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一旦我出了什么事情——哪怕只是因为不慎吹风受凉,身边的侍女们也要被父亲大人责罚。
但这是不对的。
我的身体状况,和她们并没有关系。
我也曾对父亲这般解释过,告诉他大家都是好人,倘若是因为这种不相干的事情受到惩罚,那未免也太不公平了。
然而父亲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抬起脸看向我。
他并未责骂我,甚至没有说话,但看着他的脸,以及那双眼睛,我便能够理解他的想法了。
——这对他们来说,也不公平。
造成这一切的,实际上还是我。
我无法理直气壮地劝说父亲不要在意这些,也无法帮到侍女们分毫,于是也只能保持着沉默,尽可能不让其他人靠近。
为了自己不受惩罚,侍女们小心翼翼远离我的态度,也并没有什么错处。
只不过令我有些在意的是,那位巫女朝我微微颌首的矜贵模样,看起来着实不像个普通的巫女。
倒更像是那些冷漠而又傲慢的京都贵族。
曾有京中的客人们前来拜访,父亲也派人将我叫去厅中相见,那位贵族公子有着俊秀的容貌和得体的举止,可言谈间却总会不自觉透露出几分高高在上的意味。
那是发自骨子里,认为自己更为高贵的傲慢。
所以在对方吟咏着和歌向我暗示些什么的时候,我只是用手帕掩唇咳嗽了几声。
这并非故意而为,身体忽然感到不适是常有的情况,自然——
咳出血来也是常有的情况。
拿开时那上面已经沾上了些许猩红的血迹,我抬起脸看了看他的脸色,眼见对方收敛了那份情深款款的作态,正了正身子移开了落在我身上的目光。
和我所预料的姿态,一模一样。
我并不在意那位贵族公子如何看待我,也不在意在那天之后我的名声又会如何,但母亲落在我身上的目光,却让我搬出了她的院子,独自住进了最东边的院落中。
——这里本该是待客用的地方。
所以现如今这位女巫大人也出现在了这里。
我点了点头,唇角勾起礼貌的弧度,并未在意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为何要将这位巫女安排到我的院子里借宿。
总归……也不过是那些原因罢了。
因为从小体弱多病,所以只能在屋子里安坐着的我,实在让他们花费了过多的心思。
进出城主府的医师林林总总有多少,我自己也记不清了,只知道无论是哪位医师,在见到我之后也都只会露出无能为力的神色。
只是单纯的体弱。
仅此而已。
正因为病情过于简单,所以才没有什么特别的、有效的医治方法,医师们开的药方也大多是大同小异,父亲和母亲望向我的目光,亦是愈发沉默悲伤。
毕竟……他们也只有我这一个孩子。
和母亲住在一起时,我便时常见到她落泪的模样,或许是因为我的身体,亦或许也有为自己的命运。
她没能生出除我之外的其他孩子。
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都已经无所谓的,只要……
只要是健康的孩子,其他事情怎样都没有关系。
正因为我能够对她的心情感同身受,所以才要从她的院子里搬出来,每每见到我的时候,对她而言也是痛苦与折磨。
哪怕她从未亲口说过。
哪怕每次面对我的时候,她都会刻意掩盖住那份悲伤,转而用温柔的笑意将我拢在怀中,偶尔还会哼唱着轻轻的歌谣。
母亲大人是爱我的,这一点我很清楚。
但在绝大部分时候,人们心中都不会只有爱这一种念头。
*
或许是我沉默的时间过长了些,毕竟本以为只是点点头打个照顾她便会离开,可意料之外的是,那位巫女却迈开步子,自顾自地走进了我的房间。
而跟在她旁边的侍女也只是在她抬脚的瞬间张了张嘴,又立马闭了回去。
这必定是父亲大人或是母亲大人的意思。
不只是将我康复的希望寄托在医师身上,在我服了药却也没什么明显好转的时候,他们也曾请来寺庙中的僧侣和神社中的神官,为我进行着祈福的仪式,希望能借此增加我康复的机会。
站在我眼前的巫女大人,她的视线落在里子手中的琵琶上,眼神流转间忽然开口:“我方才从院门进来时,听到了一阵极为美妙的琵琶声。”
我笑了笑,看着她在我面前坐下。
“想必那琵琶声定是睦月姬所奏。”
她说话时倒收敛了那份冷漠的矜贵模样,而是流露出清浅的笑意,与之前我所见到的那位贵族公子的笑意截然相反——这是丝毫不会让人感到不适的笑容。
“您过誉了,”我轻声答道:“只是随意拨弄罢了。”
这么说倒也没错,虽然在年幼时母亲曾请过弹奏琵琶的乐师前来教我,但那位乐师却在听了我弹奏的乐曲后向母亲请辞了。
我曾以为是自己没有天赋,但母亲错愕中带着惊喜的模样却否认了我的猜测。
只是那位乐师觉得……我应当请更好的乐师才对。
但这件事却因为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选而耽误了许久,以至于如今依旧只是我独自练习。
巫女闻言却并未将这个话题就此休止,而是继续问我:“那首曲子有名字吗?”
父亲和母亲其实为我找来了许多曲谱,但我方才弹奏的那首,却并非曲谱中的曲子,而是……
“大抵是有的,”我说:“只是我不知道罢了。”
那是我拿到琵琶的时候,便能从指尖流泻出来的,自己也不知是何时学会,亦不知晓是从何处得知的曲子。
闻言巫女却眯了眯眼睛,那双红梅色的眸子似乎深沉了许多,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对我说道:“我曾在京都听过这首曲子。”
那么,“您知道它的名字吗?”
巫女大人并未直接回答我,而是继续自顾自地说着:“许久以前曾有一位名为蝉丸的盲法师,那时也只有他通晓着无人能知的琵琶秘曲《流泉》和《啄木》。”
她的语气中满是怀念的意味。
于是我问她:“您认识蝉丸法师吗?”
巫女摇了摇头:“我认识除他外另一个也会演奏这两首曲子的人。”
这两句话,似乎有些冲突了。
然而她说完这话,却似乎不愿意再对我多说些什么了,让我连问问她那人是谁的心思也消退下去,只开口道:“那么我方才弹出的曲子……”
“是《流泉》。”
她说。
“你手中的琵琶,是叫‘玄象’吧。”
我微怔了一瞬,不由得有些意外,分明只是头一次见面的巫女,这时候却莫名让人生出了几分熟悉的感觉。
就像是……在以前的什么地方,我们也曾相识一般。
尤其是她询问我是否能为她演奏一曲时,或许是因为从未听到过这样的请求,我竟完全说不出半句拒绝的言语。
但这一次,我并未为她演奏《流泉》。
“是《啄木》。”
曲毕之后,黑发红眸的巫女注释着我,那般深沉而又耐人寻味的眼神,倒让我也无端有些迟疑起来。
甚至下意识将之前那个未能说出口的问题提了出来:“您所认识的那位也会弹奏这两首秘曲的人,是谁呢?”
巫女大人又不说话了,依旧用沉默的目光注视着我,房里的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奇怪,就在我以为她不会再开口的时候,忽然响起了低低的女声。
她说:“是我心生倾慕之人。”
我眨了眨眼睛,“那他一定也是喜欢您吧。”
闻言巫女挑了挑眉眼,狭长的眼形加上昏暗的灯光,更让她显得过分靡艳起来。
漂亮的红唇微微张开,她的唇角也翘了起来:“那是自然。”
第35章
那位巫女大人笑起来的样子, 美丽得如同雪下寒梅般过分引人注目。
姣好的唇形微微翘起的模样,宛如红梅点缀在雪一样素白的皮肤上, 那双眼睛里泛起的涟漪甚至能拂开室内的黑暗, 为这黯淡的房间平白增添了几分明艳之色。
然而这份逼人的艳丽却让我下意识移开了目光, 将视线落在打开的障门上。
虽说巫女进入了我的房间,但领着她过来的侍女, 却依旧在门外的檐廊上等候着。
她一言不发地低着脑袋,安静得像是毫无存在的感觉。
于是我问她:“巫女大人的房间, 是安排在哪里呢?”
约莫没意识到我是在同她说话, 侍女没有回应,在过了片刻之后,没有听到任何回答的侍女才抬起脑袋, 与一直看向她的我对上了视线。
短暂地对视了瞬间,她又低下脑袋小声地答道:“就在您的对面。”
我稍稍将视线移至对面, 毕竟是待客用的院子, 院子里的房间自然也时常有人过来打理清扫。
只不过近来因为我搬至此处的缘故,为了不打扰到我, 侍女们前来打扫的次数也变少了许多。
——所以打扫房间肯定也需要些时间。
“这样啊, 那……”想着既然已经入夜, 那也不便久留,我正打算与巫女大人告别, 然而视线移回她身上时, 却发现她依旧没有半分要起身的意图。
既然如此, 我也不好赶她离开, 便吩咐侍女先去为她收拾房间,又让里子也过去帮忙。
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二人,气氛似乎在某个瞬间又发生了什么变化,那位年轻的巫女冷不丁开口了:“今夜的月色很漂亮。”
我愣了一下,回过神便看到她将视线投向外面的样子,展露在我面前的是柔美的侧脸和白皙的脖颈,巫女大人回过脸来,声音轻柔地对我说:“您觉得呢?”
她的嗓音让我觉得有些微妙,似乎有种与其长相截然不同的柔和感,就好像这不该是她的语气,而是从什么人身上学来的。
我点头,提议道:“您想去外面坐坐吗?”
因为身体缘故,我平日里便少有出房门的时候——不论是白日的烈阳还是夜晚的冷风,都足以对我的身体造成威胁。
但今晚的温度十分舒适,又没什么风,所以勉强可以出门透透气。
巫女用行动同意了我的提议,与我一同坐在檐廊上,眺望着那轮弦月之时,我忽然生出了一种极为熟悉的感觉。
——又是这样。
从以前开始便是如此,有时明明是第一次做什么事,却总会无端生出些熟悉感。更有些时候,在梦境里都会出现从未见过的人或者情景。
按理来说,我本不该在意这些的,但心中那股仿佛被什么所堵塞的感觉,却让我不由得对这些事情上心。
——我大抵是忘记了什么。
却又想不起来究竟忘记了什么。
这股空荡荡的感觉横贯在心头,久久不能退散。
过分安静的氛围蔓延在我们身边,可我却丝毫不觉得有什么异样,而是仿佛早已习惯这种气氛一般——就像是早已与身旁的巫女相识。
“我……以前见过您吗?”
下意识将这句话说出了口,我自己也有些发愣。
巫女眯了眯眼睛,红梅色的眸子似乎在某个瞬间变成了锐利的竖瞳,带着压迫感的视线袭来,她轻声答道:“不,没有见过。”
嘴上虽是这样说着,但表情看起来却有些矛盾,我垂下了眼睑未多言语,却忽然想起了一个问题。
“您是从京都来的吗?”
擅自打听他人的私事实在不是妥当的举措,但巫女大人却并未在意,而是在默认后回答道:“我离开京都已经很久了。”
她说这话时目不转睛注视着我的模样,令我忽而生出了些许紧张的感觉,甚至没有经过思考,便问她:“那您为什么要离开呢?”
这话似乎戳中了巫女大人的某个点,她的脸色微变,在我不清楚究竟是何种变化时,她回答道:“因为那个人也离开了。”
我几乎是在一瞬间便明白了她口中的“那个人”指的是谁。
必定就是她所倾慕之人了。
倘若继续问下去,难免触及巫女大人一些不愿与他人诉说的过往,于是我也收住了提问的心思,只对她说:“想必您一定很在意他。”
不知为何,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却莫名生出了些许违和感——这次是明显到无法忽视的地步了。
早在她说起那位也会弹奏这两首秘曲的人时,极为细微的违和便已经在心底里埋下了种子。
就像是在反驳我一般——哪怕这是我与她的第一次见面,而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过她。
本以为巫女大人只会点点头随口附和一句便作罢,但她却难得主动说起了自己的事情。
她的声音很轻,系数落入了我的耳中,仿佛耳语般隐秘却又蕴含着难以察觉的情绪。
她说:“在意或是不在意,又能如何呢……”
似是哀怨,又像怒意。
“但这两种感觉是不一样的吧?”我反问她。
巫女的嘴角翘起了紧小的弧度,似笑非笑般问:“有什么不一样?”
这是个嘲讽般的微笑,让我不由得开始怀疑他们之间是否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而更加令我在意的一点是,说这话时的巫女,她的语气全然听不出半分方才的温和柔软。
但我却意外的没有觉得她这般说话有什么不妥,反而有种——这才是真实的她——这样的感觉。
没等我回答,她又自顾自地换了话题,“说起来,睦月姬是否去过京都呢?”
她这时候的声音又恢复了原本的平和,转变的速度足以令人咋舌。
仿佛真的对此感到好奇一般,她望着我等待着回答,我眨了眨眼,摇头道:“并未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