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光线昏暗, 映出眼前人慈和的面容,她合上书本,唇边含着淡淡的笑意:“长清,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是纪宋,十几年前的纪宋。
明知道只是幻象,但在此时见到十几年前初初染病, 还不曾虚弱衰败的纪宋,纪长清心中仍有一丝难以言说的滋味。
这些年里她时时想到,假如她能早些发现师父的病,假如她修行能再快再精进些, 也许她就能在最初时医治好纪宋,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无可奈何看她走向生命的尽头。
在此刻,纪长清生出贪恋之心, 并没有在最快的时间里打破幻象。
似是看出了她的不舍,纪宋拉住她, 声音里带着蛊惑的魔力:“长清,师父已经全都好了,我们还像从前那样在修行, 留下来陪着师父吧。”
心头情绪纷乱, 纪长清微微垂着眼皮打量四周, 她想起了, 这场景是纪宋的房间, 那天她突然有一件疑难事要问纪宋,去到房中时却空无一人, 年幼的她一处处寻找, 无意中触发了墙壁中藏着的另一个空间。
那本书, 就在在那里。
神魂灭, 骨肉生,原来她是在师父那里看到过。
后面又发生了什么,任凭她极力回想,始终也想不起任何细节。
以她超群的记忆力,绝无可能是自然遗忘。
师父,师父。师父做了什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长清,”纪宋笑容温暖,“留下吧,师父正好有些心得要与你一起探讨。”
手腕突然被紧紧攥住,纪宋诧异着抬头,对上纪长清沉郁的眉眼:“不。”
三昧真火骤然从她指尖化出,幽绿火焰顺着纪宋被她攥紧的手腕一路延伸向上,纪宋的头脸身体迅速化为虚无,唯有被三昧真火点燃的手臂却像有实体一般,依旧保留着原有的轮廓,火焰焚烧中手臂扭曲抽搐,发出嘶哑的痛叫,是个男人的声音。
贺兰浑很快认出了这个声音:“赵凤台!”
下一息,手臂烧成灰烬,声音突然消失,纪长清掠起在空中,极目眺望。
要想制造出让人沉浸其中难辨真假的幻象,必须耗费巨大灵力,尤其是那个用来引人入彀的人,就是灵力浸淫最深的一处。
先前几次他们一识破幻象,假做的人和场景都会立刻消失,但这次,她用三昧真火焚烧了赵凤台幻化出的纪宋,赵凤台的灵根受此重创必定会有所显示,只要找到这个世界里有哪一处不对,那一处多半就是赵凤台的化身。
纪长清的目光飞快地掠过四方,天高云淡,光线分明,找不到任何异常,却又处处透着异常,定睛再细看时,原本草木葱茏的阴隐山此时蒙上了一层黯淡的灰色,满山青绿色好像突然被严霜摧残了似的,再不复从前的精神。
原来是,山。赵凤台创造了这个世界,整个世界的核心就是这座山,赵凤台的化身就是这座山,也就难怪他们找了这么久,始终没找到他。
星辰失出鞘,挟着撼动天地的剑意,断然劈向阴隐山!
轰!地动山摇,青碧光芒笼罩一切,赵凤台嘶哑的呼叫声从山间传出,纪长清不等声音停止,立刻又是一剑!
轰!山体剧烈震动,无数巨石从山顶滚落,纪长清挥袖卷起贺兰浑,低声嘱咐:“躲好。”
将他向衣袖中一送,第三剑紧接着挥出!
轰!巨大的山石碎成齑粉,满山绿树一霎时全部枯萎,泥土灰尘喧腾着飞扬在半空,纪长清站在云端垂目一看,巨石土灰剥落之后,露出光秃秃的一角山体,想来那才是阴隐山的本来面目,赵凤台化成的,是包裹在山体外面的一层仙境。
又一块巨石滚落,随即是赵凤台。他浑身是血,满头满脸沾满土灰,像是被人从土里刨出来的虫蚁:“纪长清,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苦苦相逼?”
纪长清一言不发,挥剑劈去。
清光过后,赵凤台破败的身躯如同烂泥一般,重重摔向地面,山体上的巨石泥土还在轰鸣着往下滚落,片刻后便将他压在里面,堆成一座小小的山坡,贺兰浑紧紧拽着袖口边缘,高声提醒:“道长,别让他跑了!”
话音未落,星辰失凛冽的剑气擦着脸颊而过,贺兰浑连忙向里一缩,看见那座刚堆起来的小山坡四分五裂着迸开,露出最底下压着的赵凤台,他大半个身子已经化成青猪的原型,唯有头脸还保持着人形,一口口向外吐着血沫子。
“那些在山中迷失的人呢?”纪长清站在云端,冷冷问道。
“在,在我,我,”赵凤台喘息着,声音越来越低,“灵台中……”
纪长清在他身边落下,低头俯身正要查看,突然察觉到身后一丝凉风。
几乎与此同时,卫隐的叫声响了起来:“长清小心!”
青铜八卦不知什么时候无声无息袭到身后,纪长清急急闪躲,余光瞥见白衣一闪,卫隐扑开她,手中麈尾飞出去,迎上八卦。
撼动天地的巨响中,卫隐吐着血斜飞出去,青铜八卦轰然落地,满身青光无声熄灭,赵凤台抽搐几下,化成一头数丈大的青猪,气息奄奄:“别杀我,我,我的神术能解,解开你心中,疑惑……”
留在他眼中的,是星辰失摧残的剑光,下一息头颅飞起,灵台中无数光点飘飞着落在地上,化成一群茫然的人类。
“这是哪里?”
“怎么回事?”
“神仙怎么不见了?”
众人七嘴八舌地发着问,在滚滚烟尘中捂着口鼻咳嗽。纪长清一一看过去,这些人虽然年龄不一,但,没有一个年轻人,更有许多头发已经全白,想来他们的寿元大半已被赵凤台偷走,重返人世后便成了这副模样。
抖开袖子将贺兰浑放下:“你去解决。”
贺兰浑很快掏出腰间的鱼符,在众人眼前一晃:“我是刑部官员,你们先前被五通诱骗入山,在幻象中被蒙蔽多时,眼下五通已死,山中十分危险,都随我尽快出山!”
轰隆隆,轰隆隆,山石泥土还在往下滚落,众人惊叫着四处躲避,贺兰浑一把抓过一个差点冲进乱石的人,目光在人丛中飞快一掠。
这些人突然遭逢巨变,没人引领肯定会出事。伸手指了几个神色还算镇定的人:“你们几个领头,与身边的人两手相挽,五个人一组,站在原地不要乱走!”
眼见那几人一个连一个抓在了一起,贺兰浑转脸看向纪长清:“袖子里装得下吗?”
纪长清点头:“能。”
“阿师,”青芙从远处箭也似的飞来,掏出赤金囊往下一抖,“我来!”
赤金囊袋口张开,灰头土脸的王俭从里面滚落下来,青芙双手一张,赤金囊变成巨大一张网,将剩下那些人全都装进去,随即又变成一个巴掌大的小小包袱。
轰轰!巨石还在不断头地往下滚落,阴隐山原本光秃秃的模样越露越多,纪长清抬眼望去,仙境已经消失殆尽,最远处隐隐能看见山口,不过那株白色的荼蘼花也不见了,看来那花那黄蝶,应当都是赵凤台灵力所化。
“阿师,”青芙挽住她的胳膊,满脸欢喜,“我进山后到处找你,谁知王俭那个笨蛋差点进了幻境,耽误了我好多时间!”
王俭脸上一红,惧怕中又夹着一些羞耻,嘟囔着分辩道:“我哪有。”
轰!最后一块巨石咆哮着滚下来,阴隐山彻底露出了本来面目,是座孤零零的石头山,初春的季节一根草叶也没有,想来风水都已被赵凤台耗尽。
尘灰弥漫中,纪长清抬眼看向山口的方向,周乾正踮着脚尖往里头张望,看见他们时高叫一声:“上师,解决了?”
解决了五通,但,她的疑问却还没有解决。
纪长清迈步向山口走去,青芙连忙跟上,叽叽喳喳说着分别后的事情,却又被贺兰浑挤在一边,他笑嘻嘻的:“行了,回头有空时你再说,眼下你阿师是我的。”
伸手握住纪长清的手:“等安置完这些人,我恐怕得回洛阳向皇后复命,道长,到时候跟我一起去吧?”
纪长清抬眼,对上他弯弯的眉眼,他又露出了那种紧张中透着窥探的神色,好像怕她跑掉似的:“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等见过皇后,我跟你一道回玄真观,好不好?”
玄真观,师父,十多年前那隐蔽的空间,那本诡秘的书,那段消失的记忆。纪长清垂下眼帘,却又突然觉得心头一跳,一股不祥的感觉迅速弥漫周身。
她从不曾有过这种感觉,害怕和紧张突然攫住了她,纪长清隐约觉得,她即将会失去一件极重要的东西,而她此时还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可又有直觉告诉她,是师父。
“道长,”贺兰浑握了握她的手,“好不好?”
纪长清突然甩开了他的手。
贺兰浑诧异着,见她一跃升在空中,灰色衣袖鼓荡如同风范,眨眼间已经消失在远处。
那方向,是长安。
贺兰浑飞跑着冲出山口,一跃跳上马背:“王十二,那些人交给你了!”
重重加上一鞭,飞快地向长安追去。
疾风吹乱了鬓发,纪长清越走越急,心头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沉,师父,这些年她相依为命,奉若神明的师父,世上万千人中唯一例外的师父。
灵力催到极点,喉头泛上腥甜的滋味,纪长清终于看见了玄真观的山门,门柱上包着粗麻布,不祥的惨白色。
第70章
纪长清停在门前, 久久没能迈出步子。
能闻到空气中有焚烧麻纸的气味,夹在安稳的檀香气味里,从小生活到大的玄真观, 此时竟成了她不敢进去的地方。
吱呀一声山门开了,李道姑在看见她的一刹那红肿着眼皮叫了声:“观主你总算回来了,老观主她……”
她没有再说下去, 然而纪长清已经知道了,因为她道袍之外套着粗麻的白衣,那是服丧的打扮。
默默进门,沿着熟悉的路径向纪宋的房间走去, 只不过几步光景, 先看见偏殿中纸灰飞扬的火盆,几个师姐妹跪在殿中哭泣, 旁边停着一具冰冷的棺材。
师父的。
纪长清一言不发走进门,慢慢跪了下来。
入夜时。
山门突然被敲响, 李道姑急匆匆出去,对上贺兰浑风尘仆仆的脸:“道长呢?”
李道姑忍不住默念了一声三清保佑:“在灵堂跪着呢。”
贺兰浑丢下马鞭往里跑,听见李道姑急急的叮嘱声:“观主回来以后一声都没哭过, 就只是跪在那里不说话, 大半天了水米也不曾沾牙……”
贺兰浑很快闯进了灵堂, 纪长清闭目跪在灵前, 脸色依旧是平素的淡漠, 但他如今这样熟悉她,看一眼她发白的嘴唇, 便知道她此时此刻承受的痛楚。
贺兰浑默默在她身边跪下, 她依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似乎根本不曾察觉他来了, 贺兰浑想了想,抬头问李道姑:“能不能讨口水喝?”
热水很快端来,贺兰浑抿了一口,皱起了眉毛:“这水……”
伸手送到纪长清嘴边:“味儿有点怪,道长尝尝是怎么回事?”
半晌,见她凤目微开,瞥他一眼,随即又合上了。
她看出来他是变着法儿哄她喝水,可她这态度,似乎还有商量。贺兰浑连忙又将杯子倾斜一点,让杯子里的水漫出来沾湿她的嘴唇:“你尝尝,似乎跟我上次来时喝的不太一样。”
纪长清没再做任何反应,贺兰浑也没催促,只是举着杯子凑在她嘴边,轻声说着来时的事情:“你放心,阴隐山那边的事情我交给王俭了,你那个小徒弟也在,应该能把那些人安排妥当。不过我来的时候还没看见阿崔,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我在想会不会像张溢奴那样突然初心出现在长安,她一向机灵,按理说应该没事,但我还是挺担心的,得了空还得赶紧找她去。”
纪长清默默听着,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然而全没有什么意义,这些天她做的事情都没有任何意义,甚至这些年都是,她早就知道师父光景无多,她应该听师父的话,一直留在观中的。
她竟这么错过了与师父的最后一面。
贺兰浑密密注意着她的神色,她长长的睫毛颤动不停,她的呼吸也失去了平静,她很难过,他得想法子让她想想别的事情,别一直沉在这里头。
贺兰浑又靠近一些,刻意嘶哑了声音:“我猜着你准是回观里来了,这一路上我马不停蹄追了你五六个时辰,水也没空喝一口,这会子嗓子眼儿里都冒烟呢。”
见她颤动的睫毛微微一停,跟着睁开了眼。
贺兰浑猜测着她的心思,如今他多少也能猜到一些:“你不喝,我也不喝。”
纪长清看着他,脑中似乎有许多思绪闪过,却又风过无痕,一点儿也没抓住,最后只看见他干裂的嘴唇上,一道渗着血的口子。
他果然一口水都没喝,追着她赶回来了。
在山里这些天,因为情势凶险不敢掉以轻心,他们饮食极为简单,最多不过是喝口水囊里的冷水,就一口发硬的干粮,她是修行之人早已习惯了,他在富贵丛中长大,想来吃了不少苦头。
“道长,”见他低着头,黝黑的眼睛望住她,“你不喝,我也不想喝呢。”
纪长清浅浅抿了一口。
见他眼中的轻快一闪而逝,随即又凑近些:“再喝点儿。”
纪长清便又抿了一口。
“事不过三,”他眉头微微舒展些,“道长凑个圆满吧。”
纪长清喝了第三口。
贺兰浑一口喝干了剩下的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把水杯递给边上的李道姑:“麻烦你,还要一杯。”
第二杯水送过来时,依旧是她喝了他才肯喝,先前那股子压抑冷寂的气息稍稍缓解了些,灵堂里跪着的其他人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贺兰浑舔舔干裂的嘴唇:“道长,我有些饿了。”
纪长清又合了眼,没再理会。
“山里时间混乱,到现在也不知道咱们到底在里头待了多少天。”贺兰浑看向门外,离开时还像笼着一层绿雾似的柳树此刻已经长出了细小的叶子,山里头冷,树木也长得比城里头慢,也许城里的柳树都已经枝繁叶茂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