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过去的一切都彻底从她的生命中消失了,是从未存在过的东西。
即便是在渊绚的“信”里,涩泽龙彦也未能看到相关的字眼。
他陪同渊绚一起去了咖啡店,他们在咖啡店里等待了一整天。
织田作之助今天并没有来。
“或许是有什么事情吧。”
见渊绚面上流露出来的有些失落的神色,涩泽龙彦出声安慰她。
即使他早就调查到了对方的身份,被称之为“收藏家”的涩泽龙彦,认识非常多的可以为他提供资料的情报贩子们。
这使得他轻易地得知了织田作之助港口Mafia的身份,在得知了这样的消息之后,本就对她独自一人出门这件事不怎么放心的涩泽龙彦,变得更加不乐意了。
把横滨变得不安全的主要人物,就是港口Mafia的现任首领——一个已经风烛残年的老人。他在港口Mafia掌控的范围内施行着残暴的统/治,甚至影响到了附近一大片区域。
依涩泽龙彦的直觉来看,横滨又会发生一次不小的动荡。在这期间,他要带渊绚暂时离开这个并不安全的地方,他们要去“旅行”。
不过现在的主要任务是解决她要和“朋友”告别的问题。他想起以前她也一直都在写信。给存在的人……或是不存在的人。
“要给他留一封信吗?”
听到涩泽龙彦的声音,渊绚忽然有了想法,于是她拿出随身携带的纸笔,她给织田作之助留了一封信,她在信中说明了自己这段时间不会再来咖啡店的原因。
在末尾,渊绚给对方留下了『回来的时候,我会给你带礼物。』这样的承诺。
赠送礼物这样的做法,是在非常要好的朋友之间才会发生的事情。
她把信折叠好,然后交给了咖啡店的老板,托他到时候转交给织田作之助。
而现在,她要和涩泽龙彦一起去温暖的地方旅行了。
第1卷 第17章
『文字是非常奇妙的东西。
只要足够认真、足够细致,便能让虚构的事物仿若现实。』
织田作之助从咖啡店的老板那里得到了渊绚留给他的信。
她在信里说,『我要和家人一起去温暖的地方旅行了。』
织田作之助的目光落在“家人”这个词语上,他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忽然间他想起了自己和渊绚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当他询问渊绚对《记忆》这本小说的主人公的看法时,对方给他的答案是,“主人公的「记忆」,是和重要的人之间的回忆。”
他现在似乎能够理解她为何会作出这样的回答了。
织田作之助想,渊绚和自己不同,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姑娘,有着普通的生活,也有重要的家人。
在她的心底里,一定存在着许多的和重要的人建立起来的回忆。而这些回忆,都会成为组成她“记忆”的一部分。
在渊绚的记忆里,一定有许许多多的美好的事物。
这使得织田作之助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
他仿佛能从她的字里行间读出她的幸福,这使得某个瞬间他似乎也能感受到同等甚至更甚的感情。
在这一刻织田作之助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了他们之间的差别,哪怕他们坐在同一家咖啡店,读着同一本书,对同一个作者的文字发表相似的看法,也无法改变他们并非同一类人这一事实。
他们是无法成为朋友的。
——至少现在不可以。
织田作之助是一个好人。从各种意义上来说,他都是一个好人。
在他的心底里觉醒的善良让他做出了许多正确的决定,不再杀人、□□、救助他人……
以及远离原本有着幸福生活的普通人。
或许也有渊绚这封信的作用,织田作之助头一次没有在握笔时毫无内容可写,他也写下了一封信,是写给渊绚的信。
和渊绚一样,他也将这封信交托给了咖啡店的老板。
“请在她下次来时,帮我转交给她吧。”
在那之后,织田作之助再也没有去过那家咖啡店了。
渊绚和涩泽龙彦的目的地,是本州岛最北端的青森。
她以前在书上看见过这个地方。书上说,在中津轻郡的岩木町有一条二十公里长的小路,两边都种着樱花,这是整个国家里最长的樱花大道。
所以当涩泽龙彦询问她想要去哪里旅行时,她一下子便说出了青森。
说完之后她才想起来,现在这个世界,已经不再是她原本的世界了,在那个世界也不知真假的书上的内容,这个世界会存在吗?
“以前,我在书上看到过这个地方。”
渊绚补充道。这样的话,即便这个世界并没有青森的存在,也不会让人觉得奇怪了。
文字正是如此奇妙的存在,只要足够用心,甚至可以虚构出与现实别无二致的事物。
涩泽龙彦毫不犹豫地同意了她的建议。
于是,他们抵达了青森。
每年的四五月份是樱花盛开得最为美丽的时候,但渊绚和涩泽抵达这里时,已经是六月初了。他们错过了花期。
得知这一消息的渊绚有一点点失落。
——真的只是一点点。
对她来说,能不能看到樱花大道反而是其次,能和涩泽龙彦一起出来旅行,无论是去哪里都是值得高兴的事情。
他们租住在附近的民宿,向本地的居民问来了路线,虽然已经过了最好的赏花时间,但涩泽龙彦还是带着她出门了。
旅行的意义是去看更多的不一样的景物,如果一直待在民宿里,那就和待在家里没有区别了。
渊绚在某些方面会有一些特殊的、奇怪的看法。
樱花大道离民宿不算远,因此他们决定步行前往。大抵也是因为花期已过,路上的游客并不多,只有稀疏的人影偶尔从身旁路过。
渊绚仰起脸看着两边零星残存的樱花,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如此大面积的樱树。
在她还小的时候,家附近并没有樱树。因为身体不好,渊绚更是少有出门。
村子里仅有的樱树在学校的后山上,然而学校也离他们的住处有些距离。
从家里通往学校的路途中会经过一条溪谷,平时可以踩着水面上的石块过河。但到了每年的汛期,上涨的河水会将石块淹没。
每到这种时候,渊绚的哥哥便会背对着她蹲下身来,让她能够爬到自己的背上。
她的哥哥,总在试图背负她整个人生的重量。
在脑海中浮现出了这样的回忆,渊绚的神情有些恍惚,她安静地牵着涩泽龙彦的手,脚下的路上落满了樱色的花瓣。
“不喜欢吗?”
涩泽龙彦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回了现实。
渊绚回过神来,她抬起脸,摇了摇头。
“只是觉得,如果再早一点来就好了。”
再早一点的话,就可以看到它盛放时的模样了。这条满铺着樱花的道路,在一年中仅有短暂的月余会绽放出最美的姿态。
听到这话的涩泽龙彦敛了敛眼睑,他的目光落在渊绚的脸上。
“明年再来一次吧。”涩泽龙彦说,“下一次早些过来。”
他的声音落入渊绚的耳中,就像是被风卷携着的细碎花瓣。
她看见那样细碎的樱色落在他的发间,缀在他的白发中。
“下次过生日的时候来吧。”渊绚忽然这样说,“你过生日的时候,刚好是樱花开得最漂亮的时候。”
仿佛是在热切地欢颂着祝福一般。
就像是这个世界在无声地诉说着爱意。
哪怕在涩泽龙彦看来,樱花的盛开与衰败毫无意义。但在他听到渊绚这样告诉他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他也认可了这份“美丽”。
他们在小路的尽头看到了一个小小的店子,涩泽龙彦走了进去。
他看到一个樱花形状的发饰,小巧而又精致地躺在盒子里。
渊绚的目光一下子便被它吸引了。
只是一个眼神中流露出的一点点喜欢,也能被涩泽龙彦所捕捉,他自认为对渊绚非常了解,自然能知道她这时候的想法。
他买下了那个发饰,然后将它别在了渊绚的头发上。
粉紫色头发的少女抬起手摸了摸发饰,她的眉眼间流露出高兴的神采,“好看吗?”
渊绚问他。
涩泽龙彦没有回答。他安静地注视着渊绚,也摸了摸她的头发。
“去买一身新衣服吧。”他忽然说,“如果穿浴衣的话,一定会更合适。”
渊绚愣了一下。
涩泽龙彦的手掌里轻柔地托着渊绚的几缕头发,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到时候,可以一起去看烟花。”
在一瞬间里,渊绚似乎生出了某种奇异的心情。
她想要握住涩泽龙彦的手,想要贴着他的脸颊,想要拥抱他、回应他。
实际上渊绚也的确这样做了。
她环着涩泽龙彦的脖子,整个人几乎挂在了他的身上。
“回家之后就去吧。”渊绚说,“约定好了哦。”
在津轻流传着这样的传说。
在古时候的军队行军时,会有保护士兵们的神明一同跟随。祂将会庇佑着士兵们,帮助他们取得胜利。
直到士兵们被敌人打败,守护他们的神明也会被降格。
从本地的居民口中得知这样的传说时,渊绚依稀想起了自己还小的时候。
母亲曾同她说过类似的故事。
她说,「士兵们战败之后,神明也迷失了自我,孤独地游荡在他乡,再也无法找回归宿。」
在当时的渊绚看来,这是非常可怕的故事。
直到现在,她仍觉得非常可怕。
无论任何事物,从忘却自我的那一刻起,祂便不再是祂,而是变成了其他的存在了。
在渊绚的第一部 小说,那个名为《记忆》的故事中,她也融入了这样的感情。
在漫长的岁月中迷失自我,忘却归宿的灵魂,回应人类的呼唤,化为了他们口中的“神明”——“别天王”。
在有的读者看来,这是彻头彻尾的悲剧。
渊绚就曾收到过这样的来信。
『所有人都沉浸在“记忆”里,没有任何人是自由的、也没有任何人获得了幸福。』
渊绚没有给对方写去任何回信。
她短暂地想起了一瞬这件事,而后注意力又被带回了现实,她听说,津轻的人们将他们的神称之为“荒霸吐”。
在这个距离横滨六百公里以上的小镇上,供奉着许多祂的雕像。
人类总是寄希望于神佛,将自己办得到或是办不到的事情交托于祂们,无论科技如何发展,精神上的寄托也不会被消除。
想到这里,渊绚伸手牵住了涩泽龙彦的手掌。这样的触碰让她一瞬间安心了许多。
听到“荒霸吐”这样的字眼时,涩泽龙彦想起了自己曾经见过的资料。
在七年前,横滨曾发生过一次巨大的爆炸,那次爆炸后地面留下了一个巨大的深坑,后来那里逐渐有人居住,于是演变成了现如今的擂钵街。
有传闻说那是战争中被俘虏的士兵们生成的怨恨,不知是从哪里开始的,造成那场爆炸的是“荒霸吐”这样的说法就这样流传起来了。
在涩泽龙彦看到的资料里,“荒霸吐”这样的字眼曾在他眼前一闪而过。
他并没有放在心上。
但渊绚和他的想法并不一样。
她将过去的记忆同现在联系到了一起,脑海中浮现了许多的灵感,这使得她最终决定动笔写一个故事。
一个,津轻的神在战争中和士兵们一起离开了故乡,却在士兵们悉数战死后被孤独地留在他处,无法找到回家的方向的故事。
她决定将这个故事添加在《记忆》的末尾,因为这也是一个关于“记忆”的故事。
在打好了草稿,写下了大概之后,渊绚将这个故事拿去给涩泽龙彦看。
她看到对方眯起了眼睛,血色的眸子里仿佛满浸着猩红。
“为什么会想写这样一个故事呢?”
涩泽龙彦轻声问她。
第1卷 第18章
『被他人的人生所带来的重量压到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令他在读到这个故事时无比热切地想要询问作者一个问题。
「在你看来,造成“神”的悲剧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呢?」』
渊绚说,“因为从「荒霸吐」的传说里获得了灵感。”
迷失自我的神,变成了不知为何物的东西,孤独地游荡在遥远的异乡。
哪怕以涩泽龙彦的眼光来看,这都是一个悲剧。
然而她以前的作品,也从未有过幸福美满的结局。
《信》的结尾是身处战争时期,对美好的未来的期待。《记忆》的结尾是主人公晦涩难懂的回头。现如今这篇文章的结尾,是神在遥远的异乡忍受孤独与迷茫。
她似乎总在写着这样的故事。
像是在等待着什么,像是在怀念着什么。
察觉到这一事实的涩泽龙彦没有说话,他收敛起自己的思绪,把草稿还给了渊绚,忽的问她,“你喜欢这里吗?”
是喜欢的。渊绚点了点头。
涩泽龙彦握了握她的手,虽然已经到了春天,但渊绚的手指仍透着凉意。这是常年体弱多病的人不可避免的特征。
他露出一点点笑意,“我们要在这里多住一段时间了。”
渊绚以为是他也喜欢这里,她毫不犹豫地说了“好”。但实际上,涩泽龙彦得到了最新的情报。
港口Mafia的首领,就在他和渊绚离开的那天晚上逝世了。
接任首领位置的人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是一个名为森鸥外的男人,他是已逝首领的私人医生。
得知这一消息的涩泽龙彦眯了眯眼睛,他觉得这一切实在过于好懂。
轻而易举便能看出来其中端倪,港口Mafia中与他一样的人也不在少数,但迫于种种原因,谁也没法站出来反驳森鸥外的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