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大雨落到地面, 蒸腾起血雾与轻烟, 又袅袅地飞上九霄, 再化为雨水降下。
如此循环,似乎永无休止。
——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血雨本就是幻境崩溃的象征,若非清理干净了平衡之物,必定不会引起此等天象。
但现在,它又找到了一种新的平衡,而后开始循环。
李一格此时终于擦净了脸,正散了长发,重新束起。
她一手抖掉沾上发带的雨滴,一手攥着长发,嘴里还叼着一根青玉簪子。
因而看见异常的时候,第一时间只能跺脚提醒。
——有人!
之前那个在房间里出没的影子,穿着一套最为平常的白色长裙,身量与小师妹差不多,看起来像个娴雅端庄的女修。
可她们搜遍了整个镇子,也没能再看见她一眼。
现在,这个女修回来了。
她依旧白衣似雪,裙摆在雨中高高扬起,宛如神仙妃子初初下凡,自有一股难言的缥缈气质。
——他吗的,更像鬼了。
李一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慢慢捋清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首先,自打进入这段剧情之后,她的行为就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控制。
二十万是可以改变她和“妈妈”一生走向的大财,如今却为了区区一点所谓的“温暖”便要放弃。
她不是拎不清的人。
一个虚拟的家庭和一个真实的家庭——甚至真实世界里可以被改变的无数个家庭——孰轻孰重,她还是能分明白的。
说不定这里就有什么蛊惑人心的阵法,可以麻痹人心。
如果不是周子猷刚才踩了好几次大雷,说不定她也就这么被带着跑了。
说到周子猷……
这便是第二。
旁人不清楚,但她是再明白不过的了。
那个什么禁言咒,她根本就不清楚该如何控制。
可在对嘴欠手贱的三师兄进行打击报复的时候,在场的其他修士都没有受到这个术法的影响。
第三嘛,就是那个神秘的白衣修士了。
她第一次出现时,灵舟修士都解开了身上的禁制。
李一格猜测,也许当时的解封意味着平衡冤魂的生灵之力壮大许多,所以这个女修便趁乱进来填补了一次“死”。
现在“生”的力量大大削减,她再进来,自然是要进行下一次补充了。
第四则是幻境本身。
即便用了如此多乱七八糟的手法,此处依然没有设下任何杀局。
这是图啥呢?
向正道炫耀自己的技术水平吗?
如果只是贪图阳寿,那广朋楼的人流量肯定比凌云镇这儿的高。
对于想收割阳寿的那批鬼修来说,这里顶多成一个发传单的备选场所。
但如果是……
对了!
广朋楼要的还有魂魄和躯壳!
事情在她脑中渐渐串联起来,成了一条明晰的线。
那些人为了控制事态,把她们困在这个秘境里,用同样的手法,企图让来此的修士魂魄与身体分离开来,最后无法回归。
这样魂魄可以丢给鬼修用,身体可以丢给买主,所有知情者又都被困在了凌云镇里,不会有更多的人知道此事乃鬼修所为。
再联想到进广朋楼之后的种种表现,她几乎可以断定这些人用了某种特殊的方法,来切断人和“目标”的联系,只能盲目地跟随求生本能走。
如果她和沈新寒没有来,这些修士大概会一无所知地走出此地,最后在抵达“边界”时意识到自己身处幻境,然后为时已晚追悔莫及、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潜力什么的。
那这东西……
应该就在入口处吧?
若非如此,又怎能保证所有人都会第一时间受到影响呢?
她摸摸下巴,快速簪起发丝,巡视了一圈。
幻境崩塌之后,地面都被折腾得乱七八糟。
唯一还算干净的地方,就是那块刻有“凌云镇”的石碑。
李一格也不嫌弃,简单擦了擦石碑顶上的浮尘,便稳稳地坐了下去。
她姿态太过自然,就连维持不住坐姿、已然仰倒在地的周子猷,都瞳孔微缩,一个劲地瞪她。
——这底下藏了个不知道什么东西,他可还没忘呢!
坐上石碑,对宗门的依恋之情立刻消减了不少,二十万再次登顶重要性排行第一名。
李一格对此表示满意。
她坐在碑上,心情轻松,甚至局外人似的吹起了口哨。
修长纤细的小腿在周子猷面前荡来晃去,看得他不知为何耳根一红,更想追着四师妹打一顿了。
坐在上面的缺心眼却毫无所觉。
周子猷几次差点被她的鞋子踢着,眼神暗示了许多次,但都没能改善自己的不良处境。
“生气吧?”她弯下腰,手肘支在腿上,笑眯眯地俯视着他。
分明是再典雅不过的长相,却仿佛踹了一肚子发酵裂变的坏水,能立刻把人腐化其中。
——太恶毒了!
追着她打的冲动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萦绕不去的郁气。
周子猷长到这么大,还都只有他欺负别人的份儿!
再加上李一格之前十分爱惜羽毛,为人处世向来高高地端着,更是只有受他气的时候。
现在怎么换过来了!
他气得眼里都要喷火。
那人前后晃悠的小腿一滞,而后接住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哎,三师兄丰神俊朗,实在是我辈女修的理想情郎。”
她极缓慢地眨了眨眼:“怎么办,三师兄是不是要恨死我了?”
李一格伸出手,逐条数起了自己身上的缺点:
“我是修奸哦,还推过小师妹,让你在二师兄面前出过丑,现在又让你在这么多修士面前沦落到这般境地!”
怕对方还不能领会到自己的意思,她伸出比“四”的手,举到周子猷面前:
“你现在是不是特别讨厌我呀?”
又是一叹:“太可惜了,我对三师兄一往情深,却换来了这么个下场。”
周子猷人都麻了。
若是李一格现在解开他的禁制,他现在就能给这狗崽子锤成肉饼!
还问什么讨不讨厌?
他吗的,他要恨死她了!
看了他的反应,李一格羞涩一笑。
讨厌就好,讨厌就好。
看来本能反应还是有点用的,至少这个自我保护机制,就让重要男配对她的好感度跳楼式下滑。
等出了幻境,三师兄肯定会变本加厉地调理她,把捧一踩一演绎得淋漓尽致,顺带在所有同门面前狠狠地抹黑她一把。
爽!炸!了!
有这么个优秀的队友,拿二十万,简直是躺赢!
想到这里,她大发慈悲地伸出手,把瘫坐在地的三师兄捞了起来。
——仇恨值积累一下就够了,要想再降低一点好感度,还得想个新法子刺激一下他。
李一格瞄了一眼沈新寒。
一面新的阵旗立在她面前,周围五颗彩石环绕,映照出淡淡光华。
旗随心动!
沈新寒手指虚虚一点,小旗便化作一只巨大的禽鸟,飞入云霄,而后急速俯冲下来,目标正是白衣女修方才出现的方向!
李一格点点头。
——她就说嘛!
作为女主未来的好朋友,龙章道君肯定也是有点真本事的。
要是连这种以困为主的幻境都破不了,还怎么成为温云软的一大金手指呢!
她理直气壮,躺得更平。
在大家都努力的时候咸鱼,一定会被骂成懒惰没用的家伙!
再在破除幻境之后主动邀个功……
嘿嘿。
“李一格”这个名字就可以被修仙界集体拉黑了。
到时候她走到哪儿哪儿不欢迎,简直是给自己挖下了一个惊天巨坑。
她忍不住给自己点了个赞:如此聪明才智,除了她这种顶级狗血文写手,还!能!有!谁!
正兴奋呢,耳边遥遥送来一阵惊呼:
“不好,天变了!”
李一格从众地抬头望了一眼。
只见漆黑如墨的天空被撕出一条细细的裂缝,大地颤了两颤,继而是天摇地动,颠得人站立不稳。
——还好我是坐的。
余光瞄到靠在石碑旁坐着的周子猷,一肚子坏水滚了两滚,李一格十分缺德地把三师兄丢到了地上。
周子猷:?
不等他想明白这狗贼又作什么妖,后背就被坚硬的石块顶了一下。
然后……
然后他就躺在地上玩蹦床了。
周子猷身上哪哪儿都疼,偏生手脚动弹不得,只能恶狠狠地盯着李一格转移注意。
“气不气?”缺德崽子抛出手里的小黄花。
淡黄花瓣在半空中化为水珠,一滴一滴地倾倒在周子猷双眼之间,引起一阵不适的痒意:
——你干嘛!
他还想再瞪,眉间的痒意却灼热起来,散发出一股诡异的血腥味。
连绵血雨也同时变得腥臭难闻,与此同时,阵旗四周的彩石迸成碎屑,天光渐明,远处又显出几栋影影绰绰的楼宇来。
幻境……
又稳住了。
第41章 天赋异禀
她就知道。
温云软现在还没出场呢, 幻境可不能就这么被人解开。
稳住也好,崩盘也好,反正最后都有女主携带惊天气运出来力挽狂澜, 她大可以继续等小师妹带飞。
就是有一点不好。
她挪了挪位置:这块石头坐起来有点硌得慌。
她低头看了一眼周子猷。
小斗鸡灵力被封,这会儿已经被颠得气息奄奄,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李一格倒是不介意再迫害他一下, 但拿人当小板凳这种事有点太突破下限了,她思考片刻,决定给对方最后的人格给予必要的尊重。
然而她的“好意”却没能顺利传达到对方那里。
周子猷长相本就攻击性极强,眉眼凌厉, 面如刀削。
即使这会儿已经被折腾得奄奄一息了, 抬起眉略略扫李一格一眼,目光里淬冰的寒意仍没有半分减损。
李一格一脸无辜:“三师兄为何总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她作西子捧心状, 螓首低垂,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
“可怜我一颗情窦初开的少女心, 不仅得不到三师兄的回应,最后还反给小师妹做了嫁衣裳。”
啜泣一声,李一格入戏地继续念台词:
“我渴望师父多看我一眼, 可相处几十年, 却连师父的面都也难见。若非是我对小师妹下手, 怕是此生都无缘再见师父了。”
她偷瞄了一眼周子猷的神色。
只要一提推温云软下山的事情, 周子猷的脸色就会分外的难看。
她再接再厉, 又开始拿大师兄做文章:
“大师兄表面上对我多有顾惜,可小师妹来后, 我才晓得什么是真正的疼爱。”
念台词的嘴顿了一下。
——具体怎么个疼爱法, 她还得先翻翻之前的剧本, 才能找出答案。
找到了!
李一格清清嗓子, 把矫情文学浓缩成了几个简短的标签,言简意赅地复述:
“小师妹来后,大师兄不仅亲手替她挑选本命剑,还亲力亲为、亲手教她本门功法。等小师妹成功引气入体了,还送来价值上千灵晶的储物戒作礼物。”
后面还有不少,但说来说去,都离不开一个舔狗行为。
李一格有点口干,也懒得念了,干脆就说起了恶毒女配发癫的必备台词:
“三师兄,你说我怎么能不恨她?你说我怎么能不恨她!”
闻言,周子猷一愣,眼神中的锐利消减几分,微微怔住,倒是忘记用眼刀削狗的重要使命了。
这种感觉……
他也很熟悉。
大师兄常说,修仙之人最应警惕嫉妒之心。
人一旦生出妄念,便易钻牛角尖,会忍不住时常拿自己与旁人作对比,进而生出心魔。
可……可这些,他也控制不住啊。
他与李一格拜师的时候相差不多,在四师妹入门之前,大师兄的关怀和照顾都毫无保留地给了他。
获得之后再失去,远比一开始就没有获得过痛苦。
他一直以为自己才是最惨的。
得到了大师兄的关心,却又被师妹夺走。
口口声声叫着师父的人,却从来不曾认可、夸奖过他的努力——甚至连正眼看他的时候都屈指可数。
可是温云软一来……
大师兄说是对李一格好,可这么多年来,甚至连最起码的入门功法都不曾教过。
师父就更别提了。
这个一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竟然频频出现在温云软身边,甚至不惜在案情未明的时候下刑恩令,要为她断绝四师妹的修炼之路。
周子猷狠狠地共情了。
他甚至情不自禁地开始脑补,或许放青道君查出来的就是事实的真相,李一格亲口承认,也不过是因为心如死灰。
——毕竟温云软是师父心尖上的小徒,即便矢口否认,也不见得就能洗清嫌疑。
还不如就这么坦坦荡荡地把黑锅背了,至少能在师父心里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若是日后再查明真相,又能赚得一些微不足道、迟来的珍惜。
他认真地用克制的目光描摹了一圈李一格的眉眼。
名叫“一格”,相貌也就这么框定在了有限的空间中。
没有横斜溢出的潇洒与不羁,乖巧得无趣,矜持得无聊。
不像温云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