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喜欢这种感觉,因为喜欢,所以才会想要离兄长大人更近一些。
在听到兄长说他的愿望是成为整个国家第一的武士时,缘一第一次张开了嘴,也是第一次发出了作为“人类”的声音。
他说:“我想要成为这个国家第二的武士。”
哪怕那时候的缘一,甚至连武士是什么都不知道。
他只是觉得,这样的话,他就能一直跟在兄长的身后的。
因为兄长曾捧着自己做的笛子,在夜深时偷偷来到他的房间,对他说只要吹响这个笛子,兄长就会来到他的身边。
缘一也想要一直跟在兄长身边。
但是……
父亲曾说过,等到他年满十岁,便会被送去寺庙修行,这辈子也不会再回到继国家。
缘一并不想迎接这样的未来,于是在母亲死后,他独自一人离开了家中——那时候他什么也没有想,只是任由自己的身体奔跑着,而后……遇到了名为“歌”的女孩子。
歌是使他认识到了自己眼中的世界与他人不同的人,也是令缘一拥有了作为“人类”的人生的人,于是他们结为了夫妻。
缘一小时候的愿望,是想要跟在兄长的身后,追随着兄长的梦想。
缘一长大后的愿望,是想要和自己心爱的人,一起过平凡的生活。
但这两个愿望,没有一个实现了。
在他出门为即将临盆的歌寻找产婆的时候,却在途中遇到了需要帮助的老人,于是他将对方送去了想要去的地方,准备在天黑之前赶回家,明日再去请产婆。
但哪怕他已经用尽全力赶路了,回到家中仍已经天黑了。
妻子和她腹中的孩子都被鬼杀死,留下的只有满是血迹的屋子,缘一看着这样的场景,忽然又像是回到了小时候那般——脑海里什么念头也没有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想的,也不知道自己这时候应该做些什么,给了他作为“人类”的一切感情的歌,已经彻底离开了这个世界。
于是缘一又变成了没有线的风筝,不知归路也不知前途。
直到鬼杀队的剑士追寻着鬼的痕迹来到他的家中,对他说如果一直这样下去,死去的人未免也太可怜了。所以缘一才将歌和她腹中的孩子一同埋葬,并也成为了一名猎鬼人。
因为想要使更多的人避免遭受同样的痛苦,于是缘一开始寻找起鬼之始祖,但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却意外错过了那个追杀他的机会。
是为了救下一个少女。
那个少女是城主的女儿,家人们都被鬼舞辻无惨所杀,缘一见到了她使用水之呼吸的样子,也听到了在水之呼吸停止后猛烈的咳嗽声。
但她脸上的表情却意外的平静,只有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里所蕴含着的,是令缘一也不知该如何描述的感情——是让他觉得,极为熟悉的情绪。
他看着她亲手点燃了城主府,少女的眸子倒映着熊熊烈焰,但那里面却很安静——安静得令人悲伤。
缘一头一次在他人身上看到这种纯粹而又安静的悲伤,也是头一次遇到了,在他人眼中与自己极为相像的人。
缘一其实并不觉得她与自己相似,因为在缘一看来,他从未露出过她那般的笑容——就像是许久之前,在母亲的脸上所看到的,温柔而又哀伤的笑容。
或许是因为在她身上看到了熟悉的影子,又或许是因为她本就令人觉得亲近,也或许是缘一太需要什么人听他说话了,于是他告诉了那个少女自己的经历。
本是不需要回答的。
但她却给出了回应。
那样的回应令缘一从她身上看到了其他的什么东西,像是因果又像轮回——是近乎本源的难以名状之物。
名为源睦月的少女,必定也是为了击败鬼舞辻无惨而诞生的。缘一本是这样认为。
但直到某一天的夜里,他们一同坐在月下的檐廊上交谈之时,缘一却从她身上看到了其他的什么东西。
那是最初的开端,也是最后的终结——她不是能够击败鬼舞辻无惨的人。
她是……能够终结这一切的根源的存在。
在那一刻,缘一忽然产生了这样的念头。
不是依靠自己的想象,而是通过所谓的“天赋”所感知到的,甚至可以被称之为“天命”的结局。
于是他将代表着祝福的花札耳饰给了她,也看到了她额角逐渐蔓延起来的火焰斑纹。源睦月和任何人想象中的源睦月都不一样。
缘一这般确认了。
但意料之外的事情却总是来得猝不及防,因为部下被鬼所杀而加入了鬼杀队的兄长大人,竟变成了鬼。
缘一其实很想再见到兄长,他想询问他做出这般选择的理由,也想知道……他做出那种事的理由。
再次与鬼舞辻见面的源睦月,死在了鬼舞辻无惨的手中。
说实话,缘一在听到这个消息时甚至产生了怀疑——这是他头一次开始怀疑起自己,在缘一看来,无论如何也不应该会产生这样的结局才对。
但这就是事实。
沾染了鲜血的花札耳饰和日轮刀被放在了原本的鬼杀队门口,其实众人早在知晓了严胜变成鬼之后便撤离了原本的产屋敷宅邸,但鬼使神差,缘一却再度回到了那里——就像是冥冥之中有所感知,于是他看到了那些。
很难说他是带着何等心情将那对花札耳饰重新戴上,也很难说他是如何拿起那把日轮刀,名为缘一的“人类”似乎在那时便彻底消失了,留下的却又不是作为“剑士”的他。
他究竟是谁,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了。
这世间最后一个能够听他说话的人,也已经不在了。
支撑着缘一继续前进的,是再次见到鬼舞辻无惨时,从心底里升腾而起的念头——他是为了击败这个男人,而诞生在这个世界上的。
名为鬼舞辻无惨的鬼之始祖有着五个大脑和七个心脏,再次相见时鬼舞辻无惨的状态和初次见面——和她还在的那时候完全不一样,他的攻击范围大得离谱,哪怕缘一的动作已经足够快了,但也没能将分裂为一千八百块的无惨彻底斩杀。
他只击中了其中的一千五百多块。
鬼舞辻无惨还是从他的手中逃脱了。
继国缘一是个失败的男人。他想。
其他人都以为这是他与鬼舞辻无惨的第一次战斗,但只有缘一自己知道——是第二次了。
而他也终于明白了鬼舞辻无惨两次的状态为何会有所不同——是因为有她的存在。
在鬼舞辻无惨和源睦月之间,有着奇怪而又特殊的联系,这样的联系使得鬼舞辻无惨在她面前尽可能地向着人类的方向靠拢,这是并非仇恨也并非敌意的东西。
而是……某种名为“咒”的关联。
但这样的认知却不会平息鬼杀队中其他人的指责,两任水柱死亡、继国严胜变成了鬼、主公也因身体虚弱逝世……重重叠叠的打击几乎让整个鬼杀队都喘不过气来。
而新任的主公,年仅九岁。
但产屋敷家的家主,每一任的鬼杀队领导者都仿佛是大家的父亲一般的存在,不论年龄的大小,在他的肩头所需承担的重量,从来都只会越加越重。
心底里忽然生出了某种奇怪的念头,缘一也很难说出那究竟是怎样的想法,便像是有什么东西也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令他连注视大家的力气都没有了。
于是在小主公哭泣着对他说:“并不是你的错。”之时,缘一在心底里否认了他。
这是他头一次否认他人认定的正确的想法。
一切正是他的错。
缘一想要这般告诉他们,继国缘一从来都不是所谓的天才,也从来都不是真正的强者,他没有作为“国家第二的剑士”的资格,也没有作为“一个幸福的人”的资格。
继国缘一从来都不是合格的存在。
于是他离开了鬼杀队,独自一人开始了斩杀恶鬼的旅途。
在某一天的夜里,缘一抬起脸眺望着遥不可及的圆月——那般明亮剔透,美丽而又虚无……
缘一忽然想,月亮升起来了。
第57章
我第一次见到无惨时, 是在他元服的那日。
出现在我面前的男孩安静而又阴郁, 苍白的脸色、没有血色的嘴唇,身形单薄得像纸一样, 但红梅色的眼睛和鸦羽般的黑发却又格外浓墨重彩。
是极为病态而又隐秘的美丽。
至少在那时的我看来恰是如此。
那时我年岁也尚小, 是正式成为贺茂斋院的第三年,每一任的贺茂斋院都会从皇族内亲王之中挑选,通过卜卦的方式进行选择, 在卜算的结果出来之后, 便要先在宫内的初斋院斋戒两年,而后在第三年的卯月, 又移往紫野斋院进行后续斋戒,等到许多准备之后,才能成为真正的贺茂斋院。
是极为繁琐复杂的仪式。
但除此之外的新环境,带来的乐趣却远胜于宫中的乏味。
在宫外的宅邸斋戒时,师父晴明大人偶尔会来探望我,只不过我那时过于年幼,所留下的记忆也只是零星碎点——毕竟卜算的结果出来, 是在我三岁那年。
我那作为中宫(皇后)的母亲, 曾为这样的卜算结果日日泪垂,她因我尚且年幼却要与其分离而悲伤, 也对我在神社中漫长的未来而担忧。
在那个时候劝说了母亲的人, 是新入阴阳寮的阴阳师安倍晴明。
不知是出于何种念头, 父皇竟让他成为了我的师父, 于是得了这层身份的便利, 晴明大人也能在平日里随意进出贺茂神社。
我并不讨厌这样的决定,恰恰相反,是因为晴明大人的存在,我才会觉得宫外的生活远比宫里有趣。
“为何会有这种念头呢?”
在某一日得知了我的想法后,晴明大人坐在我对面询问道:“睦月姬身份尊贵,宫中岂不是更好么?”
晴明大人说这话时是笑着的,让那张本就俊秀的面容更添了几分风采,我后来才知晓,原来京中的贵女们,其实都是偏好晴明大人这般貌若好女的长相。
倘若真要说起来,无惨也是属于这类的,只不过……过于孱弱的身体阻碍了他的行动,也阻碍了他在众人面前出现的机会。
更多的时候,无惨只能在无风无阳的和室内,低低地掩面咳嗽着,身体微颤的弧度令人心生怜惜。
他是产屋敷家的幼子,自出生起便少有出现在人前的时候,甚至很长一段时间内连名字也没有,被人提及时也只会将其称之为产屋敷家的小公子。
“无惨”之名,是我在他元服的那日为他起的。
而这一切的因由,则是晴明大人某日的来访。
如往常般独自一人来到贺茂神社的晴明大人并未一开始便说明来意,而是用新奇的话题逗弄着我想要偷偷外出的心思,一面问我想不想看看鸭川的香鱼在河中游动的模样,又同我说何处的紫藤花开得比往年更加繁茂。
我听着这些话,总觉得那里头藏着些其他的意味。
于是我问他:“您是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么?”
在我这般询问之后,与我一同坐在和室内的晴明大人,他的唇角浮现出了几分笑意。
“是博雅三位托我给您带些东西。”
闻言我愣了一下,自从搬入贺茂神社之后,与博雅兄长见面的机会便大大减少了,不仅仅是因为琐事繁多,更是因为……想要见到贺茂斋院,并非是件简单的事情。
侍奉神明之人,哪怕是皇族也要受到诸多限制,平日里不能踏出神社半步,也不能随意与外面的人会面,更不能做的……是与某人产生恋情。
虽说前面的规矩还时常有破例的时候,但是最后这一点,却是绝对的禁忌。
作为侍奉在神明身侧,传达着神明的旨意,并肩负着每年的新年拔禊与贺茂祭这些重任的贺茂斋院,在任期间绝对不能有半分逾矩的行径。
博雅兄长到底与我并非一母同胞,自然要遵循冗杂繁琐的规矩,我唯一能随意相见的,也就只有晴明大人了。
“所以是什么呢?”
在我这般询问后,晴明大人从袖中取出一张叠好的白纸,隐约可以看到背面透出的墨迹——是写了字的纸。
我歪了歪脑袋,正思考着博雅兄长会给我写些什么,便听到晴明大人继续说:“这就是博雅三位让我给您带的东西。”
在我打开那张纸之后,印入眼帘的是鸭川香鱼几个字,正疑惑着博雅兄长用意之时,晴明大人又补充道:“博雅三位托我给您带来鸭川香鱼。”
我先是微微一怔,而后忽然反应过来,恼怒的心情顿时升腾而起,鼓了鼓面颊道:“那鸭川香鱼呢?”
“鸭川香鱼就在这里。”
他看向的正是我手中的纸。
我顿时呆住了,倏然间脑海里闪过某个念头,“您吃了鸭川香鱼吗?”
晴明大人点点头:“吃了。”
说出这话时晴明大人面上没有丝毫羞愧,反而比起往日更加悠闲自得,那双漂亮的眸子里满噙着笑意,就像是在回味香鱼的味道一般。
可恶啊!
分明是博雅兄长托他给我带来的礼物,偷偷把礼物吃掉也就算了,怎么还可以这样来捉弄我?
正当我鼓着一肚子气将手中的“鸭川香鱼”扔向一旁时,晴明大人却道:“您不要了吗?”
明明都已经做得那么过分了,这时候竟然还敢再说话,正当我准备将他赶出去的时候,手背却忽然有种被溅上了水花的感觉。
下意识往身侧看了看——在木质的地板上躺着的,是一尾活蹦乱跳的香鱼。
我眨了眨眼睛,正惊诧于香鱼究竟从何而来,却又忽然发觉自己方才随手扔在身侧的东西不见了。
“那张纸呢?”
我顿时来了兴致,撑起身子将手掌按在矮桌上,整个人都倾向了晴明大人的方向,好奇极了:“是纸变成了香鱼吗?您做了什么?”
事实上,晴明大人之所以能够成为我的老师,我觉得有很大的原因要归于——他是贺茂忠行大人的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