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事情,已经完全不重要了。
鬼舞辻无惨在意的只有她的想法,哪怕只是随口一提的话语,他也能记上好长一段时间,但凡是她的心愿,鬼舞辻无惨也都会想方设法去为她达成。
而他自己也丝毫不排斥自己所产生的这些想法。
但源睦月却和他的想法似乎不太一样,她用那般平静的语气说出不管怎样都没关系的时候,鬼舞辻无惨便克制不住自己的心情了。
——我这般在意你,你凭什么不在意我呢?
这本就是他会产生的想法。
他付出了多少,别人就该回报他多少,甚至要成倍地还给他——无论是物质上的东西还是其他的什么,都是如此。
这样的想法在他心中盘踞虬结,又如跗骨之蛆般挥之不去。
可每每源睦月对他说了什么,他又控制不住自己想要为她实现愿望的心情。
只是随口一提的“苹果糖”,鬼舞辻无惨却在前往道馆修行时几乎问遍了道馆中的每一个人,可惜得到的结果都是根本没听说这样的东西。
那这是从何而来的想法呢?
鬼舞辻无惨其实根本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他只是觉得,既然源睦月会说出这个词语,那肯定就表示——她是想要的。
所以鬼舞辻无惨也想要为她实现这个心愿。
他从桐屋买了黑糖,又去买了苹果,数百年没有接触过灶台的“鬼”进入了厨房,动作生疏而又笨拙地给她削掉那些口感不好的苹果皮,把果肉切成小块放进锅里与黑糖一起熬煮起来。
在变成鬼之后,他便失去了人类时的味觉,曾经那些作为人类时能尝出酸甜苦辣的食物现如今全都味同嚼蜡,所以鬼舞辻无惨既不知道他以前买了无数次的黑糖是什么味道,也不知道他亲手给她做的“苹果糖”又是什么味道。
如果换做其他人,或许还能想到让别人帮忙先试试味道,但完全没有这方面经验的无惨,他的性格也决定了他不是能想到这一点的人。
于是他便带着那些已经凉下来再次凝固,似乎变得更黑了许多的“苹果糖”,兴高采烈地跑去源睦月的房间送给他了。
那个少女笑得眉眼柔和,在“苹果糖”入口之后半掩着下巴低下了脑袋,但抬起脸时无惨却看到了她愈发灿烂的笑容。
所以——一定是很好吃的苹果糖吧。
第33章 番外
然而在那日之后, 源睦月的病情却忽然加重了许多。
从道馆回来的鬼舞辻无惨沉默地站在角落里, 看着那些因她而忙碌起来的人类——医师欲言又止的神色落入他的眼中,这是他极为熟悉的模样。
在久远的过去的时光里,他也曾时常见到这样的目光。
已经成为了“鬼”的鬼舞辻无惨听力也变得好上了几百倍, 只要集中精神,听到些源睦月听不到的声音也是很简单的事情。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昏暗的烛光落在源睦月的脸上,鬼舞辻无惨仿佛能看到她的未来——脸色苍白、虚弱病态……
他垂下了眼眸, 听到那医师亲口告诉她的父亲,她的身体根本不可能再康复了。若是运气好, 便有可能再活几年, 但要是有什么意外……谁也不知道那样的意外会在哪一天降临。
鬼舞辻无惨忽然觉得有些讽刺。
但就在这种时候, 温热柔软的手掌覆在了他的手背上,温柔的少女轻笑着, 仿佛对自己的未来一无所知般:“不必太担心我。”
——我是在担心她吗?鬼舞辻无惨想。
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了。
鬼舞辻无惨只是觉得,哪怕在这种时候也仍能温柔地笑着, 这样的她, 看起来未免也太过刺眼了。
他从不喜欢她露出这般模样。
这般……仿佛什么都不在意,也不会被什么东西留住的模样。
鬼舞辻无惨想要的东西有很多,身为人类时他想要健康的身体,变成鬼之后他想要完美的永生,但源睦月……鬼舞辻无惨时常无法理解, 她究竟想要些什么呢?
他只听到那个少女对他说:“我并不害怕。”
因为不害怕失去, 所以也没什么好挽留的。
鬼舞辻无惨听罢, 赌气般否认了她,告诉她自己也没有害怕。
没有害怕她不存在的时光,也没有害怕……她对自己露出仇视的目光。
他在心里也重复着这样的话语,仿佛是要说服自己一般。
但假话总归是假话,在那个有着彩虹色眸子的幼童出现在源家的时候,鬼舞辻无惨便倏然绷紧了心弦。
那个孩子有着可爱的样貌、贴心的性格,会识时务地用孩童特有的天真而又稚嫩的声音说着那些惹人喜欢的话语。鬼舞辻无惨其实并不觉得这么小的孩子能造成什么威胁,他只是单纯的……不喜欢源睦月亲近其他人而已。
用那副似乎对谁都是温温柔柔的样子,对所有人都露出一样灿烂的笑容……
那些卑贱的蝼蚁会心生喜悦,但鬼舞辻无惨的心情却截然相反。
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他的确希望,自己能成为她心目中独一无二的存在。
不需要在意其他的任何人,鬼舞辻无惨一直都维持着这样的想法,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他既不能杀掉她身边的侍女,也不能动她的家人,这样做会产生怎样的后果,鬼舞辻无惨自己也已经很清楚了。
源睦月和他的想法并不相同。只是想到这点,无惨便觉得难以忍耐。
可是看着她的脸,无惨伸出手的动作却变成了为她将落在脸颊上的碎发别到耳后的举动。
那样的过去……有了一次也已经够了。
鬼舞辻无惨这般告诉自己。
他将她带去夜里的街道上,本是想平复自己的心情,却未料到会遇见道场里的人——他根本就不想有任何往来,甚至连脸都不想记住的人类,自顾自地凑到他们面前,完全看不清自己的身份、自以为是地向她搭话的模样,彻底点燃了无惨的怒意。
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罢了,不管怎样都不会有人在意,所以不管怎样都可以。
这就是鬼舞辻无惨的想法。
但面对童磨的时候,他却不能做出一样的举动——起码在这种时候、他依旧住在源家的时候,鬼舞辻无惨什么都做不了。
他只能看着那个小鬼趁着他不在源睦月身边的时候,狡猾而又灵敏地挤到她的身边,试图占据着本该是属于他的位置。
哪怕很清楚童磨的这些举动都没有太大的意义,他还是遏制不住对童磨越来越深的厌恶之感。
因为她居然将那个孩子抱在怀中,用那般温和柔软的语气教他识字。
鬼舞辻无惨刚来的时候,她其实也曾给他念过游记,因为那时候他说自己不识字。但是在后续的日子里,鬼舞辻无惨却没有将“不识字”这一点贯彻下去,甚至展现出了比她更加渊博的学识。
这是他这几百年来的积淀。
鬼舞辻无惨不知花了多大的气力才克制住自己额头凸起的青筋和想要拧断他脖子的念头,用平静的语气说着自己也可以教他识字。
然而源睦月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异样,小心翼翼地从他的背后环住他的腰身,将自己的脸贴在他的背上——那样的温度,仿佛能将他灼烧融化一般。
一定是有哪里出现了问题,鬼舞辻无惨想。
所以连他也变得不正常了。
甚至做出了偷听源町奉行和源睦月的对话,在听到那个男人询问她对“渡边清直”的看法,并亲口说出希望他们能结为夫妻时,鬼舞辻无惨忽然觉得这个人类似乎也不是那么让人心生不悦了。
起码还是有点用处的。
令他没能想到的是,一直以来都没有对他展露出半分不悦的源睦月,在这种时候却犹豫了起来。
很难说鬼舞辻无惨这时候究竟是怎样的心情,不论她的说辞如何、不管是再怎么合理的解释,也不足以安抚无惨的情绪。
这不公平。他想。
同样的问题倘若是放在鬼舞辻无惨身上,他绝对不会有半分犹豫,这是他在罕见的“换位思考”之后得出的结论,如果有人问他愿不愿意和源睦月结为夫妻,鬼舞辻无惨绝对会立刻点头同意。
这就是他的答案。
可源睦月却犹豫了。
鬼舞辻无惨终于克制不住自己继续待在外面,他拉开了障门,也不顾里面的人是怎么看他的,只要源町奉行问他一次,就能得到他的答案了。
毫不犹豫点头的鬼舞辻无惨紧紧地盯着跪坐在自己面前的源睦月,在当着他的面再次听到这个问题是,她也点头了——是闭着眼睛的。
或许她并不太愿意。
但终归是同意了。
鬼舞辻无惨自己都没能发觉,明明他这时候应该是生气才对,然而看到她点头的样子,他却下意识地扬起了嘴角。
这是发自内心的喜悦——仅仅是因为她的一个细小的举动罢了。
源睦月在他心目中的地位究竟如何,无惨自己也不太清楚,他曾经认为自己应当也是爱着她的,但有时候却又觉得她的脸、她的声音、她站在自己面前的模样,都刺眼到让他完全不想看到她。
可到了真正看不到她的时候,鬼舞辻无惨却又止不住地思念起她来。
或许这也是“咒”,是现在的他根本无法理解,也无法解开的“咒”。
他为她梳理着长发,一如许久之前常做的那般,又将她抱在怀中,甚至希望能永远将这样的时光维持下去。
不要再去胡思乱想了。无惨这样告诉自己。
于是在那位医师再次来到源家,露出了更加悲怜的神色时,鬼舞辻无惨的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把她留下来。
用他的血,把她变成鬼。
只要这样做,源睦月便不会再被病痛所扰,他就可以将她一直留在身边了。
她亲口问出了那个问题,“你真正的名字,是什么呢?”
鬼舞辻无惨的脑袋倏然变得一片空白,许久之后他才冒出了一个念头——或许早在许久之前,她就已经知晓了自己“渡边清直”的身份其实是假的。
随之而来的是道不明缘由的喜悦,既然早就知晓了这种事,却从未对任何人提起半句,这不正是说明了,源睦月所在意的,从来就不是所谓的“渡边清直”。
这个身份对她而言没有任何影响。
听到自己的名字再次从她口中说出,那般熟悉而又令人怀念的语调,轻轻地唤着他“无惨”的少女被他拥入怀中,他在她的额角与面颊落下带着凉意的吻,感受着那些来自她的温度。
无惨其实并不喜欢人类的温度,但病中的少女在某些地方的温度却比普通人还要高。那样的温度从无惨的指尖传递到神经,却让他连头脑都变得发热起来。
他想要与她天长地久。
从很久很久之前便产生了的念头,直至如今依旧没有改变——哪怕他时常分不清自己对她究竟是爱是恨,但这样的想法却从来没有发生过改变。
哪怕是互相仇恨着,他也想把她留在身边。
这本就是鬼舞辻无惨会有的念头,更何况现如今的源睦月,也没有丝毫犹豫地抱住了他,对他说着“我愿意”。
那么这一次,绝对不会再像上一次那样了。
这是源睦月亲口说出来的话,她亲口告诉了他——她是心甘情愿的。
所以一定能成功的。
仿佛是为了说服自己一般,鬼舞辻无惨的脑海中刻意剔除了那些有可能出现的不好的结果。
他不自觉地避免了直接将自己的血喂给她的举动,将自己的血放入了她的药中,只是很少很少的剂量。普通人类承受不住他的血液,往往是因为他给的时候输入的剂量过于随意了,但这次的剂量是他计算过的,按理来说一定能够成功的剂量……
鬼舞辻无惨目不转睛地盯着源睦月喝下了掺杂着他血液的药汁,看着她……变成了他最不愿意看到的模样。
鬼舞辻无惨,再一次亲眼目睹了她的死亡。
第34章
我第一次见到那个女人时, 已是落日时分。
昏沉的夜幕重重落下, 空气中弥漫着黏稠的黑暗,廊间挂上的灯笼在黑暗中映出朦胧的橘色火光。我正在自己的房间里练习琵琶,休息时忽然听到障门外木质的檐廊传来脚步声与低声轻语。
我的院子在城中的最东处, 平日里除了母亲偶尔会过来,其余时候大多只有侍女里子陪在身边照顾。
我理所当然将那声音误认为母亲过来看我了, 便让里子打开了障门,正想起身迎接母亲, 却未料到视线内竟出现了一道极为陌生的身影。
从门外路过的作巫女打扮的年轻女子,有着一头漂亮的黑发。
那些略有些卷曲弧度的长发垂坠在肩头, 为她平白增添了几分迤逦的意味。
侧脸的轮廓精致昳丽, 艳丽的眉眼在昏暗的火光下煜煜生辉, 那些暖橘色的光影零碎地落在她的面颊与五官,便如同物语中那些美貌的姬君。
这是我所见过的, 除母亲外最美的女子。
但她与母亲是截然相反的美貌。
听到障门打开的声音,本是从门口路过的女子也顿住脚步, 她稍稍侧过脸望向我——我这时才发觉, 她的眼睛竟是罕见的红梅之色。
“睦月姬……”
门外的侍女一见到障门打开,便慌乱地伏跪在廊上,似是在为打扰到我的练习而心生惶恐。
“没事的,”我将琵琶放在里子手中,“我只是以为, 是母亲大人来了。”
门外的侍女起身后仍低着脑袋, 害怕我责备般紧张地轻声解释道:“这位是路过城中, 前来借宿的巫女大人。”
我在心底叹了口气。
果然,大家都是不喜欢我的。
哪怕我实际上从未亲自下令责罚过任何人,但因为我而受到惩罚的侍从侍女们,却从不在少数。
所以说,都是因为我……
是因为我作为城主之女,却有着一具孱弱连自由行走这种小事都不能做到身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