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师将它们当作弟子一样对待,也同它们讲经,教会了它们运转身体里的“气”,不同于人类的身体结构,能使它们更加精妙地领悟天地之间的“气”。
但是比起生来就占据了绝对优势的天仙们,宗师却更加青睐另一名弟子——那是他昔日从咸阳带来涸泽的弟子。
因为对她的信任与器重,所以连教导后来诞生的“天仙”的任务都可以交给她。一同做着这些事情的梅对她感到很好奇,所以总是忍不住要偷偷地看她,但她们从来都没有好好地坐下来和对方说一说话。
梅觉得,她身上有着一股拒人之外的气质,那是一种仿佛超脱了世俗的恬淡与平静。这令她每每想要跟对方攀谈的时候,都会不由得心生退却。
所以她们虽然总是可以见面,不过梅却完全不了解她。梅既不了解她的喜好,也没有听过几次她的声音。在梅看来,唯有宗师才能与她交谈。然而即便是在宗师面前,她也从未说过除开“道”之外的话题。
梅甚至觉得,创造了她和莲的宗师,都比她更加平易近人。
这么跟宗师说的时候,宗师的面庞上流露出慈和的笑意,他说那个孩子生来就是为了修道的,只要一直这么下去,她总有一天可以成仙。
“成仙?”
成仙成圣,是仙道的终点。梅却对这种说法感到很奇怪,因为她和莲不就是“天仙”吗。
宗师说,这是不一样的。人为创造出来的生命,即便赋予了“天仙”的称号,也并不是真正的仙人。“天仙”的本质,只是一种能比人类更加精妙地操控“气”的生物。
可真正受仙道至理眷顾的修道者,却也能超越占据先天优势的“天仙”。
宗师告诉梅:“那个孩子,是我所见最有天赋的修道者。”
从见到她的那一刻,宗师便看到了她身上的“道”,那孩子嘴巴上说着“安之若命”之类的话,可是眼睛里透露出来的神采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所以他将其收入门下,亲自教导,率领船队出海求仙时也不忘带上她。在他们离开咸阳之时,宗师问她是否已经下定决心,今后只一心求道,不为外物。
此次出海,或许会在海上遭遇风险,亦或者真能找到传说中的仙山,总而言之,返回咸阳的可能性才是最为微弱的。
那个尚是稚龄幼童的孩子,她的目光坚如磐石。
梅从宗师口中知晓了关于她的过去,想象中她眼中所见到的一切,可人与人之间的思想都无法互通,更何况是梅这样的非人之物。作为“天仙”诞生的梅,从未去过蓬莱之外的地方。梅全然无法想象那些东西。
第一次听到她主动和自己说话的时候,梅甚至吓了一大跳,她问梅是否有什么话要说,因为梅总是在看着她。听到她的声音,梅紧张地连脑袋都不敢抬起来,更别说回答。
事后梅又觉得很懊悔,可再见到她的时候,梅依旧不敢开口。
要是可以听到她的心声,或者可以被她听到心声就好了,梅如此想着,日复一日,她们也没有再说上半句话。
后来宗师闭关修道,卞夫人偶尔炼制外丹……一切都看似平常,直到一天夜里,黑暗中她第一次主动找到了梅。
梅看到那张美而冷淡的面庞上头一次浮现出了常人般的情绪起伏,她的神情如此严肃,注视着梅的目光无比认真。
“卞夫人不是在用寻常的药物炼制外丹,她在用活人培育花朵,以此将他们的气转化为炼丹的原料……”她的声音在黑暗中格外清晰,她告诉梅,“宗师不是在闭关,他已经死掉了,变成了树,卞夫人把宗师的尸体转化为金属的状态保存在殿内,我全都看到了。”
她所说的话给梅带来的冲击太大,令梅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梅虽然是“天仙”,却有着内向到几乎软弱的性格。
她抓着梅的手,说自己要离开蓬莱,她问梅是否愿意跟她一起逃走。
梅犹豫了,那颗软弱的心正在阻碍着梅做出决定。
但她并不像梅一样,梅从来都是知道的,所以在梅犹豫不决的时候,她深深地注视着梅的脸。梅又像当初那样垂下了脑袋,不敢看她。
所以她松开了梅的手,一个人跑了出去,梅还是忍不住偷偷地抬起眼睛看她,她的背影在夜色中就像是一只轻盈的蝴蝶。
当天夜里,卞夫人便发现了这件事情,梅意识到,如果她也跟自己一样迟疑犹豫的话,大概就会被卞夫人抓住了。
卞夫人命众人搜寻她的踪迹时,询问了所有天仙是否知晓她的行踪,他人都说没有,梅也低着脑袋否认,她一贯是这副软弱的样子,倒也没有引起怀疑。
后来梅才知道,她在离开蓬莱的时候,还偷偷带走了宗师留下来的秘卷——这才是卞夫人愤怒地找寻她的踪迹的原因。
梅偶尔也会再想起她,想起那个夜晚她紧紧地抓着自己的手,那一刻梅觉得自己好像真的能与她感同身受,她的坚定与勇气都通过那只手掌传递而来。
可梅终究没能战胜自己的“心”,所以只能如最初那样远远地注视着她。
没能在蓬莱找到她的卞夫人,又让大家去方丈和瀛洲继续找,可翻遍了整座涸泽,依旧不见她的身影。从那以后她便被视作叛徒,卞夫人、天仙们都对她闭口不提。
但梅还是偷偷地同莲提起过她,因为莲非常温柔,梅知道它不会去向卞夫人告密,可莲也只是劝她不要再说这种话。可除了莲以外的天仙,都跟卞夫人同仇敌忾。
渐渐的,梅也快要忘记她了。
然而梅却也意识到了莲的变化,曾经温柔的莲,竟也慢慢地变得和卞夫人一样,以活人来培育“花”,不仅如此,莲还强迫其他的天仙们修习“房中术”,莲说,这样才能使身体里的气更好地运转。
梅久违地想起她,那个人的手指,曾经紧紧地握着梅的手,梅想起了她的那份坚定。
所以当莲也像强迫桃花和菊花那样,强迫梅和方丈中的“树人”们进行气的运转时,梅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接受。
“房中术”需要双方的配合,有任何一方不愿意就会失去效果,莲没有想到一贯软弱的梅会如此强硬地抗拒这件事,即便受到了惩罚也不肯松口。
梅就这样被生气的莲摧毁了储存“气”的胚珠,逐出了蓬莱。
她的胚珠(内丹)从一开始就是有缺陷的,被莲摧毁之后,更是完全无法再储存“气”,所以虚弱地变成了小女孩的模样,被生活在村子里的树人捡回了家中。那名树人将她当作女儿一样对待。
就这样过去了几百年的时光,村子里的人越来越少,捡到她的树人,树化的程度也越来越深,当他完全变成树木的时候,也就会彻底死亡。
生活在蓬莱之外的村民们,都将蓬莱视作真正的仙境,他们会在开始树化的时候前往蓬莱所在的方向,以求在死后灵魂能够进入蓬莱。
这些事情,都是“竈神”告诉村民们的。
竈神向村民们传道,灌输对蓬莱的憧憬。梅则是躲藏在树人的家中,就这样度过了几百年的时间。
然后……有一股熟悉的“气”,出现在了这座早已荒芜的村子里。
变成了小女孩模样的梅从家里跑了出来,不顾可能遇到竈神的危险,她的身体瘦小而又虚弱,浑身都脏兮兮的,看起来是如此可怜。
……
……
梅想要见你,所以从躲藏的地方跑了出来,但她跟你记忆中的模样相差甚远,如果不是因为你感应到了她的“气”,或许也要认不出她。
但她很显然是认出了你。
虽然你使用着的并非是自己的身体,甚至都不是以女性的姿态出现,可梅还是认出了你,你从她的眼神中便看出来了。
她以一种……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的目光看着你,就像是受到了莫大的委屈一样。
你这时候才意识到,原来她对你的感情远不止你记忆中那样浅淡。
第18章
-18-
或许就连梅自己也不明白她对你究竟抱着怎样的感情,可是在见到你的时刻,她却紧紧地抱住了你——即便是在昔日的蓬莱,你们也从未有过如此亲密的接触。
只能维持着小女孩模样,看起来虚弱而又可怜的梅,甚至都不需要你问她,她便将你离开蓬莱之后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知了你。
“莲一开始不是这样的……”梅说,“以前的时候,莲是很温柔的。”
可后来莲也变了,它不允许任何人违背它的意愿,所以梅才会被它摧毁丹田,逐出蓬莱。直到现在,梅依旧想不明白为什么莲会变成这样。
你从梅的口中知晓了这一切,蹲下身来抚摸着她的脸颊时,她那稚嫩的面庞上还留着泪痕。
你轻声地安慰着她,说她经历了这么多磨难,一定过得十分辛苦,倘若当初你带着她一起离开了蓬莱,或许就不会变成这样了。
这样的语言融化了梅的心房,梅无声地在你面前落泪。
事情会变成这样,自然并非你的错。昔日的你会在离开之前去找她,已然证明她在你心目中所占据的分量——虽然你自身也未能意识到这点,但在那个瞬间,你的确有过要“拯救”她的念头。
然而对于那时的你而言,天地之间渊远的“道”才是你最执着的渴求。
当年的你拉住了梅的手,想要带她一起离开蓬莱,可她却没能做好面对外界的准备,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的梅,根本不敢离开涸泽。
久别重逢,梅以泪水诉说着对你的思念,或许其中还夹杂着其他的情绪,遗憾、后悔……但这些对你而言都不重要,比起梅对你的感情,你更想知道的是卞夫人是否还活着。
但是梅也不清楚。
被莲逐出蓬莱之前,梅就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能见到卞夫人了,但她的指示一直都在通过莲传达给其他人,竈神、树人、天仙都在被卞夫人操控着。
梅又露出了那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你握着她的手,她的手掌那么小,个子也矮矮的,但她却比你记忆里看起来更具有勇气了——以前的梅,连同你说句话都像是在害怕什么似的。
但她现在却敢对你说:“你不应该回来的……”
你当初离开得那么果断,现今却再次回到这个地方,虽然使用的并非原本的肉.体,但既然梅能够认出你,那么卞夫人肯定也可以。
梅问你为什么又要回来。
这个问题令你沉默了片刻。梅不明白莲的变化,她也不懂人心,更不可能理解你现今所做的一切。
你告诉梅:“我不得不这么做。”
她那张小女孩的面庞上浮现出懵懂的不解。你知道跟她解释也没有作用,更何况你本就不打算解释。
但梅在懵懵懂懂中却也领悟到了些什么,她问你是不是打算进入蓬莱。
你依旧是说:“我不得不这么做。”
梅想要帮助你,可她不知道自己还能给你什么,胚珠已经被毁掉的梅,能够活下来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那就在这里等我吧。”
你同梅说着外面的世界,你告诉她,在离开之前你还会再来找她:“到时候,我们就一起离开蓬莱……”
几百年前没能鼓起勇气的梅,这一次重重地点了点头,她的眼睛里满是期待,那正是她对你的爱。
梅爱着你。
但她却不知道你是否爱她。
……
……
爱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东西,使人痛苦,深受折磨。
时隔多年,你已经将许多细节都忘记了,可与那个人的相遇却一直盘踞在你的心中,你总是会在梦中回到那个夜晚,汹涌的回忆如同潮水平铺而来。
你想起他的手指握住你的手,想起他放慢了语速试图让你理解他的意思,也想起他不顾随从们的劝告,执意要将来历不明的你带回家中。
你爱他,以无比专注的目光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被安置在贺茂家的府邸中的你,无时无刻不在等待着与他的见面。既是期待又是忐忑的心情,在你的胸腔之中与心脏一同跳动。
与四季如春的蓬莱不同,平安京的冬天格外漫长,厚重的雪层覆盖着这片土地,他穿过长长的檐廊来到你的居所,身上带着寒冷的风雪。
他的身体是那么的虚弱,简直就像是一枝被风雪压垮的梅花,你伸手抚摸着他的面颊,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庞冷得就像冰块。
于是你调动着周围的“气”,那些气化作暖流,你捧着他的脸,温暖的空气萦绕在你们周身。他那几乎惨白的面庞终于变得温暖起来,你贴着他的额头,抵着他的鼻尖,发自内心地倾诉着你对他的恋慕。
你爱着他,却不知道他是否也爱你。他不顾他人的阻拦将你带回府邸,将你安置在贺茂家,他总是要抽出时间来看你,有时候在你这里一坐就是大半天。他以温柔与耐心教会了你这里的语言,你们谈论着经文咒法、唐国风雅……你注视着他坐在你面前时微微垂下的脑袋,露出那白皙的脖颈与瘦削的脊背。
他的声音胜过你听过的任何经文道法。
你听到了自己的胸腔之中如同滂沱暴雨那般轰然作响,那一刻你的心仿佛也是在为他而跳动。
“我听说,咒术师们都觉得名字就是最短的咒。”
他以笑意表示认同,所以你询问着他的名字,你问他的名字要如何念、如何写,他则是握着你的手,浸着墨水的毛笔在纸上落下了他的名。
“羂索……”他在你的耳边告诉你,一字一顿,清晰无比。
那股气息令你觉得他或许也是爱着你的,因为他正从你的身后环着你,将你拥在怀中。你于是在他的名字身旁写下了你的名,你告诉他这是你拜入宗师门下之后他为你赐下的新名。
“为什么是它呢?”
道法渊远,经文无数,为什么宗师就给了你这样一个名字呢?
因为宗师对你怀着无比期冀的心情,他说你的身上存在着无比庞大的“道”,是最有可能成仙的修道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