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惨忽然开始反思起来——反思着那些有关于她的一切,但这份沉默落在小姑娘眼中却像是不愿意原谅她了。
她扯了扯无惨的衣领,“你还是很难过吗?”
无惨怔了一下。
在小姑娘看来,他之所以会不说话,正是因为被她说穿了真相,所以对这样的事实感到难过——如果是生气了,肯定不会露出这般悲伤的神色。
“我看出来了呀,”小姑娘摸了摸他的脸:“无惨现在很伤心吧,我就是因为不希望你伤心,所以才要告诉你的。”
她又重复了一遍道歉的话:“对不起。”
无惨想对她说没关系,但他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因为哪怕是他这种人,也从来都认为——会变成如今这般,从来不是源睦月的错。
她什么都没有做错。
那位睦月姬曾是整个平安京最为声名远扬的姬君,也本该作为东宫妃站在万人之上的地位。
硬要说她哪里有错的话,那大概就是喜欢了无惨吧。
小姑娘见状更加着急了:“你……你别哭啊……”
虽然实际上无惨并没有落泪,但小姑娘却觉得他这时候的表情和正在哭泣也没什么区别了。
因为从他身上蔓延而出的痛苦与悲伤,已经彻底无法被隐藏了。
她像是不知所措一般,抬起手捂住了他的眼睛,无惨的视线骤然一片黑暗,但触觉却因此变得更加清晰——尤其是小姑娘温热的手掌捂在他眼睛上的触感。
温暖得令人想要落泪。
无惨已经很久没能感觉到这样的温暖了,他后来所见到的源睦月,一次比一次更加苍白无力,那些来自神明的眷顾也都被神明悉数收回,不仅如此,鬼舞辻无惨从未见过的天罚,似乎也都降临在了她的身上。
源睦月所受到的惩罚,甚至远胜于产屋敷一族。
那曾是无惨的同族。
因为家族中出现了“鬼”,所以产屋敷一族也受到了诅咒,每一任的家主都活不过三十岁,而且身体只会越来越差……
仅仅因为同族这一原因,他们便受到了如此严重的惩罚。
那么与无惨的关系更加密切,差一点就成为了他的妻子的那位睦月姬,她所受到的惩罚又是如何呢?
“……我没有哭。”
无惨用喑哑的声音说。
他的确没有哭,鬼这种生物和人类不一样,并非是说鬼就没有眼泪,童磨那种连感情都没有的鬼掉起眼泪来都是说掉就掉——这种生理上人类能出现的反应,鬼也一样能出现。
只不过因为鬼的眼睛一直都很湿润,所以连眨眼都不需要,这件极其细微的小事也被小姑娘察觉到了。
“所以才会变成这样吗?”
她摸着无惨的脸对他说:“没关系的啦,我也不会嫌弃无惨的。”
小姑娘信誓旦旦地开口,就像是在做着什么郑重其事的承诺一般:“不管无惨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会嫌弃无惨的。”
这话脱口而出的瞬间,无惨便睁大了眼睛,缩紧瞳孔的模样让他平添了几分危险的感觉。
但直觉一向敏锐的小姑娘却像是完全没能察觉到一般,甚至连放在他脸上的手都没有缩回去。
“不过这是有前提的哦,”她补充道:“如果无惨真的做了很过分很过分的事情,让我也觉得生气了、无法接受,那无惨应该怎么办才对?”
小姑娘问问题的神色极其认真,她扯了扯无惨的脸颊:“不许再装哑巴啦,你不回答的话我就要生气啦。”
在这世上大抵也就只有她一人敢做出扯无惨的脸颊这种胆大妄为的事情了,换作任何一个其他人,恐怕都早在摸到他的脸之前就脑袋搬家了。
而她不仅做了,还做了好几次,毫无压力的样子就像是真的肯定无惨绝对不会对她做些什么一般。
不过她倒也没错就是了,不管她再怎么胆大妄为,无惨也的确不会伤到她半分。
在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之后,无惨也早就明白了,源睦月从来没有违背过她的承诺,也从未放弃过任何一个有可能和他在一起的机会。
正如一千多年前的那个时候。
其他人的眼光如何,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虽然心底里到现在才明确这一点,但在此之前,无惨的表现其实就已经充分证明了这一事实。
不管是在上下弦面前,还是在其他的鬼面前,他都从未像对待其他人那般对待这个小小的女孩子。
于是无惨依旧很配合地问她:“你希望我怎样做?”
究竟要怎么办,才算是正确的。
这是曾经的无惨,每一次都想问却又没能问出口的问题。
他曾以为无论如何,与他结下约定的源睦月都会一直一直和他在一起,但现实却给了他沉痛的打击,告诉他无论再怎么牢靠的誓言,也都有因各种意外而破碎的时候。
小姑娘鼓了鼓脸颊认真思考着,而后对他说:“要道歉。”
“不管是做错了什么事情,都一定要道歉才可以,虽然……”她顿了顿,有些赌气意味地说:“可能我向你道歉了,你也不会原谅我,甚至都可能根本不理我……”
无惨正想辩解着什么,却被她用自认为凶神恶煞但实际上没有一点杀伤力,用那圆圆的眼睛表现出来只是可爱有余而气势不足的神情,打断了。
她说:“可如果无惨向我道歉的话,我一定会原谅你的。”
无惨张了张嘴。
“我听到了。”小姑娘忽然抱住了他的脑袋,对他说:“其实那天夜里我就听到了,无惨在向我道歉,在跟我说对不起。”
“我原谅你了哦。”她用轻快的语气对他说:“我不会怪你的,所以完全不用担心。”
无惨也抱住了这个小小的孩子,没有什么其他的感受,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后悔和庆幸。
他这一次遇到的,是那个还会愿意把一切都亲口告知他的、天真而又懵懂的小姑娘。
所以……
就在无惨想要对她说些什么的时候,却发现她的身体不知何时竟变得有些透明了。
他最为担心的场景还是出现了。
哪怕鬼舞辻无惨再怎么避免思考这样的问题,也无法阻止这一天的到来。
这本就是偷来的时光,是从时间的缝隙里被抽出的、存在而又不存在的东西。
小姑娘这时候的表情却很平静,就像是早早做好了这一天将要到来的准备,比之脸色大变的无惨更是明显。她说出来的话依旧是那种稚嫩的语调,内容却让无惨面上的表情顿时凝滞了。
她说:“所以在以后见到我的时候,无惨也要对我道歉呀,只要你亲口对我道歉的话,我一定会原谅你的。”
第32章 番外
鬼舞辻无惨实在没能想到, 居然会在这种地方见到她的名字。
在他的脚下躺着凌乱的尸体, 杂乱的血色脚印散落在木质的地板上,四处都被翻得乱七八糟,几乎找不出半件值钱的东西……需要解释一下的是, 这并非鬼舞辻无惨的手笔。
只是因为在路上闻见了过于浓重的血腥味,所以才循着这股腥息来到此处宅邸的鬼舞辻无惨, 从书房中那堆散落的纸张中捡到了男主人的信件。
而从信中,鬼舞辻无惨得知了——他那年轻时相识的、现如今正任南町奉行的朋友, 有一个名为源睦月的女儿。
只是在信件中一笔带过的字眼,却让鬼舞辻无惨视线触及的瞬间缩紧了瞳孔, 紧紧地注视着那几个字沉默许久。
距离他们上一次见面, 已经过去太久了。
但鬼舞辻无惨依旧没能忘记她, 哪怕他们曾在过去的时光中彼此仇恨、不死不休。
但现如今……
鬼舞辻无惨将那封信件收进了怀中,在察觉到有人正在靠近这里的时候, 将自己拟态成了这户人家已经死去的小儿子的年龄,又让手下的鬼将那具尸体赶紧处理掉, 自己则是屈尊降贵躲进了檐廊下面。
分明很清楚, 倘若是不想出任何一处纰漏,便应当把自己的样貌也变成那孩子的模样——这种程度的拟态对鬼舞辻无惨而言再简单不过了。
但他没有这样做,而是鬼使神差般让自己缩小成了十一二岁时的模样。
因为在此前从未见过渡边家的幼子,所以赶来渡边家的源町奉行顺理成章将他当成了渡边清直,并且把他带回了源家。
在那个夜晚, 鬼舞辻无惨久违地见到了她。
鬼舞辻无惨忽然想起他们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见面, 在那久远的过去, 自己依旧作为人类的时光中,他们的初遇——他那时也是这样的年龄。
但那时候的睦月姬却与现在他们之间的年龄差完全相反——那时候的她,比之现在要年幼许多。
他其实很想多看看她,看看她现在是何等模样,但目光触及到那张脸的时候,他却像是被什么刺到一般,只是与她对视了数秒又低下脑袋。
而她的反应也极为冷淡。
鬼舞辻无惨自己也说不清楚他这时候的心情,复杂而又纠结,希望靠近又想远离——她疏离冷淡的表现会让他心生不悦,可若是在初见时便像她父亲一样,因为他那伪造的身份背景而亲近善待他,也会让他觉得坐立难安。
唯一值得庆幸的事情,大抵便是她的父亲将他的房间安置在了源睦月的房间附近。
先不提这样的安排是否有失妥当,单从鬼舞辻无惨自己而言,他也不清楚自己究竟费了多大的气力,才控制住见到她时止不住颤抖的双手。
他曾亲手……
鬼舞辻无惨会用这般虚假的身份来见她,也有着自己的考量——倘若是鬼舞辻无惨再次出现在她面前,她会用什么态度来面对他呢?
分明很清楚她什么都不会记得了,但鬼舞辻无惨还是无法想象那样的场面。
他也不敢肯定,那份已经延续了许久的恨意,是否还会延续到如今。
所以“渡边清直”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无惨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与她进行交谈,是她主动提出要一起去院子里走走的时候。
是极为平淡而又寻常的语气,不带一丝一毫异样与不该有的情绪。
于是无惨同意了。
坐在她身边一起望着天上的弦月时,鬼舞辻无惨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他们也曾这般平静地并肩而坐……
但在那时候,睦月还会主动将自己的脑袋靠在他的肩头。
那样的时光,已经过去太久了——覆盖着它的却是一些极为难堪的对峙。
可对于现在的他们而言,那也已经过去了。
无惨听着她亲口对自己说喜欢月亮的时候,心里似乎有什么沉重的东西终于被放了下来——那些阻碍着他与源睦月的东西,仿佛也在顷刻间轰然倒塌。
过去那些值得回忆的事情又变成了崭新的记忆,无惨听她用不怎么熟悉的语调念起那些再熟悉不过的诗句,望向她的目光也变得有些恍惚。
有什么东西,终归是发生变化了。
但鬼舞辻无惨自己也说不清楚,究竟是什么东西改变了。
直到他亲眼看到源睦月竟连握刀的姿势都摆不好,勉强地笑笑之后,把木刀还给她的父亲,对他说:“您也知道的,我在这方面向来都没什么天赋……”
——不对。
鬼舞辻无惨想要否认这句话,在他记忆中的她,这方面可谓是天赋异禀才对。
所以说,改变的东西果然太多了。
一如源睦月本身,又如他们之间的关系。
鬼舞辻无惨大抵是恨她的……或许这样说也不对,他更多的还是在责怪她,明明是她亲口许下的承诺,却因为那样的小事而违背了自己的承诺。
他甚至觉得,她之所以会变成现在这样,都是她自己的错才对——因为她违背了自己亲口说出来的“咒”。
但现在站在她面前的人,并不是“鬼舞辻无惨”,而是“渡边清直”。
所以他能做的,只是在他们一同前往火付盗贼改的长官长谷川平藏府中做客时,看着那个少年将本是给自己的妹妹带的黑糖递给她之后,对她说自己也能给她买。
然而这样的话落在她的耳中大抵就跟小孩子说的“等我长大之后一定要怎样怎样”一般,基本没什么说服力。
都是因为他如今的这副模样——这副比她还要小上几岁的模样。
这是鬼舞辻无惨头一次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失策了。
但他抓住了到手的机会,在源町奉行提到所谓的“守护”“可靠”时,主动向其提出自己也想要去道馆修行的想法。
虽然实际上他完全没有去那种地方修行的必要,但为了那些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理,这种表面功夫也是不可避免的。
而在此同时,他也履行了自己说出口的话,在每日回去时都会给源睦月带上桐屋的黑糖,直到她的房间里都堆不下这样的礼物,甚至不得不分给下人。
或许他自己不会承认,但事实上,鬼舞辻无惨其实是喜欢这种生活的,就像是普通的人类一般,安稳而又平淡地生活着,然后他们之间的感情会越来越好,直到迎来转变的机会。
从“姐弟”变成夫妻的机会。
倘若没有发生任何意外的话,事情的结局也本该是如此的——那些在许久之前未能完成的心愿,都能在许久之后再次实现。
但鬼舞辻无惨却从她身上看到了足以令他恐慌的东西——她生病了。
明明一起前往山神祭之前,她的身体都没有表现过太严重的恶化情况,只需要仔细调理便没有太大的问题……哪怕有一天她不再是南町奉行的女儿,鬼舞辻无惨也有足够的资金继续供她用那些昂贵的药材续命。
他是真心实意地觉得,他们这次真的能像普通人一样生活下去——哪怕他并非“鬼舞辻无惨”,而是“渡边清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