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没有人会擦去他的眼泪。
鬼舞辻无惨能够看到她,却再也无法碰到她。
他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泪水滴落在他脸上的触感,却无法抬起手为她擦去那些泪水。
正如源睦月不希望鬼舞辻无惨看到她变成恶鬼的丑陋模样,鬼舞辻无惨也不希望她看到自己孱弱卑贱的姿态。
哪怕像现在这样狼狈,也好过在她面前苟延残喘。
鬼舞辻无惨最害怕被她看到的,其实不是自己的死亡,而是在许久之前,他被继国缘一打败,只剩下一团碎肉却仍在苟延残喘。
相比于死在她的眼前,那样的姿态他才更难以忍受。
所以……
「别再为我哭泣了。」
在鬼舞辻无惨的眼里,源睦月又何尝不是悲惨而不自知呢。
第77章
我从一个很长很长的梦里醒过来, 门外庭院里的藤花如瀑布般泻下。
温暖的阳光透过明障子落在寝具上, 我在恍惚间回想起梦的内容。
我想起梦里的我喜欢着一个人。
我们在灯火通明的闹市中行走, 在烟花绚烂的河岸边牵手,在樱花盛开的时节重逢,又在冬雪降落的日子离别。
那是个横贯了一千年的梦境、悠远而又漫长。
属于我们的感情流淌在悠长的路途中,从贺茂神社弥漫至吉原花街。
无法遗忘的岁月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我, 那些记忆就是藤上的刺, 深深地扎进血肉里, 被汲取的是生机也是爱意,这份爱意从古久的过去延续到了未来,贯穿了我们相逢与离别的每一个时刻。
可面对着我们最后的离别, 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从一开始我就错了。
这份错误并非是与他结下了缘分, 也并非是对他产生了爱恋, 而是在结下缘分心生爱意之后, 不愿意接受缘分消失、不愿意面对恋慕终结所产生的执念。
所以言语就是咒,人心会变成鬼。
我从一开始就是知道的, 因为我是安倍晴明的弟子,所以我一直都能知道——再不想失去的东西, 也会有失去的那天,过分执着的结果,也只会是扭曲和狰狞。
就好像我也一直都知道,要想获得什么, 就必须得用其他的东西来进行交换。
我用了太多东西交换, 以至于我们在那一次相遇的时候, 几乎都要忘却对方本来的面目。
而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甚至连自己的模样都忘记了。
那个被他所爱着的人,无论如何也不该是那样的。
那样的,残忍而又自私。
那不是我,也不是他喜欢的人。那是一个……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那东西比丑陋的恶鬼更加丑恶。是我最不想也最不愿变成的样子。
于是我想起了他最初的模样。
身形消瘦的青年在燃着火盆的和室中低低地溢出咳嗽,那头微卷的黑发散落在他嶙峋的脊背上,咳嗽时震动身体的轻微幅度令人心颤。
那是我所爱的人,悲惨而不自知的他。
那个人有着一双比咳出来的血液更加猩红的眸子,鸦黑微卷的长发衬得皮肤愈发苍白,微蹙的眉头与孱弱的身躯落入我的眸中。
我停在了过去,停在了我与他相爱的过去,而他却化为了恶鬼,吞噬了属于我们的记忆。
我是知道的。哪怕我毫无执念地死在过去,他也仍会变成面目全非的恶鬼。
【他本就是这样。】
在他的身体里蛰伏着安静而又孱弱的恶孽之花,只需要一点点的血液作为浇灌,就会盛开得过分残忍而又妖娆。
所以我必须要做些什么。
【我本就是这样。】
服侍我更衣的侍女恭敬地唤着我的名,在她们的口中我仍是“睦月姬”。
那是属于我的、最初的名。
“他会来么?”
从我的口里冒出了不属于这时的我的声音——此刻的我究竟是什么时候的我,就连我自己也分不清了。
一切与我和他有关的记忆在我的脑海中交错,过去与未来同时在我的身上发生了重叠。
“您问的是产屋敷公子吗?”
侍女轻声笑道:“您忘了吗,他今夜就会过来的。”
她们说:“这是他亲口说的话。”
他亲口说过太多的话,那些话在我的心里盘踞蜿蜒,就像是破土而出的藤蔓,连同我的心也一起缠绕着。
又因为我也说了很多话,所以他也被言语化作的藤蔓缠住了。
那些藤蔓上生出了尖锐的毒刺,深深地扎进了我们的血肉之中,扭曲了他也扭曲了我。
换上朝服、乘着牛车、在夕阳渐沉的余晖中,他踩着满地的霞光来到了我的面前。
“睦月姬。”
他用轻柔的声音唤我,牵起我的手掌放在唇边,让我依偎在他的怀中,侍女们悄无声息地退下,偌大的庭院里只有我和他。
这本就是……只属于我们的“过去”。
现在就是“过去”。
而属于我们的一切,都应当停留在过去。
赖光兄长曾为我留下了斩杀鬼王的童子切安纲,而现如今我也要用它斩杀另一个“鬼王”。
哪怕他现在还未变成“鬼”。
但我是知道的——
他是初始之鬼,也是众鬼之王。
刀刃没入肉/体的声音清晰地刺入我的耳中,从醒目的伤口涌出的深沉稠郁的黑红色顷刻间满盈了全部视线。
我心爱的人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向我,他的脸色比之任何一个时刻都要来得惨白。
他张开了殷红的嘴唇,却没能发出半点声音。
——是我捂住了他的嘴,让他不要发出声音。
或许在他眼里此刻的我,定是比恶鬼还要丑陋的东西吧。
但我看到了我们的未来,我看着他一次次目睹着我的死亡,而我也目睹了他的死亡——那个发色惨白的人躺在我的怀里,是我将他的头颅安回脖颈。
但已经安不回去了。
捧着他头颅的双手在颤抖着,这双手上沾满了血液,不知是属于他的还是属于我的,泪水滚落下来,从我口中咳出的鲜血,也混入了他的血液之中。
砍下他头颅的刀上燃着红色的火焰,仿佛烈日般灼目残酷,杀死他的人耳下挂着烈日的花札耳饰,一如百年前我们见过的那个人。
他被燃烧了几百年的名为“仇恨”的火焰杀死了,而我也是帮凶。
我既是他的帮凶,更是其他人的帮凶。
无惨一直都在生出错误的想法,做着错误的事情,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同样的错误——而我也和他一样。
属于我们的过去,早就应该结束在真正的过去。
结束在……我此刻所处的,于我而言正是现在,而于未来的他而言是“过去”的过去。
我想要听到他的声音,听他用喑哑着的、裹着蜜糖与毒/药般的轻柔唤起我的名。
“睦月……”
那样的声音一直停留在我的脑海中,贯穿在我们的过去与未来中,那正是牵绊了我们上千年的“咒”。
那是名为“地久天长”的咒。
但是现在不能。
我死死地捂住了他的嘴,将他想要挣扎起身的念头压回了地上,也将我最想要听到的声音压在了我听不到的地方。
因为不可以。
只要从我的指缝中泻出一丝一毫,哪怕只是细细的呜咽与哽塞,也足以令我的决定产生动摇。
我正在杀死他。
我正在,亲手杀死我最心爱的人。
我在将他扼杀在我们的过去,永远留在只属于我们的记忆中。
现如今在我身下的,是只属于我的无惨。
他既不是“鬼”也不是“鬼王”,更不是未来的“鬼舞辻无惨”。
他只是无惨。
“无惨。”
我轻轻地唤他,看着他那双苍白消瘦的双手、我亲手修剪出来的齐整指甲嵌入我的手背,被抓破的皮肤渗出血迹,他的手上沾满了我们的血液。
本该在多年之后才发生相似的场面,而如今它提前了一千年的时光。
在他的眼里满盛着痛苦与愤怒,苍白的面容这时竟泛起了红晕。
汗水泅湿了他的头发,在额角凸起青筋,大睁着的眼睛里满是我的倒影,直到此刻我们仍在互相注视。
我想起九岁那年和他的第一次见面,年幼的我站在他的面前,亲手剪下他的头发,为他束发后,我的师父帮他戴上了乌帽。
那时我所注视的,是他的长大。
而今我正在注视着的,是他的死亡。
人类时的无惨有着过分孱弱的身躯,就连那些于寻常人而言极为普通的东西也会令他深受折磨,更何况这时候的我,有着曾受过博雅兄长他们称赞的天赋和力量。
他无法挣脱我的手掌,也无法逃脱逼近的死亡。
所以只能用那消瘦的十指紧紧地抓着我的手背,用力到骨节发白地将指甲嵌入我的血肉。
“不要害怕。”我轻轻地告诉他,用另一只手拂开那些黏在他脸上的碎发,又用手掌擦去从额角渗出的汗水。
我抚摸着他逐渐失去血色的面孔,嗅到了空气中愈发浓郁的血腥。
不知是在和自己说,还是在和他说。
“不要害怕。”
我在重复着这样的话。
对于未来的我们而言,现在所面临的一切,都不需要害怕。
如果不这样做的话,在很久很久之后的未来,我们将要面临的定会是更加痛苦的折磨。
所以……“不要害怕,无惨。”
我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手掌下的生命也在伴随着这句话而逐渐消逝,他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小,试图发出声音的举动也越来越轻微。
只有嵌入我皮肉中的指甲依旧带来阵阵刺痛。
无惨这时候比我更疼。
那双大睁着的红梅色的眼睛瞳孔扩散,眼中的情绪愈发淡薄,最后所剩下的,只有空洞虚无的暗红。
他一动也不动了。
我心爱的人就那样躺在我的手掌下,大睁着空洞的双目,苍白艳丽的面孔上满是斑驳的血迹。
那头卷曲如海藻般漂亮的黑发凌乱地铺散在木质的地板上,被稠郁的血液侵染着粘结在一起,发黑的血迹浸湿了他的朝服,也在我匐趴在他身上时,渗透了我的衣物。
童子切安纲早就掉落在了远处,那把斩鬼之刀在今夜所斩杀的,是尚未变成“鬼”的“人”。
“无惨。”
我听到了有谁在说话。
那声音低低地唤着无惨的名字,从一开始的轻柔平静,到后来的颤抖失控。
那是——我的声音。
我大抵是在落泪吧,因为视线内变成了一片模糊的黑红,到处都是粘稠的血迹,只要稍稍一抬手便会发现,在我的手掌中所沾染的,才是最多的血液。
我这时才发觉自己的双手竟早已血肉模糊,深可见骨的抓痕遍布在本该白皙光洁的手背上,让它们变得狰狞而又丑陋。
不属于“现在”的我的记忆在我的身体里降临,不属于“现在”的我的想法在我的脑海中产生,驱使我杀死了“现在”的无惨,也杀死了“现在”的自己。
四处都很安静,只有那些奇怪的记忆在脑海中喧嚣。
我怎么会做出这种事呢。
我亲手,杀死了自己最爱的人。
——*——
奇怪的声音不知何时停了下来,我心爱的人在我的怀中失去了温度,他的身体变得僵硬冰冷,氤氲着的烛火在屏风投下狰狞摇曳着的影子,也在他的面颊留下片片阴影。
我用自己的手掌为他擦拭着脸上的血迹,却反令他的面容变得愈发模糊。那些不知是我的还是他的血液导致他面目全非,有什么东西滴落在了他的脸上。
是我的眼泪。
他的面容愈发清晰,秀丽的五官在我的眼底一点点浮现——并非是我擦干净了他的脸。
而是……
“无惨,”我开口了,抚摸着他的脸颊。熠熠煌煌的光芒照亮了和室。
“太阳升起来了。”
第78章
空灵的声音忽然响起。
【虫之呼吸.蝶之舞——戏弄】
细细的刀刃划破了安静的月色, 撕裂空气的同时, 也刺破了形状怪异的【鬼】的皮肤。
而那只鬼的表情从惊恐变成了发笑。
“什么嘛,本来看你速度这么快,还以为是有多厉害的人物, ”鬼讥笑起来:“这种伤口马上就能好起……”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身体却开始麻痹起来,从被刺破的皮肤开始往外溃烂, 顷刻间整具身躯都仿佛要化为一滩烂泥。
鬼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身体:“为什么……怎么可能……!”
他抬起脸看向那个拿着日轮刀的少女, 少女的羽织衣摆在月色下泛起涟漪, 被风吹起的弧度, 让羽织上那些华美的蝶翅纹路恍若熠熠生辉。
蝴蝶忍将手中的日轮刀收回刀鞘里, 回过身看向鬼:“虽然没办法斩下鬼的头颅,但是我的刀和其他人的都不一样哦。”
她的声线和语气明明都很轻柔, 可落入鬼的耳中,却比月色更加冰冷。
作为鬼杀队中唯一一名无法斩下鬼的头颅的【柱】, 蝴蝶忍在自己的日轮刀里藏入了紫藤花炼制的毒素。
虽然杀死不同级别的鬼所需要的量也不同,但蝴蝶忍每当空闲的时间,都会留在蝶屋调配毒素的比例,以达到杀鬼时可以更加方便快捷的目的。
在心里计算了这次的鬼从接触到毒素到彻底消失花费的时间之后, 蝴蝶忍对配比时的剂量又有了新的想法。
但在回到蝶屋之前, 她还有另一件事情没有解决。