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事情已经无法再隐瞒下去了,我自己对自己的身体状况也十分清楚,父亲也不打算再像以前那般劝慰我、自欺欺人地觉得——只要他不把医师的话告诉我,那么我就真的只是偶然染上了风寒,实际上只需要付几服药就能好起来。
这些都是假的,不过是维持在表面的所谓“康复”罢了。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颓然地垂下脑袋,语气沉重而又悲伤:“是我的错,睦月。”
“我没能保护好任何人,也没能让你变得幸福,明明医师已经告诉过我你的情况,但我还是想让清直娶你……”他的脑袋垂得更低了:“我也对不起渡边,让他唯一的孩子承受这样的痛苦。”
我垂下了眼睑,没有说话。
我不能打断这样的悲伤,也无法消除父亲的痛苦,倘若将真相告知于他,告诉他,他所说的清直并非是现在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清直,恐怕父亲会更加难以接受这样的事实吧。
在有些时候,谎言反而能让人更加轻松。
“睦月……”他犹豫了许久,而后才对我说:“无论是我还是你的母亲,我们都希望能看到你出嫁的那天……”
虽然母亲已经无法再看到了,但父亲说:“等到了那边的世界,我一定会告诉她,这样的景象究竟是如何的。”
父亲的想法极为悲观,但我的现状却也和他的想法没什么区别了——我已经没有时间再等下去了,所以……
“我想把你和清直的婚期提前,再过一个多月就是春节了,”父亲说到这里,又对我说:“我已经询问了清直的意见,他也听到了医师的话,即便如此,他还是同意了我的请求,所以……”
所以他来询问我的意见了,只要我也同意,那么婚约就可以提前履行,在下一个春节的时候,我便可以与那人结为夫妻。
哪怕——也仅仅是如此罢了。
那么在我死后,无惨又该怎么办呢?
代替我履行着作为子女的义务,将他营造出来的虚假的现实继续维持下去,还是就此离开,让父亲独自一人缅怀着那些事情。
我其实本不该思考这些,因为哪怕是在想着这些的时候,我的心中也没有过多的感触,在我死后会发生一些什么样的事情,我其实一点也不在意。
我所在意的,只是那个人的想法。
只是他的想法而已。
脑袋里胡乱想的东西无法让我对现在这个问题作出回答,但这种问题,本就不需要思考了,只需要知晓——我是否想要和那人举行婚礼?
“那就把婚期提前吧。”
我轻声说着,垂下眸子看了看自己的掌心——是极为苍白而又无力的手。
我本该是这样的吗?
不知为何,在此刻我忽然产生了这样的疑惑,无论是这个南町奉行家的小姐的身份、还是这具孱弱多病的身躯,似乎都本不该是属于我的东西。
这是一种极为奇怪的感受,仿佛巨石一般压在了心头,让人觉得——倘若无法弄清楚这点,那也就无法变得轻松起来。
得到了我肯定回答的父亲,将我拥入了怀中,将自己的脸靠在了我的肩膀上——
他哭了。
虽然时常露出悲伤的情绪,但在我面前的父亲,头一次露出这般脆弱的姿态,仿佛是要这些年来所承受的痛苦,一并释放出来一般。
他一面压抑着哭泣的声音,一面向我道歉。
“对不起……睦月……”
我在心底里否定了他的言语——并不是他的错。
*
夜里无惨又来到了我的房间,他低声吩咐侍女先出去,而后与我单独坐在了房间里。
安静的烛光笼罩着他的面孔,半明半暗间我似乎能看到他面上露出的、在此前从未在我面前展现过的某种复杂的情绪——像是怀念、又像是不甘。
都只不过是我的胡乱猜测罢了——侍女说我总能轻而易举地看穿他人的想法,然而对于无惨,这种说法却完全错误了。
为何会无法像对待其他人一样对他的想法感同身受,我自己也无法解释,就像我也解释不清楚,为什么对于其他人只有愧疚而没有不甘的心情,在面对无惨时则完全相反了。
走进来的少年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径直走到书柜前,抬起手从那一柜子的书里面拿出了许久之前曾为我念过的白乐天诗集。
他的嗓音轻柔而又哀婉,仿佛也将自己代入了其中,而在念到了某一句诗的时候,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平安时代的遣唐使从那与之隔海相望的国家带回了许多东西,名贵的丝绸、独特的植物、以及那些凄美哀婉的风雅之颂、还有他现在手里所拿着的,书写着那个闻名许久的爱情故事的诗篇。
“很悲伤吧?”
我忽然这样问他。
或许是在问长恨歌,亦或许是在问他本人——那萦绕在他身上的,挥之不去的虚无与孤独,在医师告知了他我的病情之后,如潮水般将人吞没。
闻言他只是安静地注视着我,忽然问出了一个问题:“你想要和我天长地久吗?”
我略有些诧异地看着他,他会说出这种话的确在我的预料之外。
见我没有回答,他又问了一遍,低声唤着我的名字,完完整整的把我们的名字全部说了出来:“源睦月,你想要和鬼舞辻无惨天长地久吗?”
——名字是最短的咒。
不知为何,我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这句话,随之而来的也有那时候在梦中,我握着眼前之人的双手,对他说:“这便是咒。”
而我们都被咒束缚了。
于是我点了点头,将他拥入了怀中,对他说:“我愿意。”
*
我是真心想要与他一起老去,所以在此前觉得无所谓的事情,现今也全部发生了改变。
医师开出的药方分明没有多大的区别,但在喝药时我的心情,却产生了极大的变化。
侍女在看到我露出以前未曾有过的神色之时,也呆愣了许久,好一会儿才从我手中接过药碗:“您……好像和平时不太一样了?”
我同她说了父亲的决定:“等过了春节,我就要与他结为夫妻了。”
侍女知道我口中的他是谁,虽说家中的大家在听到这一消息时都感到极为惊讶——比我小了两岁、没有任何家人在世的少年,在此前一直展现出的模样都是难以亲近,无论如何也看不出来对我有恋慕之情的那个人,居然要在春节过后与我结婚了。
“老爷该不会是……”
我也曾隐约听到了这种风声。
以为我毫不知情的侍女们跑到我的面前来告知我这一消息,睁大了眼睛神情严肃地看着我,似乎只要我流露出半分不愿,她们便要想办法去让父亲将这一决定取消。
“睦月小姐,您如果不愿意的话可以告诉我们,虽然我们身份低微,但是……”
“父亲已经告知我了,”坐在寝具内喝完药汁,我将碗放回案几上:“我同意了。”
闻言她们全都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像是难以理解我为何会做出这种决定一般,想要对我说些什么,却又什么都无法说出口。
在有些人看来,只是父亲因为听到了我的病情一时间做出了错误的决定,而我只是顺从了父亲的意思。
这件事传到外面变成了怎样,我并不清楚,但是长谷川平藏大人带着自己的家眷来到了源家,他与父亲单独进了书房进行交谈,阿顺和久荣夫人则是来到了我的房间探望我。
平日里总是笑得天真又活泼的阿顺这次却看不到半分笑容,她用那般小心翼翼的眼神看着我,在久荣夫人随着侍女前往茶室的时候,爬到我的寝具里抱住了我的腰。
“睦月姐姐要嫁给别人了吗?”
我点了点头:“是啊。”
闻言阿顺眨了眨眼睛:“不可以嫁给哥哥吗?我想和睦月姐姐一起玩。”
看样子长谷川大人和久荣夫人都没有告知阿顺我的病情,因而她也只知道:我将要嫁给除了她哥哥之外的其他人了。
我摸了摸她的脑袋:“就算不嫁给辰藏哥哥,我也可以和阿顺一起玩呀。”
到底还是小孩子,在我说了这些话之后,阿顺似乎也觉得是这个道理,神色便也不像刚开始那般沮丧,而是问我:“睦月姐姐喜欢清直哥哥吗?”
我笑了笑,“我喜欢他。”
“为什么呀,”阿顺露出了十分疑惑的神色,似乎是想起了当初我们一起去长谷川家做客时的情况:“明明辰藏哥哥比他更温柔,也比他更爱笑,还会给睦月姐姐买黑糖……”
我摇了摇头:“不能这样比较哦……”
“他啊……”
第28章
“他啊……和其他的任何人都是不一样的。”
至少在我心目中如此。
我对阿顺说:“比他更加温柔、更加和善也更加容易亲近的人确实有很多, 就像阿顺说的那样, 辰藏哥哥的性格就比他要好上许多,但是喜欢这种事情,是不能单单用这些东西来衡量的。 ”
闻言阿顺露出了懵懂的神色, 显然对她而言这种话过于深奥了。
但有些意想不到的是,在思考了片刻之后, 阿顺歪了歪脑袋看着我:“所以喜欢一个人就是没有任何理由的吗?哪怕他一点也不好,也能成为睦月姐姐最喜欢的人吗?”
她说到后面, 直接皱起了眉头,显然还是在记仇——毕竟当时阿顺和无惨见面的时候, 他在她心目中留下的印象也的确可以算得上是“一点也不好了”。
我不由得笑了起来。
“等阿顺长大之后就会明白了。”
听到这话, 阿顺撇了撇嘴, 露出了苦恼的神色:“可是长大还要好久啊……如果要长到睦月姐姐这么大……”
她一边说着,摊开手掌掰着手指头数了起来, 算着自己和我相差了多少岁。
看到这番举动,我忽然有些感慨, “长到我这么大……”
也还是不够的。
对于其他人、对于任何一个普通人而言, 我的生命也可以算得上过于短暂了。
不过人世间的生老病死本就如此,被天灾人祸带走的生命每年都不计其数。
但是,“阿顺会长得比我更大的。”我对她说:“会长到比我更加成熟的年纪,然后遇到自己喜欢也喜欢自己的人,与他产生恋情、结为夫妻, 和他真正地天长地久下去。”
阿顺认真地听着, 睁大了眼睛反问我:“天长地久是什么?”
我轻声说:“就是一直一直在一起、无论怎样都不会分离, 直到两个人都变成头发花白的老人,再回忆着过去那些互相陪伴的时光,在幸福中一起前往极乐。”
闻言阿顺露出了不解,属于孩子的敏锐,听出了我话语中的言不由衷,于是询问我:“那睦月姐姐不可以和清直哥哥天长地久吗?”
我沉默下来了。
这样的问题……
这并非是我的意愿所能决定的问题了,正如无惨问我是否有这样的想法时,我便已经清楚——哪怕我说了想,说了愿意,说了想要一直一直和他在一起,也改变不了宿命的结局。
我和他之间所隔的,是无法克服的天命。
我们所要面临的,是我的身体愈发恶化、根本无法继续陪伴在他身边的未来。
或许是我沉默了时间太长了,阿顺又叫了我一声,见我将视线重新放在她身上,年幼的女孩认真地询问我:“睦月姐姐的病要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呢?”
哪怕她的家人都没有告诉她实情,这个孩子依旧看到了我身上的病气——是与真正健康的普通人格格不入的虚弱之感。
我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轻声回答道:“等到了应该好起来的那天,大概就能够好起来了吧。”
只是……那一天,谁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
*
长谷川大人一家离开的时候,顾及到我的身体不大适合出门,也就拒绝了我去门口送他们的提议。
说着要去为我把今天的药汁端来的侍女,却过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回来。正当我百无聊赖地拿起了放在枕边的诗集,想要随手翻阅一下的时候,却有人拉开了障门。
端着食案进来的无惨,将食案放在了我身旁的矮桌上,而后端起食案上的药碗,递到了我的手中。
他的动作十分仔细,似是怕那碗壁可能会烫到我的手,他还刻意将两只手捧着那个碗,自己感受了一下碗壁的温度,确认没什么大问题才送到了我的面前。
只要看到他,嘴角便会无意识地扬起,这也是我不经意间才发现的事情——正如现在。
我从他手中接过碗,看了看碗中黑乎乎的、散发着难以言喻的气味的药汁,不知为何,正想喝药的动作忽然停顿了一下。
我并不害怕苦涩、也不厌恶这种难闻的味道,在此前喝药的时候从不会有任何迟疑。于我而言,喝药不过是极为普通而又正常的事情,加之又很清楚医师们常叮嘱着“要趁热喝下才更加有效”,便更不会拖延。
可是当无惨将手中的药碗递给我时,我却忽然想再等一等。
我想要多和他说几句话,因为忽然有种感觉——必须要现在就说。
我抬起脸,将视线从药汁移向他的眼睛,望着那双红梅色的眸子,我问他:“能再给我读读诗吗?”
闻言无惨垂下眼睑,倾身拿起了盖在我膝上的诗集,随意翻开了一页,用轻柔而又缓慢的节奏低低地念着那些我早已熟记于心的诗句。
听着他的声音,我慢慢地把碗中的药汁全部喝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