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凑在她耳边说得很轻,但赵凤台已经听见了,转脸向他一看,想要询问时,纪长清先已开了口:“玄真观,纪长清。”
她澄澈的目光看着赵凤台:“你是百年前得道飞升的赵凤台?”
赵凤台浓眉一挑,露出几分惊讶:“原来外头是这么说我的?”
他似乎极是感慨,低声重复道:“原来我已经成仙了?”
纪长清不动声色看着他,他身上道门中人的气息并不浓厚但还算清正,他双目双手都不带煞,应当不曾杀过人,他的容貌与庙中的泥塑的确有许多相似,只是他这个时候出现在他们面前,却是十分可疑。
赵凤台任由她打量着,脸上带着惆怅的浅笑:“我正是那个百年前那个赵凤台,不过,我并没有得道飞升,我只是被困在山中,一直没能出去。”
既是困在这里,为何他容貌年龄依旧是百年前的模样,而那些出山的人却已经老了那么多?纪长清问道:“你被困百年,为何没有变老?”
“竟然有一百多年了啊,我一个人在这里待了太久,已经不知道时间了。”赵凤台轻叹一声,“道友可能还不知道这山中的玄机,此山只有昼夜,无有寒暑岁月,只要找对了方法,留在山中就能青春永驻。”
青春永驻,岂不是与成仙无异?也就难怪外面都说,阴隐山有仙。纪长清与贺兰浑对望一眼,那些变老的人呢,难道是因为没找对方法?问道:“百余年间,这山里只有你一个人?”
“并非如此。”赵凤台细细打量着她,露出了惊讶,“我观道友身法气息,修为当远比我高明,是为何事入山?”
“我们是来找人的,”贺兰浑凑过来,“我妹妹几天前在山里失踪了,前辈可能见过她?十四岁,身高到我这里。”
他在胸前比了下高度,见赵凤台皱着一双浓眉,摇了摇头:“我不曾见过这么个人,不过凡人进山,凶险万分,需得尽快找到令妹。”
他收剑入鞘,抱拳道:“尊驾如何称呼?”
“在下贺兰浑,”贺兰浑拱手还礼,看向他腰间剑,“前辈刚才提着剑,可是有什么事?”
“我在找五通。”赵凤台脸上的杀气一闪而过,“他们几天前闯进山中,还带着个怀有妖胎的凡间女子,若不能及时取出妖胎,那女子必死无疑。”
五通,黑驴,溯州那个怀着妖胎的女子。金龟的招供霎时间划过脑海,贺兰浑急急追问:“闯进来的是黑驴?”
“不错,”赵凤台有些惊讶,“你们怎么会知道?”
话没说完突然心念一动,赵凤台抬头,看见山巅处一团浓黑云雾,随即暴喝一声:“哪里走!”
铁剑激射而出,赵凤台人随剑意,化成一道褐光冲向山巅,纪长清看过去,浓云中一个瘦长的男人时隐时现,神格掩不住本体,正是五通中排行第二的黑驴。
当!赵凤台手中铁剑激射刺过,对上黑驴手中的一件似铁非铁的兵刃,火花四溅中赵凤台一连后退几步,嘴角有细细的血痕蜿蜒流下,随即扯下青铜八卦掷向黑驴:“快交出那女子!”
“区区凡人,也敢与我作对。”黑驴兵刃一转,当!青铜八卦斜飞着落下,“你这百年修为,今天就交给我吧!”
话音未落,深黑夜空突然变成澄澈的青碧色,远处传来纪长清淡淡的声音:“御天虚!”
星辰失劈空而至,凌厉剑气带着浓厚杀气,压得黑驴气息一紧,手中兵刃不自觉地松开一点,赵凤台趁机脱身,伸指封住穴道止血,跟着取出一粒丹药服下,余光瞥见纪长清如一朵轻云,无声无息来到身前。
刹那间星辰失光芒暴涨,黑驴鬓边头发被剑气裁下一撮,惊诧着抬头,看见面前女子冷如冰雪的面容,紧跟着她纤手一握找回星辰失剑,冷冷吐出几个字:“履无极。”
无边剑气从四面八方压下,卷着山间狂风,一起扑向黑驴,黑驴喘息着一连后退几步,从剑招里认出了眼前的女子:“纪长清?就是你杀了我死地五弟?”
一霎时新仇旧恨一齐涌上,黑驴长啸一声挥出兵刃,纪长清认得,那是他用褪下的驴蹄壳锻炼出来的,边角锋利,包着一层玄铁,身形急急跃开,黑驴舞着兵刃冲上来:“今日一定杀了你,为我两个兄弟报仇!”
纪长清弹指飞出无数张符咒,密密麻麻挡在身前,阻住黑驴身形,边上赵凤台趁机握剑冲上:“道友,我来助你!”
黑驴反手向他一掌,纪长清早已重新握住星辰失,正要在唤剑诀,黑驴的兵刃先已到眼前,长着淡淡绒毛的长脸倏忽挨得极近:“或者以你为胎器,想来功效更是加倍!”
“喂,那驴子!”远处突然传来一道嬉笑的声音,“想不想知道乌龟怎么死的?”
黑驴向下一望,贺兰浑抱着胳膊站着,咧嘴一笑:“我一脚踩住他的乌龟壳,砍下他的脑袋,然后斩下四条小短腿,最后再把乌龟壳扒下来,驴子,你知不知道我拿你的好五弟做了什么?”
做菜?金龟竟然被他做成了菜?黑驴怒到了极点,丢下纪长清正要扑向贺兰浑,后心上一疼,赵凤台的铁剑刺中了他。
黑驴大叫一声,一脚将赵凤台踢得老远,却在这时,星辰失剑光又至,听见纪长清冷冷的声音:“履无极。”
黑驴知道这招,黄鼠当初就死在这招之下,黑驴不敢怠慢,连忙凝神接住,手中兵刃向纪长清身前一送,耳边又听见贺兰浑的笑声:“你那个五弟好大一个,又肥又厚满肚子都是油,我让厨子炼了油,加了几只老鸡还有一盘鹿筋把裙边烧了,啧啧,好歹也是修行的邪神,怎么那么难吃?肉太老了,塞牙。”
他不知从哪里揪下一根草棍叼在嘴里,似是剔牙的模样:“闹的我牙疼了几天,现在还觉得没剔干净。”
黑驴再顾不得眼前的劲敌,身形一扭向贺兰浑疾疾扑去,万千剑光突然盖住天地间所有的颜色,黑驴听见纪长清的清叱:“破!”
第59章
风啸沙卷, 剑气夹着纪长清浑厚灵力,似千钧重量狠狠压下,黑驴刚才被贺兰浑激怒愤而转身, 此时背后全是漏洞,暗叫一声不好,在空中硬生生一个转弯, 堪堪躲过星辰失全力一击,却在这时后心一疼,赵凤台不知什么时候贴了上来,手中铁剑无声无息从身后刺入他的心脏。
“你!”黑驴痛叫一声, 一张脸霎时变成漆黑, 两只眼睛却是血红,“你要杀我?”
昻!黑驴嘶吼着现出原形, 大嘴一张,吐出一大团黑得像墨汁一样的浓雾, 赵凤台连忙躲闪,但已经来不及了,黑雾的边缘终是沾到了他的头脸, 赵凤台长叫一声, 鬓发带着一大片肌肤, 眨眼间烧成一团漆黑。
却在此时, 星辰失挟着雷霆之势再次劈下, 凛冽清光一过之间,黑驴凄厉长叫, 腰腹被从中贯穿, 肠肚横流。
砰!赵凤台忍痛掷出青铜八卦, 重重砸在黑驴头顶, 八卦被他的灵力灌注,霎时打破黑驴颅顶,激起雨幕般的血雾,落在赵凤台受伤的脸上时,那种烈火灼烧般的痛苦突然缓解,赵凤台喘息着叫道:“这血好像能治伤!”
他再也顾不得许多,抓起铁剑冲上前去,照着黑驴又是一剑,血雾喷在脸上,先前被黑雾烧毁的肌肤一点点开始生长,赵凤台惊喜地叫起来:“这血真能治伤!”
他欣喜若狂,一剑接着一剑,霎时间将黑驴戳成了筛子,手腕上突然一疼,纪长清拂袖挥退了他:“住手!”
她凝着眸子,昳丽容颜此时如同冰霜:“留他一命,还需追问那女子的下落。”
“哎呀,”赵凤台这才想起来,“我怎么忘了这茬!”
连忙俯身向黑驴鼻子上一模,一丝热气也没有,黑驴早已死得透了,赵凤台后悔莫及,不住嘴地唉声叹气:“都怪我,都怪我!方才脸上太疼,突然沾到血有所缓解,我一时只顾着解疼,竟把正事给忘了!”
纪长清垂目看着黑驴血肉模糊的尸体,不由得想起他最后与赵凤台的对话,他说,你要杀我?
这语气,与其说是仇恨,反而更像是震惊。
“道长,”贺兰浑站在山腰,挥着手叫她,“我上不去,得你下来才行!”
方才他试着向山上去,结果怎么努力也跑不到近前,眼下只好在下面叫她,纪长清心中一动,方才她只顾杀敌,全然忘了向上向下的限制,可她却轻轻松松飞到了山顶,所以在空中走动,是否不受向上向下的限制?
纪长清跃在半空中向山巅飞去,周遭景物不断变换,片刻后她停住步子,不错,在空中时上下自由,的确不受这山的限制。
此刻圆月半隐,晨曦在脚下露出一抹淡淡的青白色,纪长清俯瞰脚下,阴隐山似一只两头尖尖的巨大枣核,孤零零地矗立在天地之间,越发显得诡异神秘。
“道友也发现了此山的关窍?”赵凤台紧跟着飞了上来,踩着铁剑向下望去,“没错,只要在空中行走,就不必受山道向下的限制,只要一直待在这阴隐山的顶上,就能不老不死,青春永驻。”
所以他是因此,才能保持百年前的模样吗?那些普通凡人并没有御风的能力,只能原地打转或者沿山道向下,可这向下的山道,终点又通向哪里?
似是看出了她的疑问,赵凤台紧跟着说道:“山道深入地心,那里有一处巨大的宫殿,那里面,很古怪。”
又是如何古怪呢?纪长清向下一看,贺兰浑还在山道上向她招手,抛出星辰失御剑而下,伸手拉住他:“上山。”
贺兰浑一跃跳上,揽住了她的腰:“慢点儿走。”
他眼睛瞧着山顶上的赵凤台,带着笑蹭在她耳边低语,纪长清便知道,他大约有什么机密的话要说,纪长清放慢了速度,果然听见他极轻的语声:
“这事有点儿怪啊,咱们这么长时间连个鬼影子都没看见,怎么一下子来了赵凤台,紧跟着又来了五通?这山里头有三千小世界,怎么偏巧他们都钻到咱们这个世界来了呢?”
纪长清沉默着看向赵凤台,他脸上犹自沾染着黑驴的血迹,星星点点不曾擦干,看上去莫名的狰狞。
耳边听见贺兰浑的嘱咐:“咱们得多留个心眼儿,不能全然信他。”
“何必这么麻烦?”纪长清淡淡说道。
下一息,星辰失在山巅停住,纪长清纤指一晃唤出三昧真火,正要迎上前的赵凤台连忙退后,诧异着说道:“道友?”
纪长清哪容他躲开?拧身挡住他的退路,幽绿火光向他灵台上一照:“此山中有无数世界,你和黑驴为何齐齐出现在这里?”
明灭火光照着赵凤台的浓眉大眼,他终于明白纪长清的意图,大笑起来:“原来道友是在怀疑这点。”
他坦然站着,任由纪长清指尖火光一点点探过他周身上下:“这阴隐山的确有三千小世界,不过,我并非只能停留在这个世界,事实上许多世界我都能看见也能进入,所以今日,我是看到黑驴在这边,追着他来的。”
“真的?”贺兰浑刹那间想起了崔颖,心里一喜,“你既然能看到其他世界,为什么一直找不到那个女子?”
“因为我只能看见其中一部分,并非全部。”赵凤台解释道,“地下宫殿里有一个水池,池面上有时会映照出别的世界,若是时机合适,甚至还能透过水池到达别的世界。”
三昧真火一簇幽光在他眼中一跃,随即熄灭,纪长清收回了手。他身上的确是道门中人的气息,然而,她的真火并不能探人的心思,若想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还需亲眼去看:“去地宫。”
几乎与此同时,周遭陡然一亮,山巅上那抹青白色的晨曦变成了明净的蓝色,树梢上淡淡一轮圆月变成了红日,赵凤台抬眼一望:“天亮了。”
这里的一昼夜,好短。纪长清眉尖轻蹙,那些出山的人之所以变老,是因为这个缘故吗?
听见贺兰浑说道:“这太阳的位置怎么跟月亮一模一样?就没见它动过窝,一直就在那边树梢上。”
“自我来时便是如此,我猜这里的一切,未必都是天然。”赵凤台看着那轮没什么暖意的太阳,跟着一指脚下,“走吧,我带你们去看看那个水池。”
他落在山道上,解释道:“要想进地宫,必须沿山道走,不能御风御剑。”
纪长清带着贺兰浑跟着降落在山道上,放眼玩去,这路弯弯曲曲的看不见个尽头,纪长清想起方才在云端看见阴隐山的形状,是个两头尖的枣核,那么这路看来应该是绕着枣核来回盘旋着向下去的。
贺兰浑紧紧跟着她,又不停地回头看那轮太阳,昨天他进山时就注意到了,太阳并不会随着他位置的移动发生变化,自始至终一直挂在树梢中间,不曾升高也不曾降低,倒像是画了个背景在那里似的。
昨夜的月亮也是。
“百年之前,我还是溯州化生寺的道人,当时就听许多人说阴隐山有仙,有人看见了老翁,有人看见了仙子仙童,还有的看见了琼楼玉阁,”赵凤台边走边道,“我一心想要飞升,就背着师父偷偷跑进这山里,结果再没能出去。”
他顿了一下,声音有点沉:“师父想来,已经作古了吧?”
他顿了一下,声音有点沉:“师父想来,已经作古了吧?是我缘浅,没能在他老人家身边陪着。”
这一刹那,纪长清蓦地想起了纪宋,她离开时纪宋身体并不很好,纪宋一再要她早些回山,她却至今还在外头。纪长清心里掠过一丝从未有过的感觉,似酸似苦,脑中蓦地想到,等找到崔颖,一定要立刻回山,好好陪伴师父。
贺兰浑想的是崔颖,外面已经过了整整七天,这山里昼夜极短,也不知道崔颖过了几天?思忖着问道:“前辈说的那个池子,它是想看哪里就看哪里?还是毫无规律?”
“我没找到规律。”赵凤台道,“有时候会连着几天只显示某个世界,有时候又换的很快。”
贺兰浑一阵失望,若是如此,想要找到崔颖所在的小世界,只怕并不容易:“每个世界都是这么一座向下走的山吗?还是说各不相同?你说的地宫和水池,也是各处都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