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真乖。
真喜欢妹妹。
但是妹妹似乎是个废物。
——这是接下来一段时间，几位魔鬼哥哥对她的一致评价。
埃洛希姆每日病恹恹地跟在几位魔鬼身后，不是被这个魔鬼抱去玩弄就是被那位魔鬼欺负，最喜欢欺负她的哥哥叫霍尔尼格，他有一双颜色深沉的灰黑色翅膀，翅膀在阳光下闪烁着尖锐的光，使他爱做鬼脸的面容看上去更加可怖。
又是一天，埃洛希姆本来正与四号哥哥尼古拉斯玩耍，尼古拉斯将她放在肩膀上摇啊摇，尼古拉斯的肩膀宽厚敦实，埃洛希姆坐在上面懒洋洋地看太阳，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尼古拉斯在几位哥哥中最为懒惰，他在阳光的沐浴下十分容易犯困，看见妹妹睡着，他也闭上了眼睛。
这时霍尔尼格忽然到来，他朝尼古拉斯飞快地扔了一个火球。
“喂，你离妹妹远一点——”霍尔尼格大声说。
尼古拉斯的头发被烧焦一大片，他和埃洛希姆同时被惊醒。
“我只是想和妹妹玩一会。”尼古拉斯摸着滚烫的发丝，十分委屈地看着霍尔尼格。
霍尔尼格朝霍尔尼格做了一个凶恶的表情，尼古拉斯无奈，只得哭唧唧地把埃洛希姆递给了他。
埃洛希姆看着自己像一个物件般被掷来掷去，心中十分无语。
可霍尔尼格却看不懂她的表情，他戳了戳她的脸，又捏了捏她背后的翅膀，直至逼得埃洛希姆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才心满意足地放下手。
“你果然很喜欢我。”霍尔尼格满足地说。
埃洛希姆：“……”
你怕是脑子有些问题。
霍尔尼格是最强大的一个哥哥，除了大哥之外，根本就没有人打得过他，他抱着埃洛希姆大力摇摆，不时朝她自言自语说几句话，埃洛希姆懒得搭理他。
但他却十分不依不饶，直至埃洛希姆假惺惺地掉下几滴泪，霍尔尼格才慌张地放开了她。
男人啊。
——埃洛希姆在心里想。
其实她会说话，也能清楚地感知到每位兄弟身上的力量与原罪，这是他们都不一定有的认知。
可埃洛希姆不太喜欢说话，大多数时候她都会懒洋洋地望着天空，像是原罪作祟的尼古拉斯。
埃洛希姆想，每个原罪都有着它致命的吸引力，所以才会存在于世间。
她只是有些困惑自己是什么样的存在。
她很清楚，自己和这几个哥哥都不太一样。
不管是五位自带原罪的哥哥，还是德高望重的加菲尔德。
他们都和她不一样。
换而言之——
她远比他们强大、并特殊。
如果她想的话，她甚至能靠单手战胜他们中最为强大的霍尔尼格。
只是她不愿意去这样做。
这才不是因为她在内心把他们当哥哥了呢。
才不是呢。
埃洛希姆想，像自己这样强大的魔鬼，怎么可能被类似人类般无妄的感情束缚呢？
这是不可能的。
嗯——
不可能。
虽然某一天，她还是情不自禁地叫了他们一声“哥哥”。
魔鬼们都很高兴，他们以为妹妹终于会说话了。
因为埃洛希姆的存在，他们的关系都和睦了不少，他们抱着她转了好几个圈圈，又将火球和冰球朝天空掷去。
——
可是埃洛希姆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
这种感觉随着岁月流逝越发强烈，她很明白，自己与其他几位魔鬼的区别也许就在这里。
——她始终是要比他们更敏锐的。
直至一日，尼古拉斯死去了。
埃洛希姆永远不会忘记，那是一个晴天，当时她与霍尔尼格在湖边玩耍，忽然遇到了满脸惊慌的加菲尔德，他一脸悲意地告诉他们尼古拉斯死了。
尼古拉斯死了，但埃洛希姆明白，如果是母亲的话，一定能救活他。
母亲是这块大陆最强大的女人，埃洛希姆对这个世界许多事情都有与生俱来的直觉，其中也包括对雅格ꞏ利奥波特的认知，她并没有纯粹地将她当做母亲来看，更多的时候，她会像狼崽一样审视着雅格，心想到底是她强一点还是我？
埃洛希姆不知道，而这个问题直至雅格死去，她都没有知道。
果不其然，如她预料的一样，母亲复活了尼古拉斯。
虽然不再是原本的尼古拉斯。
后来的尼古拉斯会礼貌地看着她，说妹妹早上好。可他没有再将她放在肩膀上摇啊摇，他做这个动作的时候全身都散发着懒洋洋的气息，就连鼻梁和眼睛都松垮垮地垂着，以前埃洛希姆很喜欢在那个时刻去捉弄他，尼古拉斯是脾气最好的哥哥，他通常都会无奈而纵容地说妹妹你这样不对，却又不做出任何回击。
那样的时光不会再有了。
终会有新的时光去替代它。
也是尼古拉斯死去的那一天，她拥有了自己的名字。
埃洛希姆ꞏ麦克亚当。
——母亲说，这是她的名字。
可是拥有名字的喜悦并没有盖过对尼古拉斯的思念。虽然埃洛希姆一直都将情绪隐藏得很好。
不知是否感受到了她的悲伤，一日，母亲将她单独叫到栈道上。
就像初次见面那样，她身形憔悴，气质却依然潇洒恣意，像是最圣洁的神明。
“你最近看上去心情不太好。”母亲说。
她的声音很沙哑，衣袂也被吹得沙沙作响。
埃洛希姆没有说话，她不知该如何去回答母亲这个问题。
“其实你比他们几个都要成熟，如果你是他们的姐姐，该多好啊。”母亲又说。
埃洛希姆：“……”
她终于知道六位哥哥那脱线的性格从何而来，母亲说话跳跃太大，寻常人根本就无法跟上。
“你的身体也与他们不太一样，”母亲看着她，“但你却比他们都要强大，对么？”
雅格用探究的眼神看着她，埃洛希姆怀疑她是知道了什么。
“不、我没有，”埃洛希姆下意识否定，“六号才是最强大的。”
——关键时刻，她还是选择让霍尔尼格背锅。
她还是不习惯让人类知道太多有关她的事情，这对彼此都不好。
“他们六个加起来能打过你么？”母亲又问。
埃洛希姆不假思索地回答：“应该可以吧，霍尔尼格和加菲尔德很强。”
“果然，你拥有远比他们强大的力量啊。”母亲感叹道。
埃洛希姆：“……”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中套了，雅格ꞏ利奥波特真是个狡猾的人类。
她问话速度太快，根本没给埃洛希姆考虑的时间。
“你很聪明、并且远比他们成熟，可母亲对你们的爱都是一样，特别是——”雅格顿了顿，“你还是我唯一的女儿，长大后，会成为和我同样的女性。”
“我很喜欢女性，因为我们的身体都有着坚韧却温柔的力量，这是男性不能比拟的，这世间依旧有很多国家将男人放在绝对统治地位，可我从来不认为这是正确的。
在我看来，女性有许多男性所没有的优势。以前我总幻想，如果能结婚生子的话，我一定要生个女儿，将她培养成最坚韧又温柔的女性。”
“可你甚至都不需要我培养……”雅格ꞏ利奥波特紧接着说。
“为什么？”
“因为你从出生起，就已经是世间最坚韧而温柔的女孩。”
明明母亲在夸奖她，埃洛希姆却莫名感到有些不适——也许是因为害羞。
母亲鲜少这样直接地夸耀自己的某一个孩子，后来想来，那时她应该是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吧？
然而当时的埃洛希姆并没有想到这一点，她只觉得母亲的话很肉麻。
“哪有，”埃洛希姆下意识反驳道，“我才不温柔呢，我只是不想和几个哥哥们计较。”
边说她的脸边红了，当然，埃洛希姆认为这一定因为风太大。
她只是因为不愿意与他们计较，所以才会在他们面前装得很乖巧。反正他们本来就是一群笨蛋魔鬼，根本就不会感觉到任何异样。
嗯，一定是这样没错。
“你就是这么不坦诚，从出生就是。”
“其实母亲对我、对我们一点也不了解。”埃洛希姆说。
“是么？”母亲笑了笑，挑眉看着她，“比如哪里？”
“你甚至连我们是什么生物都不知道吧，”埃洛希姆转头，看着缥缈的山水，连绵的雾气将这座深山遮掩得十分神秘，“像我们这样出生就具有强大力量、背后还有一对翅膀的生物，你难道真的以为我们是人类？”
这些话其他几位魔鬼从未对雅格说过，想来他们也是怕母亲伤心，可埃洛希姆却并不这样想。
人类的寿命很短，母亲也总有一天会离开她们，如果在死前都不知道他们的真实面目，那是一件多么可悲的事情啊。
“我并没有这样想。”
“那你说说，我们到底是什么？”埃洛希姆的语气近乎挑衅。
雅格沉思片刻，她的眉眼在山水中静默得像一幅画。
埃洛希姆看着这样的母亲，心中陡然生出一丝后悔。
——她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其实不让她伤心才是最正确的做法吧？
——万一她知道真相后，不接受他们怎么办？
还好她还没告诉母亲他们是魔鬼，想来这件事还有补救余地。
“你们是[魔鬼]吧，”雅格ꞏ利奥波特说，“就是历史书上写过的那种生物……吸收日月杂气而生，成年后会变得龇牙咧齿的生物。”
“我能隐约感受到……你们身上危险的气味。”雅格看着她，笑了笑。
埃洛希姆呆住了。
她没有料到母亲一早就猜到了他们的身份，这个人类知不知道自己在做多么危险的事？
母亲说话的语气很淡然，像是在说最平常不过的事情。
如果不是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埃洛希姆可能会以为这块大陆早已都是魔鬼。
“但是这都不重要，”母亲忽然摇摇头，“你们对我很好，就像我对你们那样。其实世间很多事都可以很单纯，只要你愿意那样去想。”
“是吗……”埃洛希姆呆呆地说。
她模模糊糊像是明白了什么，却又难以抓住。
“我爱你们。”雅格ꞏ利奥波特郑重地说。
埃洛希姆久久没有出声。
“就像你对尼古拉斯一样，你也在为他的去世而难过，不是吗？”雅格说。
——原来母亲也将那次重生定义为“去世”。
埃洛希姆想。
“我没有，”埃洛希姆矢口否认，“我怎么会为他们的事情伤心？我跟他们不一样，我是个很成熟的魔鬼，我没有人类那些无用的感情。”
“是吗？”
“当然。”埃洛希姆心虚而又骄傲地说。
“很明显你在说谎，”雅格说，“你真是个不坦诚的小孩。”
“我不是小孩，”埃洛希姆说，“都说了，我是个成熟的魔鬼，”雅格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埃洛希姆：“……”
阳光炙热，埃洛希姆与母亲站在栈道上，那几分钟里她乱七八糟地想了许多事情，从他们与母亲相遇、再到母亲强大的力量与洞察力，她隐隐约约地想，其实母亲说得都没错，只是她不愿意承认。
“如果不想失去他们，就一定要好好保护他们，知道吗？”
忽然，雅格转过头，郑重地看着她。
“保护……他们？”埃洛希姆呆呆地问。
“是啊，力所能及地去保护他们。”
“怎么保护呢？”
雅格想了想：“用你认为最正确的方式就可以。”
“即使会伤害到他们吗？”
“只要你愿意，当然可以，”雅格ꞏ利奥波特说，“如果某一天事情发展到只有伤害他们才能平息的话。”
埃洛希姆认真地咀嚼良久母亲的话，良久，才又认真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她说。
“这是我们的约定哦。”雅格轻轻地抱住她，“你是世间最厉害的魔鬼，也是他们唯一的‘神明’。”
埃洛希姆不知道母亲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只能继续胡乱点头——真难得，关于魔鬼的知识竟然有她所不知道的，想来母亲只是信口胡说吧。
“我相信你。”雅格ꞏ利奥波特说。
那是两人第一次敞露心扉畅所欲言，却也是最后一次。
那时候的埃洛希姆也怎么都没有想到——
过了不久，雅格就去世了。
她那股总觉得自己忘却了什么的感觉彻底达到了巅峰。
第41章 埃洛希姆书·III
——她到底忘记了什么？
很长一段时间里，埃洛希姆都在思考这个问题，这个问题似乎无关紧要、却又像是至关重要，牢牢地在脑海中旋转，像是被巫女使下了咒法。
她还记得母亲死去的那一天，弗兰斯克难得回了一次深山，深山雨水淋漓，将山与绿叶冲刷得一尘不染。六个魔鬼齐齐坐在母亲身旁，茫然地看着面前这个脆弱的人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