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宣拔腿跑过去,贴着门板偷听,可是已经迟了, 那两个人越走越远, 声音再也听不见了。
童宣的心脏砰砰地跳了起来,莱娘全都招了?她都招了什么?
咣!牢门突然向里推开, 童宣趔趄着摔出去老远,看见贺兰浑大步流星地走进来, 童宣忙道:“郎君,案子都结了,又把我弄来做什么?”
啪!贺兰浑甩上门:“谁跟你说结了?”
他在他面前坐下, 支起一条腿歪着:“十六年前吴王府出事, 府中仆从婢女全部发卖, 你娘买了两个小丫头, 蓬娘和莱娘, 蓬娘的母亲是吴王妃的贴身侍婢,抄家时跳进池塘死了, ”
童宣吃了一惊, 他查的好细!嗫嚅着舔了舔嘴唇:“我不知道, 都是我母亲办的, 我那时候还小。”
贺兰浑看他一眼:“蓬娘在凌波宅长大,跟你青梅竹马……”
“怎么会?”童宣打断了,脸上带着尴尬的笑,“她是个舞姬,我是主家郎君,算什么青梅竹马?”
贺兰浑知道其中的关窍,舞姬是贱民,童宣却是良民,天授朝律良贱不通婚,也就难怪他这么说。贺兰浑点头:“所以,你根本不可能娶蓬娘,对不对?”
童宣吃了一惊:“这是从何说起?我跟她根本不相干。”
“不相干?呵呵。”贺兰浑笑了几声,“不相干你为什么天天跟她躲在树后头说话?不相干为什么蓬娘想嫁你?不相干为什么你娘说你挑唆着蓬娘出头跟她闹?”
童宣脑门上冷嗖嗖地出着汗,忍不住咽了口唾沫:“这是从何说起?根本没有的事!”
“不相干的话,为什么蓬娘会为了你,”贺兰浑盯着他,“去菩萨寺找吴王妃的镜子?”
童宣紧张到了极点:“什么镜子?我不知道!她做什么跟我有什么相干?!”
“吴王府秘藏的镜子,蓬娘也许从她过世的母亲那里听说过,那镜子能照出人心里所想,或许还曾听说,那镜子能让人美梦成真,毕竟这种鬼神之事一传十十传百的,越传越邪乎。”贺兰浑笑了下,“蓬娘想嫁你,但你跟她说,你娘不会同意,你也许还向她诉苦,说你娘平时如何苛待你管束你,所以最后,蓬娘去求了镜子。”
童宣心里猛地一跳,随即安静下来,抿着嘴唇一言不发地听着。
贺兰浑换了条腿指着,依旧没什么正形:“一切,都是从那时候开始的,死去的吴王妃在十六年后,终于等到了走出镜子的机会。”
蓬娘发动了镜子,虽然他还不知道她用的是什么法子,但她母亲是吴王妃的心腹侍婢,想必知道许多秘密,总之蓬娘发动了镜子,看见了自己想看的镜界,也许是跟童宣成亲,摆脱童凌波的控制吧?而那个神秘的笑声,那些火焰,也都是这段时间在蓬娘周围出现的,那笑声还给了蓬娘一根颇梨针,也许还教她该怎么用,怎么不露破绽地杀死童凌波。
只要杀死童凌波,童宣就能自己做主,就能与她长相厮守。
贺兰浑盯着童宣:“蓬娘拿到了颇梨针,她想帮你,也想给让自己摆脱凌波宅,但她不知道的是,你根本不想娶她,你与她周旋,只是为了利用她对付你娘。”
童宣低着头,声音是没什么起伏的平静:“郎君真会说笑,根本没有的事。”
“后面的事就像莱娘说的那样,蓬娘下不了狠手,她性子软和,一边是你,一边是养大她的师父,来回纠结中到了十五月圆夜,阴人、阴命、阴时,她从戴竿上摔下来死了,魂魄消亡,又在五天之后,腰身也消失了。”
“她只听说镜子能让她美梦成真,却不知道,镜子也要代价,代价就是她的魂魄。”
火焰说,有人要她们的魂魄,有人要她们的什么?身体吗?是什么样的人,会要别人的身体?
贺兰浑想起武皇后突然浓密的头发,想起她比起从前越发年轻的身姿,想起纪长清的话:你可曾发现皇后的体态形貌有什么变化?腰肢、双手、耳朵,乃至眉眼口鼻,都有可能。
先前他绝不会相信,但是眼下,他有点动摇。
童宣依旧低着头:“郎君说的天花乱坠的,我一个字都听不明白。”
“一切都是从那时候开始的,”贺兰浑笑了下,“童宣,你当然明白我说的是什么,不然你也不会在蓬娘腰肢消失后,为着她跟你娘吵架,你娘恐怕也猜到了一些,所以在我为着蓬娘的死提审你们的时候,你娘一个字都没提过你跟蓬娘的私情,虽然你恨不得杀了她,她却还是本能地护着你。”
能看见童宣的手哆嗦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平静:“我听不懂郎君在说什么。”
“蓬娘死后,莱娘找到了颇梨针,她有可能听蓬娘说过怎么用针,但更有可能的,是听你说过怎么用这针,莱娘她,也喜欢你。”贺兰浑慢慢说道。
童宣抬头:“郎君越说也离谱了。”
“离谱吗?这可是莱娘亲口招认的。”贺兰浑笑了下,“你知道莱娘对你的心思,你还知道,莱娘跟蓬娘感情很好,你挑着拣着说了许多事,让莱娘以为蓬娘是被你娘逼死的,以为你也被你娘坑害,你知道莱娘性子偏激固执,她不会放过你娘。”
“再后面就是上元夜,你猜到莱娘会动手,因为那天动手,肯定会被当做是妖异杀人,她最有可能逃脱。在她突然‘摔伤’后,你更是确定了她会在那夜动手,所以你临时改了时间,扯着张承恩一起谱曲,为的就是让他给你作证,好彻底摆脱嫌疑。”贺兰浑向后靠了靠,“童宣,杀死童凌波的幕后主使,就是你!”
屋里有片刻沉寂,又过一会儿,童宣抬头,脸上满都是惊讶疑惑:“郎君在胡说什么?我为什么要杀自己的母亲?”
“因为你恨她,恨她把钱都攥在手里不给你,恨她事事都自己做主,不肯按着你的心思来。”贺兰浑看着他,“蓬娘死后第五天,你跟你娘在房里吵架,你说,女人该当无夫从子,你还说,她的东西将来都是你的,童宣,这个将来,是说你娘死后吧?”
“吵架时气头上随口说的话,做不得数,”童宣低下头,“我什么都没做过。”
“你当然什么都没做过,你只是躲在女人后面,哄骗利用,让她们为你去杀人,杀你自己的母亲,”贺兰轻蔑的一笑,“真是个废物!”
童宣脸色一沉:“随你怎么说,我反正什么都没做。”
“啧啧,”贺兰浑摇头,“你难道不知道教唆杀人,一样可以入刑吗?”
童宣慢慢抬起头:“郎君,入刑也要证据,你没有证据。”
他从不曾说过什么,更不曾做过什么,一切都是言语中有意无意的暗示引导,一切都是那两个傻女人自己领会,自己动手做的,他根本什么都不曾做,何来证据?
“证据么,”贺兰浑慢慢站起身来,咧嘴一笑,“你觉得我是那种需要证据的人吗?”
咚!他一脚踢得童宣一个嘴啃泥:“妖异之事还有许多疑点不曾解开,你就留下来配合查案吧。”
童宣到这时候才是真的急了,顾不得叫疼,一骨碌爬起来抓住他:“要查到什么时候?”
“到什么时候嘛,”贺兰浑一脚踢开他,拉开了门,“我说了算!”
咣!牢门重又关上,童宣踉踉跄跄追过去,砸着门大喊起来:“放我出去!贺兰浑,你没有证据,你不能抓我,快放我出去!”
门外,贺兰浑笑嘻嘻地走到纪长清跟前:“这种阴险狠毒的东西,不关他一辈子都对不起我这名声!”
听这口气,并不像是什么好名声。纪长清问道:“什么名声?”
“多了去了,什么奸佞小人、尸位素餐、草菅人命,自打我进了刑部,说什么的都有。”贺兰浑歪着头看她,“道长刚才都听见了吧?怎么样,我审得好不好?”
能从那些只言片语中推测出这么多隐情,并不是件容易的事。纪长清点头:“好。”
看见他眉梢扬起来,眼梢和嘴角也都是向上,飞扬着的欢喜:“道长再夸夸我呗?”
纪长清微哂,看见差役快步走过来:“郎中,那个花儿匠许四找到了。”
半柱香后。
贺兰浑打量着面前一身短打扮的男人:“你就是许四?”
“是某,”许四扎煞着两只手,有点不知所措,“郎中找某有什么事?”
“吏部张侍郎年前曾从你手里买了些梅桃树,是不是?”
“对,张侍郎买了两棵树,”许四战战兢兢瞧他,“有什么不对吗,树死了?要赔钱?”
“梅桃很是少见,你从哪里弄来的?一共弄来几棵?”
“某也是找了好些个地方,最后从莱阳弄来的,一共五棵。”
“剩下三棵给了谁?”贺兰浑思忖着,“好端端的,为什么到处去找梅桃?”
“给了镇国公家,这梅桃本来就是他家要的,所以我才到处去找,他家挑剩下的我才敢卖给张家。”
镇国公徐敬,徐知微的父亲。贺兰浑轻笑一声,原来如此。
第32章
东宫。
宫人们在外间悄无声息地收拾行李, 徐知微独自在寝间打点要紧的细软,抬头看时,屋檐下滴滴答答掉着融雪时的水珠子, 李瀛还没回来。
徐知微知道他为什么没回来。朝臣们接连几天跪在宫门外劝谏以太子辅政,终于逼得仁孝帝和武皇后今天双双驾临,可事情并没有朝着预料的方向发展。
武皇后态度强硬, 当场发作了几个领头的臣子,那位在朝野上下人望极高的太子少师被连降三级还受了仁孝帝的叱责,又羞又气,告退的时候几乎是被抬出去的, 这一次, 东宫一败涂地。
不过这些事,从此后就跟她没什么关系了。
徐知微手脚麻利, 很快将要紧的细软收拾了一个小箱子,拿锁头锁了, 火盆是现成的,私密的文书信件丢进去,不多时就烧成灰烬, 一丝痕迹也没留下。
徐知微站起身, 将太子妃的翟衣和钗钿都留在寝间的衣箱里, 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入宫两年, 上有厉害的阿姑, 下有东宫一大群不安分的嫔妾,她就像踩在刀尖上走路, 一时一刻也不敢放松, 这筋疲力尽的日子, 总算熬到头了。
软帘一动, 李瀛走了进来:“微娘。”
他看见收拾好的箱笼,脸色就难看起来:“又不是什么大事,你何苦非要走!”
徐知微连忙上前握住他的手:“皇命难违,殿下还是让我走吧。”
“母亲她简直!”李瀛在榻上坐下,也许是累,也许是烦躁,叉着两条腿,全不在意仪态,“不过圣人方才悄悄跟我说了,让你再拖延几天,等母亲的气消了,这事情就算是过去了。”
“母亲言出必行,又何必惹她不快?”徐知微挨着他坐下来,轻言细语,“宫中诸事不易,妾今后会日夜在佛前祈祷,保佑殿下万事顺遂,平安喜乐。”
她要去的是莲华庵,敕建的皇家尼庵,就在洛阳城郊,李瀛叹着气抱住她:“微娘,我送你过去吧,我们夫妻一场,没想到竟然这样收场。”
“大业门的事,母亲大约还有心结,”徐知微点到为止,“殿下不要管妾了,去母亲那边照料吧,她还在养伤,要是能得殿下亲自服侍汤药,必定心情舒展。”
李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许久:“好。”
他放开手站起身:“那我先过去母亲那里,微娘,你暂时在莲华庵安置,过几天我就去看你,你放心,等时机一到,我一定接你回来!”
徐知微抬头看着他,眼中泪光点点:“好,妾等着殿下。”
宫人打起软帘,李瀛快步走出去,哒,帘子轻轻落下,李瀛的背影再也看不见了,徐知微抬手擦掉没流出来的眼泪,恢复了先前的平静:“出宫!”
平日里出宫,前后簇拥着风光无限,今日出宫,只是冷冷清清一辆小车驶出重光门,一路沿着大道驶向地广人稀的城南,徐知微正闭着眼睛养神,车子忽地停住,外头有人笑道:“我特来给阿嫂送行。”
徐知微听出来了,是贺兰浑。
打开车门时,贺兰浑骑着五花马,边上是骑着白马的纪长清,并肩按辔,挡在路前,再看附近的景色,依稀认出是嘉庆坊附近,周遭大片大片都是开阔的田地,虽然此时还是光秃秃的冬日景色,然而比起宫中狭小拥挤的感觉,已足以让人心胸为之爽朗。
徐知微看看贺兰浑,又看看纪长清,末后看向远远近近的山峦流水,微微一笑:“有劳你,有劳纪观主。”
贺兰浑笑嘻嘻的:“我有几句话要跟阿嫂说,让这些人先避避呗?”
徐知微屏退下人,端坐车中看着他,贺兰浑下了马,站在车门前:“阿嫂,我昨天找到了那个卖梅桃给张侍郎的许四。”
徐知微看着他,神色平静。
“许四说,梅桃先是国公府要的,”贺兰浑笑着,“我还听说,张良娣小名唤作阿鸾。”
徐知微浅浅一笑:“都说你很会查案,果真极是细致了。”
“我在想,会不会有这么一种可能呢?”贺兰浑手里拿着马鞭,握柄处镶着大颗的蓝宝石,日光一照,流光溢彩,“阿嫂知道良娣的小名,所以那面有问题的双鸾双凤镜肯定会顺顺当当送到良娣手中,阿嫂知道良娣要换桃符,所以国公府早早定了梅桃,让两地顺顺当当做了假桃符,阿嫂也知道,吴王妃要杀的都是阴命女子,所以良娣私下里打听阿嫂的生辰八字,最后就得到一个假的,全阴的命格。张良娣自以为万无一失,其实她从头到尾,都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徐知微唇边依旧带着笑:“是有这种可能。”
“阿嫂也觉得我说的没错吧?”贺兰浑嘿嘿一笑,“不过我还有一件事没想明白,穸镜的事阿嫂究竟牵扯有多深?那面双鸾双凤纹的镜子,阿嫂又是从哪里弄来的?那镜子并不曾经过磨镜人之手,阿嫂是如何让它也能联通穸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