑:“道长对我这么好, 我怎么能不知恩图报?你别忙了, 让我来服侍你洗漱吧。”
纪长清站着门内,见他大步流星走出去,绯袍的下摆在地上揉得皱了,倒让她想起昨夜那些牡丹花瓣。
净面漱齿,热水冒着白汽,巾帕也都洁净松软,纪长清其实并不挑剔这些,出家人本就不在意身外之物,更何况她常年在外奔波,早就习惯了诸事简便,然而她看他倒是讲究得紧,出去拿趟水的功夫,衣服鞋袜都已经换了簇新的一套。
心里正想着,就见他一弯腰,就着她洗剩下的那盆水洗着脸,边洗边跟她说话:“梅桃那东西不常见,我家那么大的园子都没有这个,怎么恰巧就让张家找到了呢?我得好好问问那个许四。”
这个样子,倒又不像是讲究的人了。纪长清走回偏殿坐下,不多会儿见贺兰浑提着食盒走进来:“吃饭吧。”
碗筷轻响中他开始摆盘,有粥有汤有饼,还有几样冬日里少见的新鲜菜蔬,这熟练的模样,越发不像是讲究的人了。
动身出发已经是辰时,天放晴了,屋檐下的冰棱正在融化,滴滴答答掉着水珠子,贺兰浑伸手遮在她头顶,哒一声,水珠子掉在他手背上,纪长清迈步走下台阶,他便伸着手给她看:“你看,我的手都打湿了。”
纪长清停下来看他一眼,这是要跟她讨赏邀功吗?
又见他随手在锦衣上蹭了蹭,笑嘻嘻的:“我听说屋檐滴下来的水沾到身上是要长瘊子的,万一我长了许多瘊子变丑了,道长可得赔我。”
纪长清又看他一眼:“怎么赔?”
“把你赔给我呗,”贺兰浑眨眨眼,半真半假,“怎么样?”
见她一言不发抬脚就走,贺兰浑连忙追上去:“道长不吭声的话,那我就当道长是答应了啊!”
今天的太阳好得很,道边的积雪化得很快,沾到脚上就是一脚泥,贺兰浑拣着干净处走着,见纪长清走得很快,鞋底上干干净净,半点泥泞也不曾沾,不由得咦了一声:“道长这是什么法门?也给我试试呗?不然我踩着两脚泥出去,又给道长丢脸。”
纪长清没有回头,手掩在衣袖底下向他一挥,下一息,贺兰浑突然觉得两只脚轻飘飘的,满路的泥泞隔着一线距离却怎么也沾不到他,快走几步赶上去,还没开口先已经笑起来:“昨晚上就是道长使了什么法子,所以我才没觉得冷,对吧?”
纪长清抬眼,对上他眉眼弯弯的脸:“道长待我真好。”
纪长清皱了皱眉,好像对他让一步,他就会立刻顺着进一步,难缠得紧。
前面就是大业门,泥地上一片狼藉,进谏的朝臣们依旧跪在那里,纪长清看见最前头是个紫衣白发的老者,看上去总有七十多岁的光景,贺兰浑低着头跟她耳语:“那是太子少师,东宫幕僚的头儿。”
连他都来了,李瀛不可能不知情,看来今天,就是图穷匕见的时候。
身后传来内监呵道的声音,纪长清回头一看,武皇后和仁孝帝坐着肩舆并肩而来,李瀛跟在边上,低着头似在沉吟。
“走吧,”贺兰浑扯了下她的袖子,“左右不过是这些事,没意思。”
纪长清迈步走出大业门:“什么事有意思?”
见他扬着眉,桃花眼亮闪闪的:“跟道长在一起,什么事都有意思。”
北市。
许是妖物已除,笼罩在洛阳百姓头上的恐惧彻底散去的缘故,今日市面上的人格外多,贺兰浑夹在人丛里往卖花的地方转了几遍,打听来打听去,谁也不曾听说过许四这个人,正要再找时,忽地听见有人叫他:“贺兰郎君!”
回头一看,阿苏儿从辆牛车里探身出来向他挥手,一双眼瞧瞧他又瞧瞧纪长清,笑嘻嘻的:“郎君带道长出来逛逛?”
纪长清冷冷看她一眼,倒不是对这些舞姬有什么偏见,只是不喜欢被人这么意味深长地看着,阿苏儿有些怕她,连忙停住了笑。
贺兰浑打量着阿苏儿,她脸上胭脂涂得香浓,又穿着艳色衣裳,可童凌波的丧事应该还没办,怎么不见她穿孝?说道:“我跟道长出来办正事呢,要找个花儿匠许四,你听说过不曾?”
“奴又不爱这些花儿草儿的,不知道呢,”阿苏儿见纪长清并没有如何,才又大着胆子说了下去,“郎君要么再问问别人吧,奴听说往东去那一带清渠跟前也有些卖花草的。”
她向赶车的男人递了个眼色,看看要走,贺兰浑一抬眉:“等下!”
指指她鲜红的留仙裙:“你怎么不给童凌波穿孝?”
“郎君还不知道吗?”阿苏儿笑起来,“我如今不在凌波宅了,童郎君把我们这些人全都转给了南市的李阿母,这两天就要收拾好东西过去呢!”
贺兰浑心思急转,童凌波身死,莱娘认罪也不过是两三天的事,两三天的时间里,童宣竟然就找好了买主,要把这些舞姬全都卖掉?追问道:“卖了你们,童宣干什么营生?”
“童郎君要离开洛阳,好像说要云游吧?别说我们,整个凌波宅他都要卖掉,已经找了好几个买主,这会子都在宅子里相看呢!”
牛车摇晃着走远了,纪长清抬步要走,听见贺兰浑的声音:“不对。”
纪长清抬眼,见他摸着下巴抿着嘴唇,沉思的表情:“行市交易我多少也知道一点,宅子是最难卖的,没个把月绝找不到合适的买主,更何况凌波宅这么大一个宅子,童凌波死了才几天?童宣哪就那么快找到买主?”
先前就有的疑惑再次浮上心头,童宣与蓬娘躲在树后头说话,童宣与莱娘拉着手哭,童凌波死的那夜童宣突然拉着张承恩一道谱曲,中间还千方百计不让张承恩离开——他早就知道童凌波会死,也知道只要童凌波一死,凌波宅这些歌姬舞姬还有一切财产,都可以由他随便处置。
童宣那夜跟童凌波吵架,他说,无夫从子,他还说,你的东西将来都是我的。
将来是什么时候?童凌波死了的时候。
所以他早早找好了买主,在童凌波死后短短几天,就能把所有的东西都转手处理掉。
贺兰浑掉头往回走:“不行,我得再审审莱娘!”
纪长清在掖庭狱见到了莱娘,她缩在墙角里抱着膝盖,听见开门的动静也没抬头,像个黑魆魆的影子钉在那里。
贺兰浑后一步走进来,脸色有点沉:“动了大刑,眼下好像神智有点不清醒,也不知道能不能问出什么。”
像是听懂了大刑两个字,莱娘突然抬头,惊慌失措地叫了起来:“不要打,我说,我说!”
日光从门缝里透进来,纪长清看见她沾着血污的脸,两手两腿都怪异地扭曲着,待要细看时,贺兰浑一把拉过了她:“别看。”
“上刑弄出来的,”他挡在她身前,免得她看到那幅惨相,“他们要追问颇梨针的来历。”
有什么他们?分明是武皇后。纪长清想着武皇后突然浓密的长发,想着被她收走的颇梨针和穸镜,推开了贺兰浑:“皇后想做什么?”
“皇后,皇后!”莱娘听见了,嘶哑着声音往后缩,“我真的不知道,是蓬娘弄来的针!她说有笑声,呵呵、呵呵的笑声,笑声给她的针!”
纪长清神色一凛,耳边再又响起了那个出现过三次的笑声,听见贺兰浑追问道:“笑声是谁?吴王妃还是火焰?还是焦木?”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莱娘发着抖,忽地抬头看见他,连忙又开始整理头发,脸上带着痴痴的笑,“童郎君别急,我帮你,阿母她害了蓬娘还想害你,我来帮你!”
贺兰浑上前一步,将错就错:“你怎么帮我?”
“我有针,用血养着那股子黑气,针尖用冰堵住就行。”莱娘痴痴地看着他,“郎君,我帮你,不只蓬娘能对你好,我也能,到时候你把凌波宅卖了,咱们离开洛阳,去哪里都行。”
“郎中,查到了!”员外郎周索匆匆忙忙从刑部追过来,“蓬娘和莱娘都是十六年前抄家时吴王府发卖出去的丫鬟!”
果然。贺兰浑迈步向外走:“抓童宣!”
第31章
刑部大牢中。
童宣被押进来已经一个多时辰, 刚开始他想了许多可能,憋足了劲儿等着为自己争辩,哪知时间一点点过去, 贺兰浑始终没来,谁都不曾搭理他,就好像那些人彻底把他忘了一样。
童宣越来越觉得心里没底, 正在忐忑时,突然听见门口有人说话:“莱娘全都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