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你不希望他为你流露出那样的神情。
口中说着仿佛为他着想的话语,可你真正想的却是,他露出那种神情的时候,会把面容上与那个人相似的部分彻底遮盖。
那样的话,贺茂保宪看起来就跟其他人——那些你不在意的人没有任何差别了。
所以你搬离了贺茂家,前往外京。
深夜时来了一名不请自来的访客,和室内烛火微明,障门外人影绰绰,寒意从门缝飘进来,地面开始结冰。
你一下便知晓了来人的身份。
“里梅。”
平静地注视着闯入你寝居内的人,你的神色丝毫不见慌乱,可对方的脸色却并不好看。你还是第一次在里梅脸上见到这样的神情。
里梅直勾勾地盯着你,他一字一句地说:“你背叛了宿傩大人。”
他根本就是在指责你,就好像你做了多么让人无法原谅的错事。
可那明明是两面宿傩的错,是他宁愿自我了结也不愿成全你。
更何况,你和两面宿傩之间,哪里又来“背叛”的说法呢?你们从来都不是同伴,也没有信任过对方,是里梅错误理解了你们之间的关系,这是他的错。
但人人都不愿意承认自己有错,所以总是要把错处推脱到他人身上。
平将门叛乱,他的女儿泷子姬认为是朝廷的错,所以化身为泷夜叉姬以妖术集结父亲昔日的下属,以此来为父亲复仇。
你想,里梅或许也想效仿泷夜叉姬,他也想要为两面宿傩“复仇”。
他的敌人可以是你,也可以是其他人。
于是你告诉他,是贺茂保宪和安倍晴明杀死了两面宿傩。
里梅起初并不相信,他说宿傩大人怎么可能被那些弱小的术师所杀。
“有传闻说安倍晴明的生母是信太森林的白狐,所以他也被称作白狐公子,更何况数年前泷夜叉姬与鬼新皇重现人世,也是被他祓除……”
里梅因你的说辞而动摇之时,你伸出手来,轻轻地搭在了他的手背上。
你注视着他的脸,问他是否想要复活两面宿傩。
泷夜叉姬复仇的第一步就是找回父亲散落的躯体,使其复活,返回人世,你问里梅是否也有同样的想法。
里梅没有说话,但你当作他是默认了。
所以你告诉他,你的心情和他是无比相像的,这世上只有你们能有如此共通的心意。
你捧着里梅的脸,对他说你知晓让人死而复生的方法。
“你愿意帮助我吗?里梅。”
他的脸隐没在明灭的烛火中,你抚摸着他的面颊,神情无比温柔。
你注视着他的双眸,几乎是贴着他的面庞:“只有你能帮我了。”
因为你说需要他的力量,你们的心意是互通的,在这世上只有他能帮到你。
“里梅。”你轻轻地唤着他的名字,让他对你许下要帮助你达成心愿的诺言。
他说:“我会帮助你。”
“哪怕要付出性命。”你补充道。
里梅坚定地重复道:“哪怕要付出性命。”
咒是束缚、是制约,强大的术师即便随口许下咒约,也可以持续到生命的尽头。
更何况你们此刻无比真挚。
你告诉里梅,在海中有一处名为“涸泽”的人间仙境,那里生活着不老不死的仙人,祂们就是世间的真理,甚至能让人起死回生。
“在涸泽的中心有名为蓬莱的岛屿,那里终年被雾气笼罩,是仙人的居所……”
里梅专注地听着你所说的每一句话,终了,他问你是从何处知晓这些事情。
“我去过那里,”你对里梅说,“我正是从那里取得了不死的灵药。”
所以你可以数十年容貌不老,可以与两面宿傩正面交锋。你告诉里梅,这都是因为你在过去抵达了涸泽,你在那里得到过仙人的教诲。
你以婉转的言语蛊惑着里梅,让他要相信自己拥有力量,一定能进入涸泽的中心,见到生活在蓬莱的天仙,从仙人那里求得死而复生的灵药。
“你也一起去吗?”里梅问你。
你摇摇头:“我无法再前往涸泽。”
你不能再亲身前往那个地方,因为你知道,一旦你回去,卞夫人和天仙都不会再让你离开。
所以你蛊惑了里梅,以为两面宿傩求取死而复生之法欺骗他,让他率领两面宿傩残余的部下前往涸泽。
在那里,卞夫人也正炼制着起死回生的“丹”,你想利用里梅去探查她的情况,以此判断……夺取丹药的可能性。
你叫里梅以咒起誓要帮助你,可那其中却没有说明是复活两面宿傩。你从未明确地同他说过“我想复活两面宿傩”这样的话。
对你而言,里梅和其他人也没什么区别,生或死也不会令你动容,所以你毫无顾虑地欺骗他、蛊惑他,以实现自己的目的。
芦屋道满曾在你面前展示过驱使式神的方法,你只见过一次便已然知晓其中的奥秘。
你挑选了一部分人,以里梅为首,准备好了出海的船只,临行前你交给里梅一只黑色的凤尾蝶。
“它能在海中为你们指明涸泽的方向。”
就这样,里梅带着那些人出海了。
……
……
你交付给里梅的凤尾蝶,在抵达涸泽后便很快死去,因此,你也无法再通过它的眼睛看到岛上的情况。
里梅他们出海之后,差不多过去了一月有余,你听闻有人在靠近海边的地方发现了骨肉生花的尸骸。
尚未完全腐朽的面容之上,覆盖着奇诡的微笑。
在同一天夜里,有人找到了你的住所——他还带着身体上已经长满奇花异草的里梅。
那是你从未见过的生人,绝非和里梅一同出海的任何人之一,你看到这名生人的身体有一部分已经变成了树木的姿态,但你意识到这并非是因为被种下了“花”,而是因为他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
你已然有了答案。
他说:“我来自涸泽。”
你知道在涸泽的中间,有一块被称作“方丈”的区域,这名树人告诉你,他正是来自方丈中的村子。
可他却对蓬莱的情况一无所知,他说那里是天仙大人们的居所,并非他们所能前往的地方。
但同时你也从他口中知晓了,里梅在登岛后进入了蓬莱。
“他遇到了天仙大人,所以才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树人告诉你,“他还有意识的时候,请求我能带他回来找你。”
可里梅现在这副样子,让你根本无法判断蓬莱如今究竟是何光景。
“你叫什么名字?”你问这名树人。
他愣了一下,像是不理解你的反应——大抵是因为你看起来太过平静,一点儿也不在意拼死也要回来见你的里梅。
树人的名字是“天元”。
因为名字是最短的咒,所以告诉他人自身的姓名,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不过从方丈而来的天元显然还未能意识到这件事情。正如你昔日也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名字告诉了那个人。
你忽然说:“在仙道中有一种方法,被视作是最下乘的成仙之法。”
里梅的身体已经无法逆转,倘若你想再次和他说话,从他口中听到关于“蓬莱”的状况,那就只能用上特殊的方法。
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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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交谈下来,天元感慨道,你对仙道的领悟比他更深。
这是当然的,你从拜入宗师门下便知晓自己天赋过人,这是你从未怀疑过的事实。
所以在你发现他见到你的脸却依旧无法认出你的那一刻,你便猜测他或许并非当年与宗师一同出海的童男女之一。
于是你不经意地问他是否出生在方丈,而他的回答则是肯定的——天元是当初被留在方丈的人的后代。
“你没有想过进蓬莱去看看吗?”你如此问他。
天元则告诉你,那里不是他们能够触及的地方:“蓬莱是仙道的入口,是无上仙境,只有成仙之人才有资格被选入其中……”
他以无比憧憬的口吻诉说着对蓬莱的幻想,你安静地倾听着,没有戳穿这被虚构出来的谎言。
天元口中至高的“天仙大人”,曾是在你的注视下从小孩子的模样长大的。祂们根本就不是真正的“仙人”,只是另一种生来便对“气”的掌控更加精妙的生物。
而那是你早就可以做到的事情。
“我听里梅说,你也去过涸泽。”天元问你,“你所说的「成仙之法」,也是从涸泽知晓的吗?”
“是的。”你轻声答道。
那是你从宗师口中知晓的。
在古籍中记载着一种方法,说是人可以通过抛却肉.体的方式实现成仙的目的——将自己的“气”依附在外物之中,这种方法则被称之为“尸解”。
虽然在交谈的过程中,你对仙道的理解令天元钦佩,可当你要放火烧掉只剩一口气的里梅时,天元还是难免有些迟疑。
“这样真的可以吗……”
“七彩的烟雾会在燃烧时升腾而起,那就是成仙的预兆。”你看也没有看天元一眼,“或许你知道更好的方法?”
天元不再说话了。
……
……
“尸解成仙”的方法,也是过去的修道者们虚构出来的谎言——你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理解的。
如果真的这么容易就可以成仙,那么宗师也就不会变成树然后死去了。
修道者进行尸解之后,根本就是变成了怨灵恶鬼一样的存在,完全不会是原来的那个人了。
所以它才被视作是“最下乘”的方法。
可你并不在意里梅的“气”是否能够被完整地保存下来,你也不在乎他是否还是原来的那个人,你只是想询问他关于蓬莱的现状,所以只要能将消息传达给你,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子都没有关系。
并不知晓其中缘由的天元,却在目睹了七彩的烟雾飘飘袅袅之后,真的以为你是至仁至善的修道者,以一种景仰的目光注视着你。
燃烧后升腾起来的彩色烟雾,即便是黑暗中也熠熠生辉,这种方法在尸解中被称作“火解”,人的“气”正是附着在了彩色的烟雾上。
你以要收集某种药材为由,将天元支开,而后才继续接下来的步骤。
……
……
里梅睁开眼睛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已经坠入了地狱。
可端坐在他眼前之人,却是他出海之前与他缔结过咒约的你。
他怔怔地注视着你的脸,直到你轻轻地叫着他的名字。
你握着他的手问道:“感觉怎么样?里梅。”
里梅低下脑袋看着你的手,余光瞥见被你握着的手,他这时候才忽然意识到——这似乎,并不是他的身体。
“……这是怎么一回事?”
你以安抚的口吻同他讲述着事情的前因后果,告知他你为了救他,动用了被视作禁忌的秘法。
半垂着眼帘,流露出犹豫神情的你,令里梅的心绪格外复杂。
“我也不知道这么做会有什么后果……”
你这么说的时候,里梅忽然反问你:“既然你知道这种秘法,为什么不用在宿傩大人身上?”
因为你垂着脑袋,所以里梅未能第一时间看到你面上的神情。等到你抬起脸的时候,已经是一张落寞无比的脸庞。
你对里梅说,这是两面宿傩自己的意思。
“他曾对我说过,并不渴求长生不灭。”
在你对里梅说过的所有话中,唯有这句话是毫无虚假的话语。
你至今依旧无法理解两面宿傩为何会有这种想法,在你看来,一切渴求力量的人,同时都在渴求着长生。
即便是你心目中真正的皇——始皇帝也不例外。
你的神色无比哀伤,实在凄苦,含泪抬眸时注视着里梅时的复杂眼神,便足以打消他所有未能说出口的质问。
“为什么……”沉默持续了许久,里梅才道,“为什么不在一开始的时候就告诉我。”
你知道他的意思是,如果你在一开始时就告诉他,两面宿傩不渴求长生不灭,那他或许也就不会想要“复活”两面宿傩了。
沉默的气氛在你们之间扩散。
你自然不会告诉他,倘若你这么跟他说了,他大抵也就不会去往涸泽为你侦查蓬莱的情况了。
就这样过了许久,有温暖的水滴滴落在你的手背上,你忽然意识到这是里梅的眼泪。
这是你第一次见到他落泪。
两面宿傩对他来说有这么重要吗?你竟有些恍惚。
你看不到两面宿傩身上的任何优点,他全然不具备任何人性的光辉,正因如此,你也就无法理解里梅对两面宿傩的忠诚。对你而言一切值得你去珍惜的事物,都来自于那个人。
然而此刻,你却对里梅说:“因为我觉得,你或许需要一个寄托。”
哪怕明知道“起死回生”是不可能实现的幻想,也会在触碰到一丝泡影时心生希冀。
但你与里梅之间最大的区别,是你正在做着有可能实现的事情。
里梅对两面宿傩的忠诚,是否能得到两面宿傩的回应呢?你对这种单方面的付出,只感到可笑。
而你和那个人之间的心情,却是“相恋”。
因为你爱着他,所以他也爱着你,这是彼此对等而真切的感情,无比真挚。
所以即便他死去了,这份“相恋”的咒也会一直延续下去,正是因为那个人深爱着你,所以他所留下来的诅咒——深深地刻进那个家族后代骨血之中的对你的爱,才会驱使着贺茂保宪对你心生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