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害怕自己的死亡,也并非害怕自己会因此感到痛苦或是受病痛之苦,而是其他的,相比于自己的感受更为在意的——他人的感受。
我忽然想起了数年前的一件事。那是清直刚来源家不久时发生的事情了。
我因为生病的缘故,父亲为我请来了医师,然而那位医师在为我诊治之后,却极为直接地摇了摇头,似乎是觉得我已经没有多大的生机一般,看向我的目光也抱着怜悯与同情。
父亲顿时变了脸色,哪怕我没有因为医师的动作与神态产生任何伤心与害怕,他也依旧将医师唤出了房间,单独与其进行了交谈。
在那个时候,我和清直之间的关系还远算不上亲近,大概也只能说是在廊间遇到了,倘若我主动向他打招呼,他也会轻轻地点点头,表示回应。
只是这样的熟悉程度罢了。
然而那时候医师来时正好是傍晚,太阳刚刚落下山头,等我的咳嗽停下之后,我躺在寝具中抬起眼睛,却看到了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门口的男孩。
他面上被阴影所覆盖,加之我那时本就身体不适,因而完全看不到他脸上的神色,只知道他沉默地站在门口,直到我开口唤了他的名字,问他是否有什么事情的时候,他才轻声问了我一个问题。
他问我:“你想要活下去吗?”
这是个很奇怪的问题,倘若被父亲听到,恐怕又会为了不让我受到刺激——虽然我并不觉得自己受到了刺激,而将清直带离。
然而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脑海中第一产生的感觉,却是觉得这句话极为熟悉。
就好像曾经也有什么人,问过我同样的问题。
所以那个时候,我又是如何回答的呢?
我张了张嘴,脑海中一片空白,声音却像是自己有了想法一般——
“大概,是想的吧。”
仿佛被这样的声音说服一般,我自己也觉得确实如此,虽说我早已习惯时不时来临的病痛,也早已习惯那些苦涩的药汁,对所谓的死亡也没有恐惧与害怕的念头,但是——
有人希望我能活下去。
失去了母亲的父亲,一直对她念念不忘,无法从过去的幸福中走出来,无法接受现在这般结果的父亲,倘若我也死去了,他一定会坚持不下去的。
所以哪怕是为了他,我也要尽可能地多活一些时间。
但人类的生老病死是无法避免的事情,我们所能做的也只是尽可能地将这些无法避免的事情拖延下去,希望那一天能迟些到来罢了。
清直那时候说了什么我已经记不得了,也有可能是他根本就没说什么——他只是安静地看着我,过了不知道多久,等我再次看向他原本站着的地方,那里已经没有任何人的身影了。
现在所面临的情况和那时其实极为相似,被惊动的父亲忙不迭地请来了先前那位医师,那位委婉的、会顾及我这个病人心情的医师。
正如同上次诊治之后一样,这位医师依旧是将情绪和忧虑都藏在了心底里,宽慰我说只是普通的风寒,劝我近日不要再出去吹风,安静地修养一些时日,多喝几副药便可。
他在说谎。
从他的眼睛里,我看到了比之上次更为怜悯的神色。
我恐怕……
哪怕没有一个人告诉我,也没有一个人点明,我也能够感受到,人类必定会来临的那一天,恐怕很快就要在我身上降临了。
但是这一次,我却体会到了不一样的心情。
不是以往那般能继续坚持便多坚持些时日,若是真的坚持不下去了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不是那样的心情。
而是另外的,甚至可以称得上抗拒与不甘的情绪。
我不希望自己在这种时刻死去。
因为……
跪坐在我身旁的清直沉默地注视着我,那双梅红色的眸子愈发深邃,仿佛他也在什么想法之间纠葛不清。
我伸出手摸了摸他的手背,唤着他的名字。
“清直,”这时候发出的声音极为沙哑,就好像是从喉咙里硬生生挤出来一般,一点也不好听,但即便如此,我也想要告诉他:“不要害怕。”
不要害怕我会死去,也不要害怕没有我的未来。
我想要这样告诉他,然而这些话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清直不知何时已经紧紧握住了我的手掌,那张介于青涩与成熟之间的少年人的面孔,那上面沉沉的满是我看不懂的神色。
就好像——他是对已经失去过却又复得的东西,即将再次失去时那般许多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情绪混杂在一起的恐惧。
我仿佛忽然理解了什么一般,将许久之前便想提出的问题说了出来。
“你真正的名字,是什么呢?”
不是渡边清直,早在许久之前我便已经确定了,他的名字并非这个。
父亲旧友的遗孤恐怕也是假的,只是因为父亲从未见过他那旧友的孩子,所以他才能以这个身份、以这个名字来到源家——父亲也曾随意地向我提起过,清直和他的父亲,也就是父亲记忆之中的渡边先生完全不一样。
父亲只认为是清直更像母亲的缘故,而他也没有见过渡边夫人,便不再思考这个问题,然而在我看来,或许他的长相,完全与渡边家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联系。
当那张本是年幼的面孔愈发长开时我便发现了,无论是那张稚嫩的脸,还是那张俊秀的脸,似乎都能给我一种极为熟悉的感觉。
我们或许在什么时候曾经见过。
我已经不记得那些时候,而他却记得一清二楚,所以才要用这般模样来见我,即便有可能因此暴露自己的身份为作伪。
那个少年沉默了好一会儿,深邃的红瞳之中,他的瞳孔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兽类一般的竖瞳,随之发生变化的也有显露出来的气质。
“无惨,”他轻声说:“鬼舞辻无惨。”
“无惨……”简单的字眼在唇齿之间缠/绵不清,我忽然很想笑一笑,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单纯想要如此。
然而伴随着笑意一同产生的还有剧烈的咳嗽。
他将我拥入怀中,在我的额头上落下带着凉意的亲吻,手掌轻轻地拍着我的背脊。
名字是很重要的东西——我是这样认为的。
伴随着那个名字脱口而出的,还有某些在我脑海中本是模糊不清的记忆——那个单薄而又消瘦的背影,微卷的长发垂坠在背后,微微低下脑袋轻声咳嗽的模样……
以及我握着他的手,对他说这就是咒。
那是我的记忆还是其他人的记忆?我这时候已经分不清了,甚至连这时候是清醒还是沉睡着,我也不太能分得清。
似乎有什么光怪陆离的景象不断在眼前浮现,我倚靠着的人身上的温度极低,却正好能将我身上那些过高的热意带走。
*
不知过了多久,等我醒过来的时候,从明障子门外投进来的光亮将整个房间照得极为明亮,自称鬼舞辻无惨的少年也不知何时离开了。
留在我身边的只有侍女。
她见我醒来,立马去将熬好的药汁端来了我的面前,看着我喝药时,面上露出了自责的神色,抿紧了嘴唇一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却又迟疑的模样。
其实她就算不开口,我也能看出她想要对我说些什么。
“不是你的错。”我摸了摸她的脑袋。
我之所以会变成这样,会卧病在床、无法自由活动,甚至连出去多吹了会儿风便要惊动父亲,“这不是任何人的错。”
是我自己的原因。
侍女注视着我的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开口,语气却满是伤感与挫败:“我看不出您在想些什么。”
她仿佛是要将长久以来自己的疑惑与不解都告知我——因为觉得,如果再不说,或许就没有机会说了。
“从小时候就是这样,您总能轻而易举地看穿其他人的想法,无论是老爷还是家中的其他人,您的一举一动,展现出来的都会像是大家所期盼的那般……但是,我却无法理解您的想法,不论是您平时露出的笑容,还是在病痛缠身时那些仿佛丝毫不带惧意的话语,我都无法理解,当您露出这样的表情,说出这些话时,您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侍女的声音本是平静的,然而到了后面,语速却越来越快,语气中也带上了急迫与激动。
就像她所说的一般,在这种时候,我也明白了她的想法。
因为想要帮助我,因为想要成为对我而言重要的存在,想要在我的心目中留下属于自己的痕迹……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对她说:“一直以来,凉子都陪在我的身边,都在照顾着我,你也总是能轻易地做到那些我做不到的事情呀,所以完全没必要为这种事情烦恼。”
哪怕有一天不能再继续陪在我的身边,也不要感到悲伤。
我对她说:“对本该遗忘和舍弃的东西怀有过多的思念与不舍,是很痛苦的事情,所以我希望,凉子不要把我记在心里。”
如果有一天我死去了,就这样将我忘记,对她而言反而会更好一些。
然而在面对无惨的时候,我却无法说出这样的话。
当凉子在听到我说了这番话语,陷入了沉沉的思虑之后,听闻此事的童磨也来到了我的房间。
他告知我,“源町奉行大人已经告诉我,那些事情都已经处理完毕了。”
关于他父母的事情,倘若放在普通的人家里,哪怕是这样的惨剧,也只会是被记录一番,而后放进奉行所罢了。
但是涉及到了教派,哪怕只是个小教派,他们要是产生动乱,对官府来说也是不必要的麻烦——这才是父亲为何要将童磨暂时带回家中的原因。
再怎么样,那些信徒们也无法闯进源家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
我伸出手,看着那孩子将小小的手放进我的手掌里,问道:“所以你要走了吗?”
他点点头。
“要去哪里呢?”
父母都已经去世,也没有其他亲人,他能去哪里呢?哪怕不仔细思考,也能得出答案。
那孩子告诉我:“是回到寺庙里。”
回到那个,因他而诞生、将他奉为神子的寺庙。
我沉默了一下,最后也只能说:“对不起。”
那孩子眨了眨眼睛,本是放在我手心里的双手握住了我的手掌,小小软软的,声音却很沉稳。
“您为什么要对我道歉呢?”
他并不明白。
“因为我说希望你能获得幸福,而你现在却又要去承受那些烦恼。”
哪怕我想要将他留下来,也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那孩子歪了歪脑袋,似乎在思考我的话语中究竟蕴含着怎样的情绪。
“没有关系哦。”他似乎是想清楚了,于是郑重其事地给了我回答:“我不会责怪您,也不会生气的,所以完全没有关系。”
我笑了起来, “不是这样的。”
因为感受不到那些情绪,所以这些都不存在?并非是如此的。
“童磨,等你回去之后,就把我说过的话都忘记吧。”我对他说:“包括与我的相见,与我有关的一切,都不要记在心里。”
他难以理解:“为什么呢?”
因为,“正因无法理解,所以才要忘记。”
我是抱着何等的情绪将那些话告诉他,他完全无法理解,所以若是从表面上的字眼理解出来的话语,或许会与我想要告知他的内容相差甚远——这是最主要的原因,但也不止是因为这个。
我自己也已经能够清楚地明白,他们是否能记住我,对我而言没有任何区别。
然而对他们来说,却是不一样的。
这只会徒增痛苦与忧愁罢了——哪怕童磨不会产生那些情绪。
在我说完这话之后,童磨头一次反驳了我。
那孩子拒绝了我的请求,对我说:“我不要。”
我微微一怔,眨了眨眼睛看着他。
分明脸上仍是那副乖巧又懂事的神色,说着的却是在此前从未对我说过的、与我说出来的话完全相反的字眼,他对我说:“我会一直记得您的。”
那副执拗而又认真的模样,让我有些发笑。
我叹了口气,没有与他争执,而是轻声说:“那就记住吧。”
他和凉子是不一样的,会给凉子带来痛苦的东西,或许对他而言,反而是能让他沉思回忆许久,是能让他产生“感情”的东西。
“睦月小姐,”在临走的时候,童磨对我说:“我以后也会一直喜欢您的。”
这时候已经没有反驳他的必要了,所以我点了点头,“谢谢童磨。”
然而到这里还没有结束,那孩子固执地追问道:“那么您会一直喜欢我吗?”
我装作思考着的模样,对他说:“这个啊……或许会吧。”
闻言童磨鼓起脸颊,像是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的样子,却又什么都没有说出来,只是撑着地板站起身来,朝着门外走去。
我有些艰难地坐了起来,在他走到门口,回过身来看我的时候,朝他挥了挥手。
再见了……
*
在童磨走后,父亲也来到了我的房间。
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许多,他的神情极为萎靡,与那些疲怠的神色结合在一起的日益苍老的面孔,满是忧愁与痛苦的气息。
“对不起,父亲大人。”
除了这种苍白无力的道歉,我也无法为他做些什么了。
然而父亲却不愿意接受我的道歉,他摇了摇头,对我说:“不,不是你的错。”
因为身体不好,所以一直需要大量药材维持生命,因为时常生病,所以总会在夜间将父亲惊醒,让他在白日里忙碌之后,夜里也无法好好休息……
确实是我的错。
但父亲并不想听到我说这些,我也只是将这些话藏在了心里,没有在他面前直接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