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看到她的遗书时难以置信的愤怒早已消退,下午粉饰太平的相处也让他清醒了许多。当一切声音与光线都远去,他的注意力再次回到那封遗书上。他无法想象,是什么样的环境,让只有16岁的她,写下对于她来说太早太早的,与这个世界的告别。
也无法想象,对方在写下“我与这个世界已经没有太多联系,也没有太多留恋,我一直在等待这一天的到来”这段文字时是什么样的心情,她那个时候在思考什么,她会想起谁吗?
她写下告别的那一天,在给他们补习的前几天。甚至在他们还不曾认识的时候,一切的故事从最初就可能从未开始。
现在想来,对方不重视自己,刻意忽略自己的情感,甚至不主动回避危险,在他发现真相之前,一切就早已有迹可循。
他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想,还特地给北信介发了讯息,他说【我看到了】,看到了她藏着的遗书,看到了她平静的外表下早已破碎褴褛的内心。
北信介的回信在晚饭前收到,他说【抱歉,这是当初找小悠给你们补习的原因】。也是他不动声色地推动她与他人交流、交朋友、建立牵绊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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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
黑暗中传来对方轻轻的应答:“嗯?”
“……没什么,有点睡不着,”宫侑侧过头,但因为床与地面的高度差,视线被遮挡,只能隐约看到床沿的轮廓,“来聊聊天吧。”
床上的人翻动身体,床沿平直的黑线冒出一点弧度,似乎是她探出一点脑袋:“聊什么?”
“随便聊点什么呗,”宫侑尽量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轻松一点,“比如……你一直一个人睡都不会怕吗?”
“已经习惯了。”铃木贴着床沿半趴着,侧脸面向宫侑的位置。其实看不到的,她近视,夜视能力也比普通人差,但她还是习惯了和宫侑说话时看着他。
“那一个人住,会觉得寂寞吗?”
铃木轻声回答:“也习惯了。”
宫侑不知道她的意思是习惯了一个人住,还是习惯了寂寞,安静地盯着天花板似有虚幻光影流动的黑暗,他听见自己发出声音:“你妈妈不和你一起住吗?”
床上的人一时没有回答,就连空调送风的动作也间断,屋内静得可怕,他似乎听见对方甚至停住呼吸。不过最终,她还是轻轻呼出了一口气,随着一句低声的:“她不会回来了。”
心脏有滞塞的感觉,宫侑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深深地呼吸:“我好像还是有点怕,你能拉着我吗?”
尽管铃木不太会去思考深层的关联,还是感觉到这是对方迂回的关心,她原想说自己早已习惯了,但还是垂落右手,不一会儿感觉到自己的手被体温更高一些的有力大手握住,小声质疑:“你是真的怕吗?”
“嗯。”
他真的怕,怕在黑暗里呼喊她的名字时再也得不到回音;怕某次没有征兆的普通离别会变成永别;怕梦醒之后回到二年级被北前辈催促去补习的那个傍晚,只是到达7班教室的时候,再也没有她的身影。
大约是黑暗中的那一点温度确实太能够蛊惑人心,铃木没有征兆地轻轻开口:“我早就知道她不会回来了,只是一直不愿意承认。”
宫侑蓦地收紧了手上的力度。
“我知道我自己有问题,我一直都是错的……”铃木回握他的手,不知道是安抚对方,还是无意识地寻求安慰,“妈妈也有自己的生活,她会遇到新的爱人,我知道这是正常的,但还是会觉得她应该和我相依为命,我们是血脉相连的母女,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只有彼此……也只能有彼此。
“这样极端的想法,偏执又可怕。所以北前辈一直说我从来没有真正地长大,只是像小孩子一样活在自己认知的世界里。”
他声音艰涩:“……需要拥抱吗?”
铃木轻轻晃动右手,做出不用的手势:“从去年开始,我每次长假都会去京都生活一段时间,现在也比较习惯了,叔叔和哥哥都很温柔。以前一直不愿意接受,大约是因为觉得被妈妈背叛了……
“……我果然还是,怪她的。”
尽管在通讯录的备注前加上爱心,尽管一直在打扫她的房间,尽管因为对方的一句话在保持花坛的泥土可以随时种鸢尾花,尽管刻意藏起她会讨厌的特质,尽管深深地爱着她。
——她到底,是怪自己的母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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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能与宫侑拉手,铃木睡在床的很边缘,感受到手上力量的同时还来不及反应就被拉下了床,只不过没有摔到地毯上,而是被一个温热的怀抱接住了。
宫侑抱得很用力,两人的躯体紧紧相贴,铃木怀疑自己听到了骨头挤压的摩擦声,这个拥抱,比起安慰,更像是在索求些什么。
他似乎在发抖。感受到对方过快的心跳与脖颈边炽热的呼吸,铃木以为他真的害怕一个人睡觉,笨拙地回手抱住他,一下一下拍他的后背:“我在的,没事了。”
这句话成功地安抚了宫侑,害怕对方会消失的情绪被逐渐宽慰。宫侑这时候才感知到隔着一层睡衣布料对方柔软温热的触感……
铃木感觉到对方似乎平静一些了,提出建议:“要不要给你一个大的玩偶……”
她的话顿住了。
夏天,两具年轻的躯体碰撞,而且是在情绪大起大落之后,这个年纪的男性总会有一些无法避免的,不是自己能控制的反应。
宫侑的大脑同样一片空白。
“……”
铃木沉默地收回手,对方也几乎在同时猛地松手退开好一段距离。
就算是铃木,看了许多人体结构的书,切实遇到了这种情况也难免无所适从,她小心地爬回床上,努力压下害羞的情绪,为了缓解尴尬,用平静的陈述句下结论:“这是正常的生理反应。”
宫侑能说什么?他只能绷着表情回答:“……我知道。”
房间内又只剩下了几乎要令人窒息的沉默。
铃木思索再三:“……你要用洗手间吗?”
“……不用。”
她回忆医科书上的知识点:“不过按照正常的生理反应,大概几分钟也会平复。”
“你少说两句!!!”
第56章 谢谢你一直都在
第二天起床的两人都非常有默契地没有提前一晚的谈心与尴尬,宫侑吃了铃木准备的早餐就匆匆去学校训练。昨晚没睡好,早上起得稍迟了点,他走之前只来得及匆匆说一句:“日曜日的夏日祭别忘了!”
“嗯。”铃木在院子门口目送对方不时回过头招手的身影,一直到看不到了才回去。
宫侑在排球部的群里发布了下个日曜日的夏日祭活动报名,没想到参加的人不少,除了队员,两个经理也都参加了。铃木还特地问了松岛,不过松岛人在大阪就没有一起来。
因为浅田特地与鹤见还有铃木约好要穿浴衣,铃木翻出了美代的浴衣,还麻烦了北奶奶帮她梳头,特地换了隐形眼镜。她到得比较早,不过鹤见比她更早些,看见她之后明显愣了许久,才小声地打招呼。
其他人员也陆续到齐,意外的是宫兄弟不是一起来的,宫治早一步到达,他看见铃木站在树边,刚刚与过去打招呼的长谷川说完话。
她穿着银白色带暗纹的浴衣,在不同角度的五彩灯光下散射出如轻薄雾气般柔和的微光。浅栗色的长发绾起,鬓边簪着蝴蝶花的布艺发饰,细碎的流苏随着她的动作在耳边轻轻晃动。
“晚上好,悠。”宫治从侧面走到他身边。
“晚上好。”铃木回过头来,眼睛略弯了弯,看着他回答他的问好。
她没有问宫侑为什么没来,但宫治还是发现她转头时视线在自己身边多停留了一瞬的小动作,或许连她自己都不曾发现。
“对了,不知道你记不记得……”
铃木仰头,轻轻发出疑问:“嗯?”
宫治认真地、直直地看了她一会儿,他慢慢眨眼,再度睁开眼睛时带上了温暖的笑意:
“你还欠我一个拥抱。”
铃木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嗯?”
“说话就说话,靠那么近干什么?”宫侑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硬挤到两人之间打断他们的对话,还欠欠地伸手拨弄铃木发饰上的流苏,被打了也依旧眉眼带笑。
浅田也到了,拉着神色不自在的鹤见过来打招呼。鹤见刻意忽略了宫侑,反而浅田还正经地问了声好。
原先浅田非常不喜欢宫侑。无可厚非,毕竟她对他的第一印象就不好,更何况对方除了脸能看、排球打得好这两项突出的优点,性格上恶劣的点要多得多得多了!
当年热情开朗的铃木在她心里留下太深的印象,她一直觉得自己的姐姐是一个温柔友好的人,虽然如今发现似乎并不是,但这不妨碍她自带18层滤镜把对方想得温柔友好。她自然也接受不了自家姐姐成为校园恐怖传说,通过一系列的走访排查发现编排姐姐的源头就是宫侑的后援会!
很好,又是宫侑的锅。
而当她在铃木面前就宫侑的种种行为告状时,铃木的主要表达则是:宫侑没有恶意,抱歉让她感觉不舒服了,自己会提醒他之后不要做类似的事。
于是浅田讨厌宫侑的原因又增加了一条:铃木偏袒他。
终于有一天她在私下被宫侑叫名字的时候鼓起勇气反抗——
“请队长不要直接叫我的名字,我们并没有那么熟悉的关系!”
“平时无所谓啦,”宫侑倒不怎么在意她的态度,“不过我不想在悠面前叫你的姓。”
——尽管过了一周又被对方的任性妄为气得不轻,浅田还是不得不承认自己在那一刻认可了宫侑对铃木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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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人员到齐,宫侑非常不负责任地让鹤见负责人员统计及后续的安全事项说明,他甚至想早点开溜,被铃木和宫治嫌弃的眼神生生止住脚步,只能在鹤见身边站着。
确定完最后的集合时间,大家就地解散。
宫侑往铃木的方向走了没两步却被鹤见叫住了:“宫、宫前辈!我有些话想单独和你说!”
他当然不愿意浪费时间在她身上,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就听见宫治提高了音量:“我们去前面等你。”
“喂,谁要……”宫侑话说了一半就看见铃木略垂下眼点了点头,避开了他的目光转身和宫治还有浅田一起先往庙会市集的位置走,浅田还向他们挥了挥手。
宫侑呼出一口郁闷的躁气,强行耐着性子转头问低着头不断绞着手袋绳子的鹤见:“有什么话快说。”
“……”
鹤见不知是在气对方的态度还是和自己赌气,胸口郁积了一团炽热的气,如同落入水中化不开的丝绵,丝丝缕缕越缠越紧,她一时张嘴甚至没有发出声音,好一会儿才用紧张到发颤,甚至有些变调的声音问:“前、前辈……前辈喜欢铃木前辈吗!”
“关、关你什么事!”宫侑顿时像是被抓了狐狸尾巴一样炸开全身的毛,原本不耐的心情全都被窘迫的情绪冲散,最后在耳尖留下恼羞成怒的微红,“我也没义务回答你吧?!”
光看对方的反应,鹤见就已经猜到了答案是什么,胸口的热意逐渐消散,心脏像是慢慢坠入深渊,她咬了咬牙:“我记得宫前辈以前的女朋友,全都是辣妹的类型,和铃木前辈是不一样的类型不是吗?”
“悠又不是什么类型的。”又被提起了“以前的女朋友”的话题,宫侑反驳她的话之后耐心耗尽,“就这样,和治他们去集合了。”
鹤见张了张嘴,但她终究还是没有说后面的话,安静地跟在他身后,不时小跑两步缩短两人被拉开的距离。
两个人到市集入口只看到浅田孤零零地站着等他们,宫治和铃木不见踪影。宫侑马上紧张起来:“治和悠呢?”
“宫治前辈说有话要单独和姐姐说,”浅田自然地回答,“让我在这里先等你们。”
“那个混蛋!”宫侑低骂一声,连忙往浅田指的方向跑去找人。
对方的背影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人来人往中,浅田这才注意到一直低着脑袋的鹤见十分不对劲:“怎么了,礼奈?”
“我好像……”眼前的路面逐渐变得模糊,随着眼泪落下短暂地变得清晰,复又朦胧起来,明暗闪烁。
鹤见再也不能压抑住胸口酸疼的情绪,在浅田拉住她的时候,抽噎着:“我、我好像……失恋了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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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喧闹的市集,爬过不高的阶梯,宫治和铃木两个人走进神社,看到社前亮着灯,不过没有别人。
铃木手里拿着一个没有开眼洞的描绘着红色符文的狐狸面具——她刚刚听到摊主推荐“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话,可以让对方戴上这个面具”时,莫名冲动买下来的。
“悠你真的很容易信任别人啊。”宫治用竹筒舀起手水舍里的水冲手,对上她疑问的目光时回答,“普通女性单独和男性到僻静的地方都会害怕吧?”
对方还是不解其意的样子,宫治故意站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逼近她,他背对着光看不清神情,语调低沉:“你看,我很危险。”
“哦这样,”铃木十分敷衍地配合着点头,“知道了。”
最终宫治主动站直身体后退两步:“就这么跟我来这里,也不问我有什么话要说吗?”
“不问也要说的,为什么要问?”
宫治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直接切入他一直想问的那个问题:“你还记得去年暑假玩的那次国王游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