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要向下走的山,景色各不相同,”赵凤台,“不过,只有这个世界才有地宫。”
纪长清忽地停住了步子,山体在此处一个突兀的收缩,比之前收窄了不少,想来他们已经走过了枣核最宽的地方,来到逐渐变细的一端。
“再往下走一段就是地宫,水池在中间的大殿里,”赵凤台回头看看太阳,“天快黑了,我们得快些走,赶去地宫过夜。”
几刻钟后。
纪长清来到池边,看向一人多深的水池。
方方正正一个池子,一半露在地面上,一半埋在底下,跟日常所见的水不同的是,池中水呈现出不透明的白色,她从没见过这样奇怪的水色。
也许是时机没到,此刻水面上空荡荡的,并没有出现其他小世界的影像。
贺兰浑也看着水面,心里失望渐浓,又生出一点焦灼。进门时外面天已经黑了,又是一昼夜即将过去,崔颖究竟在哪里?
却在这时,水池正中突然荡起一点涟漪,如一星细火,慢慢蔓延向四周。
第60章 三千小世界
贺兰浑一个箭步冲到池边, 两手紧紧扒着池沿,死死盯着满池白水。
他已经很久不曾这么紧张过了,若只是关系自身, 他也不至于如此,但这次是崔颖,他盼着能有好运气, 恰好看到她所在的世界。
涟漪一点点散开,很快波及整个池面,赵凤台轻声道:“等涟漪散尽,机缘巧合的话就能看到别的世界。”
最后一丝水波抵达池边, 水面终于归于平静, 贺兰浑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见白色的水面突然变得异常平滑, 似一张幕布摊开在眼前,片刻后, 白色突然一变,现出黑沉沉的夜空,树梢中间一轮圆月照着阴隐山蜿蜒的山道, 有风吹过, 拂得枝叶轻轻摇动。
来了, 另一个世界!
贺兰浑紧紧攥着池沿, 攥得手指都有些发白, 耳边听见纪长清淡淡的声音:“如果是她,我与你一起去找。”
紧张的心情突然放松下来, 贺兰浑知道, 她是想安慰他, 虽然她性子冷淡, 连安慰的话也只是简单冰冷,然而,这是第一次,第一次她明确表达了对他的关切。
心头狂喜着,贺兰浑伸手握住她的手:“好。”
余光却在这时,瞥见池中一个模糊的影子,有人来了。
贺兰浑精神一振,见山道上的人影越拖越长,那人走得近了,身量高高,锦袍乌靴,是裴谌。
贺兰浑一阵失望:“怎么是他?”
然而他一个人走散在山里也是危险,他还是得想法子救他,向赵凤台问道:“前辈,要如何进入这个世界?”
“等机缘。”赵凤台一眼不眨地盯着画面,“如果画面上突然出现一条贯穿上下、像裂缝一样的东西,立刻以灵力灌注其中,就能从那条裂缝穿进画面中的世界。”
贺兰浑连忙盯紧了池中的画面,就见周围的景色与他们所在的世界大不相同,他们这里是山花绿树,郁郁葱葱的春日,而裴谌所在的世界怪石嶙峋,仙草藤蔓结着朱红的果实,看起来更像是秋天,不过那弯弯曲曲一直向下的山道和两头尖中间宽的枣核样山体,依稀还是阴隐山的模样。
又见裴谌越走越慢,到最后忽地停下来,皱眉道:“天怎么黑的这么快?”
贺兰浑清清楚楚听见了他说的每一个字,吃了一惊:“还能听见声音?”
“不错,能看见能听见,就如同置身其中一般。”赵凤台微微一笑,“不瞒你说,我头一回看见时也吓了一跳。”
看来那个世界里,昼夜交替也同这边一样,非常快。贺兰浑又凑近一些,见画面里的裴谌四下一望,犹豫着放开了声音:“有人吗?”
人吗?
吗?
回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久久不散,可却没有任何人回应,裴谌的眉头越皱越紧,声音低下去:“难道这回,要命丧于此?”
贺兰浑嗤地一笑:“他怕了。”
他想着待会儿相见时可以用这个狠狠嘲裴谌一番,紧张的心境稍稍放松了一些,却在这时,突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是谁?”
崔颖!
贺兰浑情不自禁地扑向水面,手腕突然一紧,纪长清拉住了他:“时机还没到。”
画面上没有裂缝,扑进水池也到不了另一个世界,说不定还会适得其反。
贺兰浑心头一定,抬头看见她波澜不惊的眼神:“好,我听你的。”
“是你妹妹?”纪长清问道。
“是。”贺兰浑握紧她,十指相扣,她凉凉的肌肤让他心头的燥一点点散去,“也好,裴谌虽然太弱,为人还算靠得住,阿崔遇见他总比一个人待着强。”
目光在此时看见一抹赭红色,贺兰浑只消一眼,就认出了熟悉的步态,是崔颖。
纪长清看见的,是个穿着赭红色圆领袍的少年,两条眉毛浓黑平直,是用眉黛刻意加粗来模仿男子的,然而瑶鼻杏眼,稚嫩中透出明艳,细看的话却又能发现是个韶龄女子。
紧握着她的手动了一下,纪长清听见贺兰浑几乎无声的轻叹,他绷紧的肩膀骤然松下去,崔颖没有变老。
画面中,裴谌脸上显出惊喜,紧走两步又停下来:“你是?”
他虽认得崔颖,但平素极少来往,印象并不是很深,况且崔颖此时扮作男子,所以一时并没能认出来,但崔颖却一眼认出了他,红唇一撇:“怎么是你?”
她并没有刻意掩饰嗓音,于是裴谌听出来了,面前的是个女子,而且认得他。借着黯淡月色向她脸上细细一望,终于反应过来:“你是崔颖?”
“是我,”崔颖轻哼一声,“你怎么在这里?”
裴谌听出她语气里并没有多少故人相见的欢喜,他也没有。为着那位出了名风流的武夫人很有可能成为他继母的事,这一年来他明里暗里与贺兰浑极不对付,对崔颖这个武夫人之女自然也没多少好感,眼下看崔颖的神色,对他想必也是同样观感。
然而对着个娇柔女子,总不能像对着贺兰浑那个皮糙肉厚的一样强硬,裴谌淡淡说道:“我来查案。”
“查案?”崔颖狐疑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着他,“我怎么觉得,你也是困在山里出不去了吧?”
画面外,贺兰浑看着裴谌脸上一闪而过的尴尬,笑出了声。
崔颖随了母亲,性子敏锐又伶牙俐齿的从不肯吃亏,裴谌碰上她,绝对讨不到什么便宜。
夜风在此时拂过,树枝树叶摇晃着,将拖在崔颖身上的月亮光搅出了凌乱的影子,贺兰浑心中一动。
松开纪长清跑出地宫,抬眼一望,四下里也正刮着风,极远处山道上的树枝树叶摇摇晃晃,月亮挂在其中的空隙时隐时现,这情形,与画面中几乎一模一样。
纪长清跟出来时,看见他沉吟着,没回头便已经握了她的手:“你看,不管在哪个世界,天气和月亮仿佛都是一样。”
“回头再说这些,”纪长清转身向里走,“先顾眼下。”
贺兰浑也知道,裂缝随时都可能出现,一刻也耽误不得,连忙跟着她飞快地往里跑,还没到跟前,先听见崔颖的声音:“只有你一个人来了?”
“贺兰浑也来了,找你的,”裴谌方才吃了一瘪,此时冷着脸,“我们进山后走散了。”
“我哥哥来了?”崔颖眼中闪过一丝欢喜,随即低下头,娇红的嘴唇抿了起来,“他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贺兰浑握着纪长清的手不自觉的攥紧了,哥哥,哥哥,自从上次与他生气,崔颖已经很久不曾这么叫他了。
画面里,裴谌看见崔颖画得很粗的眉毛微微皱着,少女的娇态配上这两条浓眉显得有些怪异,裴谌转过了脸:“我们找到了你藏在耳珰里的纸条,顺着线索找来的。崔颖,你是如何到了这里?”
“我应该是被人掳过来的,”崔颖皱紧了眉头,“那天我在路边的水摊休息,突然眼前一黑晕了过去,再睁开眼时就到了这里。”
画面外,贺兰浑心中一凛,对上纪长清沉思的双眼:“是谁掳了她?”
她一个单身女子,被掳无非财色二字,可偏偏被带到了这座古怪的山里,跟财色又全不相干,那么掳她过来到底出于什么目的?
“不为财不为色,也就只能是其他的目的,也许跟我有关,”贺兰浑凝着眼眸,冷光幽幽,“等我查出来是谁!”
画面里,裴谌沉思着,顺手取出了纸笔,蘸了墨开始记录:“在何处?哪个水摊?边上可有什么可疑的人?你昏晕之前可曾吃过什么东西?”
崔颖看见他的墨囊是一个极小的玉管,盖着玉塞,外面又用一个锦囊套着挂在蹀躞带上,他倒是心细,什么时候都带着这一套,随时准备办案。
回忆着说道:“在溯州驿站边上的水摊,当时我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人,我一个人出门的时候都很谨慎,从不与陌生人说话,吃的喝的也都只是自己随身带的,外面的东西从来不碰。”
所以到底是谁,出于什么目的掳她过来了?裴谌飞快地记录着,抬眼看向她光光的耳垂:“那只水晶耳珰是你交给张溢奴的?”
崔颖眉头乍然一松,露出了欢喜:“她逃出去了?”
“是,”裴谌看见了她的欢喜,发自内心不加掩饰,使得她一双眼睛也亮亮的,“我们在她身上找到了耳珰和你留下的字条,不过张她完全想不起这里面的事情。”
他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全都说了:“而且,她变老了很多。”
崔颖脸上的喜色褪去:“变老了?”
“从这里出去的人,有许多都变老了。”裴谌看见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恐惧,下意识地转移了话题,“你们如何相遇,她又是怎么逃出去的?”
崔颖心里犹自是变老二字带来的震撼,有心想细问问张溢奴到底变老了多少,她若是出去的话会不会变老,却又不肯在裴谌面前露出惧意,便只望着远处的月亮:
“我进山后遇见了她,她困在这里已经很久了,我们搭伴一起找出路,后来我发现这山道要向下走才行,可我们两个向下走了几天,却怎么也走不到头,我带的干粮快吃光了,为了以防万一,我们彼此交换了信物,约定无论谁先出去,一定把信物交给对方家人报信求援。”
她从怀里取出一枚小小的鎏金银钗:“这是她的。”
裴谌追问道:“她是怎么出去的?”
画面外,贺兰浑心中一动,转向纪长清:“道长。”
第61章
脑中似有一丝亮光闪过, 再要细追究,却又有些模糊,贺兰浑低着声音:“刚才阿崔说, 她们走了好几天。”
“可我们很快就到了。”纪长清接口说道。
同样都是阴隐山,崔颖走了几天都没到底,他们只走了一会儿, 就到了位于山底的地宫,这两座山看起来相似,其实全然不同:“他们在的山,另有门道。”
“道长真厉害!”贺兰浑弯着眉眼, 在紧张中生出几分笑意, “就是这么说。”
画面中,崔颖神色凝重:“大概十几个日落之前, 我们遇到了一个人,或者说, 一个仙。”
贺兰浑心中一凛,仙,终于出现了。
裴谌神色肃然, 在山外时他也曾反反复复想过, 那些仙, 只怕才是此事的关键, 连忙问道:“什么样的仙?”
“一个仙风道骨的道人, 御风而来,还领着个有孕的女子, ”崔颖道, “他说那女子是从五通手中救出来的。”
“原来那女子已经被人救了, ”边上的赵凤台松一口气, “太好了!”
巧了,他们想找黑驴,立刻就碰见黑驴,想找那个溯州女子,此刻又出现了。贺兰浑心中掠过一丝疑惑,自从进了这阴隐山,连着几件事都是睡觉送枕头,想什么就来什么,思忖着问道:“前辈,你在山中百年,可曾见过这么个仙人?”
“不曾。”赵凤台摇头,“不过这山中世界无穷无尽,我去过的也不过寥寥十几个而已,没有遇见也不奇怪。”
画面中,裴谌追问:“后来呢?”
崔颖道:“仙人说可以带我们出山,张溢奴信了,跟他一起走了。”
听她的语气,竟是不信?裴谌有些惊讶:“你不信么?”
崔颖摇头:“不信。”
裴谌愈发惊讶,仙人出现,又抛出回家的诱惑,一个年轻小娘子居然不信?“为什么?”
“因为我察言观色,觉得不太对。” 崔颖瞥他一眼,“我哥教过我,看人时不要看他说什么,而是要看他做什么,你不会连这个也不知道吧?”
贺兰浑唇边露出了笑容。他都不记得什么时候跟崔颖说过这些了,然而她能记着,又让他心里十分熨帖,这妹妹嘴上从不服软,可今日一口一个哥哥,可见心里早已经放下了当初的龃龉。
裴谌总觉得,崔颖这话似乎是在嘲讽他不如贺兰浑,脸色不由得又是一沉:“你觉得哪里不对?”
“因为那个有孕的女子从头到尾没说过一句话。”崔颖回忆着当时的细节,“若真是仙人救了她,我想她不至于对救命恩人如此冷淡吧?甚至我还有种感觉,那女子似乎很怕他。”
正是这点疑心,让她没有跟着仙人离开,她也悄悄告诉张溢奴自己的疑虑,但张溢奴太渴望回家,到底还是跟着走了。
从那以后,她再没见过张溢奴,也再没遇见过任何人,直到裴谌出现。
若是这么说的话,的确十分可疑。裴谌飞快地记下:“还有别的吗?比如那仙人什么模样,多大年纪?言谈之间有没有透露过别的消息?”
“那仙人看上去三十来岁的年纪,长眉长眼薄嘴唇,肤色极白,穿白衣丝鞋,腰里挂着一柄拂尘。”崔颖记性好,三两句把那人的容貌描述得准确,“那女子瘦得很,肚子偏又很大,脸色蜡黄嘴唇干枯,头上还有白头发,我看不出她多大年纪,但感觉她病得很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